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怀疑
第一节 鸦巢
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鸦巢”的露台上,望着屋主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从海边爬上小路。
鸦巢是一座看上去不错的现代单层小屋。它没有半木架构,没有山墙,也没有三流建筑师心爱的赘饰。它是一座简约的白色建筑,颇为结实,只是在尺寸上有些欺骗性,因为它其实比看上去要大很多。鸦巢因坐落于高处而得名,可以俯瞰鲁茅斯港。实际上,露台的一角下便是陡崖,直伸入海;不过露台周围有结实的栏杆。鸦巢距离镇子有一英里的路程,马路自内陆通到这里,然后曲曲折折攀上海滨高地。人们沿着陡峭的渔民小路走七分钟就可以到这里。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正沿着这条小路往上走。
查尔斯爵士是位身材匀称的中年人,皮肤晒得黝黑。他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旧裤子,上身一件白毛衣,走起路来略微有些摇晃,双手半握着。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说:“这是个退役的海军军官,准没错。”另外一个人目光更敏锐,他会犹疑,因为有些说不清的感觉,让他觉得这个判断不对。或许,这时,他脑中会不由得浮现出一幅画面:一艘船的甲板上——不是真船,这艘船被厚重华丽的帷幕掩去了一部分。船上站着一个男人,那是查尔斯·卡特莱特,他站在甲板上,光(但不是日光)洒在他身上,他双手半握着拳,步履轻快,嗓音是那种英国绅士水手的嗓音,欢快又悦耳,音调非常夸张。
“不,先生,”查尔斯·卡特莱特在画面中说道,“恐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沉重的帷幕呼啦一声落下,灯光唰地亮起,一支乐队猛然开始演奏最新的切分[1]旋律。几个女孩顶着夸张的蝴蝶结,问着:“请问需要巧克力吗?汽水呢?”《大海的呼唤》第一幕就此结束,剧中的凡斯顿中校由查尔斯·卡特莱特饰演。
萨特思韦特先生居高俯瞰,脸上挂着微笑。
萨特思韦特是个干瘦矮小的男人,热衷于资助艺术和戏剧,性格果决坚定,虽然有些势利,但总体令人愉悦。重要的小型宴会和社交集会上,通常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以及萨特思韦特先生”这几个字,总会出现在嘉宾名单的末尾)。此外,他非常聪明,也是个精明的观察者。
他一边摇头,一边咕哝道:“我没想到。是的,我真没想到。”
露台上响起脚步声,他转过头来。一个花白头发、块头很大的男人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和蔼热情,脸上明显贴着他的职业标签:“医生”和“哈利街”[2]。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事业有成。他是神经紊乱领域的专家,最近在国王生日宴上受勋。
斯特里兰奇将椅子拖到萨特思韦特的座位旁边,说:
“你没想到什么?说来听听。”
萨特思韦特微微一笑,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下方的人影上,查尔斯爵士正快步循着小路往上走。
“我没想到查尔斯爵士……呃……自我放逐了这么久,依旧心满意足。”
“好家伙,我也没想到!”另一个人笑道,头向后一仰,“查尔斯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我俩还一起在牛津上学。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台下的演技比台上还要好!查尔斯总在演戏,就是控制不住,这就是他的第二天性。他不是简单地走出房门,而是‘走出房门,退场’,而且通常会伴有一句精妙的台词。同样,他也喜欢变换角色,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他。两年前,他退出了舞台,说自己想过简单的乡村生活,与世无争,尽情享受他一直喜爱的大海。于是他就来到这里,建了这所房子,这所他认为的‘简单的乡村小屋’:有三间浴室,屋里全是最时髦的小玩意儿!我跟你一样,萨特思韦特,觉得他坚持不了多久。查尔斯毕竟是个普通人,他需要观众。两三个退休的船长,一群老女人,还有一位牧师;对一所房子来说,这些观众不算多。我原想‘头脑简单的家伙,怀着一腔对大海的热爱’这套也就能玩上半年。玩完之后,老实说,我觉得他就会厌倦这个角色。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变成蒙特卡洛[3]一位厌倦世事的男人,也可能在苏格兰高地买下一大片地,成为地主。他很多面的,查尔斯就是那样。”
医生停了下来。这番话说得很长。他目光炯炯、充满兴味地看着下面那位毫不知情的男人。几分钟之后,他就会过来。
“不过,”巴塞洛缪爵士继续道,“看来我们错了。简单生活的魅力未减。”
“一个把自己戏剧化的男人,有时会被看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别人不会认真对待他的真心。”
医生点了点头。
“是啊,”他若有所思地回答,“的确如此。”
查尔斯·卡特莱特愉悦地打了声招呼,跃上露台的台阶。
“‘黄香李号’超越了自己。”他说,“你应该一起来的,萨特思韦特。”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了摇头。他每次跨越英吉利海峡都会饱受折磨,不再对自己漂在海上时候的胃肠承受力抱有任何幻想。那天早上,他在卧室里看见了“黄香李号”,当时航行风力很大,他万分庆幸自己还在干燥的陆地上。
查尔斯爵士走到休息室窗边,唤人送来饮料。
“你也该来的,托里[4]。”他对好友说道,“你半生都坐在哈利街,告诉病人们海浪对他们的身体有多大好处,不是吗?”
