第15章
梁大牙怔了怔,瞪着两只凸出的眼珠子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阴森森地对杨庭辉说:“算了,你那个鸡巴大队长咱不当了。”
杨庭辉吃了一惊,厉声喝道:“梁大牙,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大牙不吭气,蹲在地上,卷了一支粗大的旱烟,吱吱吱吸得火星乱蹦。
朱一刀和陶三河、曲歪嘴等人都是梁大牙担任中队长之后提拔起来的小队长,也都是他的蓝桥埠乡亲。在梁大牙看来,这些人都是够种的,只要认准一个理儿,玩起命来能把脑袋当尿壶摔。前几次同日军交手的事实也的确证实了这一点。这次梁大牙当上了大队长,他想自然应该是水涨船高,小队长们都应该成为中队长。可是杨庭辉居然要派老红军老八路骨干来当正的,他的知根知底的兄弟却只能屈居副职,他梁大牙的心中当然不会痛快。再说,派来的老红军老八路干部们显然都是杨庭辉信得过的心腹,功劳大,资格老,往后能像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他们那样服从自己么?
想到这里,梁大牙的心头便蹿上来一股无名之火,抽完半根烟卷,恶狠狠地扔在地上,站起身来使劲地往上面踩了几脚,一拍屁股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甩了一句话:“杨司令员,咱把话挑明了,你给我派老红军老八路骨干我双手接着,但是他们只能当副职,不然这个大队长咱就不当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落地有声的一句话把杨庭辉噎得直翻白眼,盯着梁大牙一走一犟的背影,杨庭辉终于忍无可忍了,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简直是土匪。”
九
凹凸山的夜晚漆黑,凝重的空气中弥漫着秋草枯叶的潮湿气息。八路军凹凸山抗日游击支队司令部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在驻地梅岭召开紧急会议,集中研究一个问题——关于是否撤消梁大牙同志担任陈埠县县大队长职务的任命。
这显然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如果撤消任命,那么,将如何处理梁大牙?如果换一个结局,仍然保留梁大牙的大队长职务,那么是否可以派遣东方闻音同志去陈埠县工作?从其他部队抽调的老红军老八路骨干去陈埠县县大队究竟是担任正职还是副职?等等。
会议由杨庭辉主持。参加会议的共有六个人,包括杨庭辉,支队政治部主任张普景,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窦玉泉,副政治委员王兰田,特委副书记兼支队副政委江古碑。还有一个就是列席会议的支队政治部宣传部长东方闻音。除了杨庭辉和王兰田年纪超过了三十岁以外,其余人员都才二十郎当岁,窦玉泉二十五岁,张普景二十四岁,东方闻音才十八岁。
这次年轻的会议可以说是一次高度机密的会议。因为在会前私下通气时,江古碑提出了一个矫枉过正的方案:秘密处决梁大牙。
张普景表示赞成。窦玉泉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这就为会议的调子升了级。
江古碑虽然主持特委工作,但特委现在还是个空架子,离不开支队,他对支队的事情也很关注。一句话说到底,除了某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憎恶以外,冠冕堂皇地说,他也不认为梁大牙是个革命者。眼看梁大牙一天天坐大,居功自傲,江古碑感到十分不安。
张普景对杨庭辉一次又一次迁就并且重用梁大牙更是不满。他认为梁大牙的思想意识形态基本上还是封建腐朽的那一套,参加队伍动机不纯,政治上一塌糊涂。杨庭辉曾经有几次提出来要发展梁大牙入党,张普景给予了坚决的抵制。他认为他必须捍卫组织的纯洁性,不能因为梁大牙多杀了几个日本鬼子就降低了组织的标准。杀几个鬼子算得了什么?革命有更大的目标,有比杀鬼子更重要的事情,他梁大牙能胜任吗?张普景还特别厌恶梁大牙的举止行为,觉得这个人差不多就是个恶棍。如果把部队的指挥权交给这样的人,岂不是要改变性质吗?如今他又公开违抗命令,要挟上级,甚至提出荒唐条件,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人随时都会脱离队伍。这样的人杀不足惜。