“当医生的一个巨大的好处,”巴塞洛缪爵士说,“就是你不必遵自己的医嘱。”
查尔斯爵士开怀大笑。他还在不自觉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一个直爽风趣的海军军官。他十分英俊,五官精致,精瘦的脸上带有笑意,鬓角的灰发更添了几分潇洒。他貌如其人:首先是位绅士,其次才是位演员。
“你自己去的吗?”医生问道。
“没有。”一个俊俏的客厅女仆端上托盘,查尔斯爵士转身从中拿起一杯饮料,“我有个帮手,就是那个叫‘蛋蛋’的姑娘。”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带有一丝不自在。萨特思韦特捕捉到这丝异常,敏锐地抬眼看着他。
“利顿·戈尔小姐?她懂点航行的知识,是吧?”
查尔斯爵士苦笑起来。
“她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地上的傻大个。不过在她的帮助下,我正在进步呢。”
萨特思韦特脑海中闪过好几个念头。
“我想,蛋蛋·利顿·戈尔,也许这就是他还没厌倦的原因……这个年纪,危险的年纪……在这个时候总会有个年轻姑娘……”
查尔斯爵士继续道:“没什么像大海那样,阳光、清风、海浪……还得有个简陋的小屋来安家。”
他满足地看着身后的白色建筑。房子里有三间浴室,所有卧室都供有冷热水,内装最新的中央供热系统和电器设施。客厅女仆、楼房女仆、厨师、帮厨女仆等一应俱全。查尔斯爵士对简单生活的理解,或许有点不太恰当。
一个奇丑无比的高个子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到他们身边。
“上午好啊,米尔雷小姐。”
“上午好,查尔斯爵士。上午好。”她朝另外两位男士略微点点头,“这是晚餐的菜单。不知您是否需要修改?”
查尔斯爵士接过菜单,低声道:
“我瞧瞧。甜瓜,罗宋汤,新鲜鲭鱼,松鸡,蛋奶酥,开餐面包……行,我看这就不错,米尔雷小姐。大家都会乘坐下午四点半的火车来。”
“我已经让霍尔盖特安排了。对了,查尔斯爵士,您不介意的话,或许今晚我与您和客人们一同用餐比较好。”
查尔斯爵士面露诧异,但礼貌地说:
“我很乐意,米尔雷小姐,但是……嗯……”
米尔雷小姐平静地继续解释:
“否则的话,查尔斯爵士,餐桌上就会有十三个人。很多人挺迷信的。”
听她的语气,如果每晚都是十二个人吃饭,她一生都会毫不犹豫地坐下。她又说道:
“所有事情应该都安排好了。我已经告诉霍尔盖特,需要开车去接玛丽夫人和巴宾顿一家,是这样吧?”
“没错。我正要吩咐你去安排。”
米尔雷小姐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然后告退了。
“这个女人,”查尔斯爵士恭敬地说,“非常了不起。我常担心她会来帮我刷牙。”
“效率的化身。”斯特里兰奇说。
“她已经跟着我六年了。”查尔斯爵士说,“起初在伦敦做我的秘书,到这儿之后,我想她应该算是个出色的管家,把这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像钟表一样精准。可是没料到啊,她现在要走了。”
“为什么?”
“她自称……”查尔斯爵士踌躇地揉了揉鼻子,“自称母亲病重。我个人不太相信。这种女人从来没有母亲,就是从发电机里自己蹦出来的嘛。不,一定有别的原因。”
“很有可能。”巴塞洛缪爵士说,“人们在传些流言。”
“流言?”这位演员被吓了一跳,“关于什么的流言?”
“我亲爱的查尔斯,你知道‘流言’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人们在传她……和我?跟那张脸?还有她那把年纪?”
“她可能还没超过五十岁。”
“我觉得也是。”查尔斯爵士想了想,“但是,说真的,托里,你看到她那张脸了没?上面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但是那不是一张脸,不是一张女人的脸。就算坊间最爱说长道短的老长舌妇,也不会真的把桃色消息跟这么一张脸联系在一起吧。”
“你低估了英国老处女的想象力。”
查尔斯爵士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米尔雷小姐身上有种强大得令人不安的体面感,就算英国老处女也应该能发现。她修身自律,是体面尊严的化身,而且还特别实干有用。我挑选秘书时,从来都挑那些相貌十分普通的。”
“明智之选。”
查尔斯爵士陷入沉思,安静了几分钟。为了让他不再为此烦扰,巴塞洛缪爵士问道:“今天下午有谁来?”
“安吉[5]是一个。”
“安吉拉·萨特克里夫?不错。”
萨特思韦特先生颇感兴趣地探过身子,想知道这场小型宴会都有哪些人参加。安吉拉·萨特克里夫是一位知名女演员,虽然韶华已过,但仍有很强的社会影响力,并富有才华和魅力。有时,她被称作艾伦·泰瑞[6]的接班人。
“还有戴克斯一家。”
萨特思韦特又默默点了点头。戴克斯太太是知名时装公司黄琥珀的服装设计师。黄琥珀很受欢迎,在看戏时会有他们的广告:“第一幕布兰克小姐的服装由布鲁克街黄琥珀公司提供。”她的丈夫是戴克斯船长,用他赛马的话说,他自己就是匹黑马。他在赛马场上投入大把时间,曾经参加过全国越野障碍赛[7]。后来发生了些麻烦,虽然有些流言传了出来,但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没人深究过,至少没有刻意问过,但一提到弗雷迪·戴克斯,人们的眉头就会微微上挑。
“以及安东尼·阿斯特,那位剧作家。”
“当然。”萨特思韦特说,“她创作了剧本《单行道》。我看过两遍。反响非常热烈。”
他得意地表现出自己清楚安东尼·阿斯特的女性身份。
“没错。”查尔斯爵士说,“我忘记她真名叫什么了,好像是威尔斯。我只见过她一次,请她是为了陪着安吉拉。一共就这些人——我是说留宿的客人。”
“本地都有谁来?”医生问道。
“哦,本地的!嗯,有巴宾顿一家,丈夫是牧师,非常不错的家伙,不太端着牧师的架子,他太太也是个挺好的人,教我一些园艺上的东西。他们会来。还有玛丽夫人和蛋蛋。就这些人。啊,对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叫曼德斯,是个记者还是什么的。挺帅气的小伙子。这下人就全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他开始数人头。
“萨特克里夫小姐,一个;戴克斯夫妇,三个;安东尼·阿斯特,四个;玛丽夫人和她女儿,六个;牧师和太太,八个;年轻小伙子,九个;咱们几个,十二个。不是你就是米尔雷小姐数错了,查尔斯爵士。”
“米尔雷小姐不会数错的,”查尔斯爵士肯定地说,“那个女人从不出错。我想想。天哪,是啊,你说对了。我确实漏掉了一位客人。一下子没想起来。”
他轻笑一声。“他也不会对此感到高兴的。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刚愎自用的人。”
萨特思韦特双眼发光。他向来以为,世间最自大的当数演员,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也不例外。这种潜在对手挑起了他的兴趣。
“这位自大狂是谁?”他问。
“一个古怪的家伙。”查尔斯爵士说,“不过,他更是一个知名的家伙。你或许听说过他。赫尔克里·波洛,比利时人。”
“那个侦探。”萨特思韦特说,“我见过他。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是个人物。”查尔斯爵士说。
“我从没见过他,”巴塞洛缪爵士说,“但我听说过他的很多事情。不过他前段时间退休了,对吧?我听过的那些事迹,很可能都是些添油加醋的传说。得了,查尔斯,希望咱们这周末不会有什么罪案发生。”