张普景知道窦玉泉对梁大牙也有看法,十分希望他能站出来“坚持原则”,可是,窦玉泉却回避了他的目光。开会的时候,窦玉泉谁也不看,只看房顶上的草笆。尽管窦玉泉也认为,像梁大牙这样的人,参加八路军带有很大的投机成分,这样的人谈不上有什么政治信仰,一旦条件有变化,或者个人意志得不到满足,他把队伍拉出去投敌都是极有可能的,但是这些话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他窦玉泉是不会说的,他知道有人会说。
王兰田对江古碑和张普景的提议持不同意见。王兰田认为,“看一个人应该历史地看,长远地看。历史地看,梁大牙同志虽然有很多恶劣的习气,但是他投身抗日的爱国精神是不容置疑的。当初,他虽然在投八路还是投国民党军的问题上没有明确的倾向,走过一段曲折的道路,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他不会去当汉奸。长远地看,眼下全民抗战,像梁大牙这样舍身忘死的人尤其难能可贵。而且,通过最近的几次战斗,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了,梁大牙同志在战术上有了可喜的进步,现在已经不是仅凭匹夫之勇了,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思考一些问题了,基本上进入了一个初级指挥员的角色了。眼见得一个战斗骨干正在成长,我们还是应该考虑帮助他……”
“可是,梁大牙竟然要求东方闻音同志跟他一起去陈埠县,动机是不可告人的,是十分恶劣的。”张普景十分激动,红着脸看着王兰田,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
王兰田却不温不火,依然平静地说:“当然,梁大牙同志也有他的问题,有些问题甚至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我的看法——杀,是坚决不能杀的。但是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的职务目前是不能让他担任了。可以让他继续担任中队长,同时要对他的中队加强政治工作建设。现在的指导员在梁大牙的面前太软弱了,要换掉,换上一个有胆有识能够独当一面的同志,必要的时候要能顶上去。另外,也可以考虑再配两个副手。”显然,王兰田的意见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提出的方案不能说没有可取之处。几位支队首长为了梁大牙,委实伤了不少脑筋。
张普景闷闷地吸了两口烟,又扭过头来问道:“闻音同志,你是怎么想的?”
东方闻音不是支队首长,只是临时被指定列席会议,所以不便发言。对于梁大牙要求自己也到陈埠县去跟他“并肩战斗”,她感到十分惊讶和困惑。她是这么年轻,又是这样幼稚,虽然她现在是支队政治部的宣传部长,但那只是一个名义,整个宣传部只有她一个人,实际工作大事小事全由张普景包揽到底,她差不多就是个书记员兼通讯员。对于革命她一知半解,参加八路军是为了抗日报国。上海沦陷她无家可归,一到凹凸山,她才逐渐体会到革命二字的深刻涵义,远远不是她那颗单纯的心能够明了的。杨庭辉司令员是她父亲最器重的学生,父亲到远东寻求真理去了,托孤一样的把她送到凹凸山,杨庭辉自然对她关怀呵护备至。连杨司令员都说她还是个娃娃,还没有长大,还要在斗争中接受磨砺。像她这样一个人,到陈埠县又能够帮助他们做些什么呢?从个人角度上讲,对于梁大牙,她的看法是很复杂的。她能够充分地感受到,像梁大牙这样的人,似乎是很让人讨厌的,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梁大牙——说到底,她现在还不能算是认识了梁大牙。
东方闻音感受到了张普景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的分量,同时也感觉到了特委江古碑副书记在注视她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复杂的神情,可是,她无法做出抉择——况且这也不是她的选择所能决定的。
东方闻音说:“我个人服从支队首长安排,只要是为了抗战大局,怎么样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