“怎么?因为咱们家里有个侦探?你这是因果倒置,托里。”
“嗯,算是我的一个理论吧。”
“你这理论怎么讲,医生?”萨特思韦特问道。
“事找人,不是人找事;什么人自然会遇上什么事。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精彩纷呈,有的人却很平淡无奇?因为环境不同?根本不是。有的人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遇上什么事——他来这里一周前会有场屠杀;等他刚离开一天,又会发生地震;而他差点乘坐的那艘船,刚好会失事沉没。有的人呢,可能住在伦敦巴勒姆区,只是每天到城区里,却会遇上事——他会跟敲诈团伙、漂亮姑娘和飞车贼搅在一起。有的人就是爱碰上航船失事什么的——即使他们仅仅乘船游玩观赏个小湖,船也会出点什么事。同样,你的那位赫尔克里·波洛不必主动寻求罪案,罪案自会找上门来。”
“这么说来,”萨特思韦特说,“最好还是请米尔雷小姐跟咱们一起用餐,这样餐桌上就不是十三个人了。”
“好了,”查尔斯爵士大手一挥,“托里,你要真想干,弄出一件凶案我也不拦你。我只有一条规矩:我不能当尸体。”
三人大笑着走进房子。
第二节 餐前惨剧
萨特思韦特生命中最感兴趣的就是人。
总体来说,他对女人比对男人更有兴趣。作为一个男人,萨特思韦特对女人了如指掌。他心中有根如女人一般纤细敏感的弦,因此他对女性的心思能体察得入木三分。他一生中遇到的女人都对他倾心留情,不过从来没认真对待过他。思及此,萨特思韦特有时会感到委屈苦涩,因为他自觉总是在台下看戏,从未登台表演。但实际上,旁观者的角色非常适合他。
这天晚上,萨特思韦特坐在朝向露台的大房间里。屋内由一家现代公司装饰成豪华船舱的模样,别具一格。辛西娅·戴克斯的发色引起他的巨大兴趣,他仔细分辨,发现她将头发染成了最新的颜色,应该是从巴黎传来的风潮,有些泛绿的棕铜色,与众不同,美丽动人。戴克斯太太的样貌难以用语言描述;她身材高挑,完全符合时下的审美,脖颈和双臂在夏季乡村晒成了蜜色——她的肤色向来如此,但是自然形成还是人为保持,他人不得而知。铜绿色的秀发打理成俏丽新潮的样式,只有伦敦最好的理发师才能做这种发型。她的双眉经过精心修整,睫毛浓密,脸上妆容精致,口红将平直的双唇勾勒出曲线——这一切都与她的晚礼服搭配完美。她的礼服是一种不常见的深蓝色,似乎剪裁得很简单(不过这显然不可能),但布料罕见,一眼看去似乎是哑光面料,却隐隐泛光。
“是个聪慧的女人。”萨特思韦特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她,“我很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这次他是想探寻她的思想,而非她的身体。
戴克斯太太语调迷人,采用时下流行的措辞。
“亲爱的,那不可能。我是说,有的事可能,有的不可能。这件事就不可能。它具有穿透力。”
这是个最时兴的词——所有事都具有“穿透力”。
查尔斯爵士兴致勃勃地晃着鸡尾酒,和安吉拉·萨特克里夫聊着天。后者身材高挑,头发花白,嘴角带着戏谑,目光敏锐。
戴克斯先生正在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交谈。
“谁都知道老拉蒂斯伯恩是怎么回事。整个赛马圈都知道。”
他的声音尖利清晰,有着赤褐肤色,嘴上有一小撮胡须,有点贼眉鼠眼。
威尔斯小姐坐在萨特思韦特先生旁边,她的剧作《单行道》被视为伦敦多年来上演的最具智慧和勇气的作品。威尔斯小姐又瘦又高,脸颊凹陷,头发虽然秀丽,却烫成十分难看的波浪卷。她戴着一副夹鼻眼镜,身着柔软的雪纺裙。她音调较高,但并不突兀。
“我去了法国南部,”她说,“但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那里。一点都不友好。不过,当然啦,对我的创作还是很有用的,我可以看看世界都在发生什么,你懂的。”
萨特思韦特想道:“可怜的人。成功反而让她离开了伯恩茅斯的公寓,那里才是她的精神家园,她其实更愿意待在那里。”他很惊讶,作品和其作者的差距竟能如此巨大。安东尼·阿斯特作品中的那种富有教养的“上流者”的腔调,在威尔斯小姐身上哪能体现出一丝一毫?他又注意到,在镜片背后,威尔斯那双淡蓝色的眼珠闪现出别具智慧的光芒。这双眼睛正转过来盯着他,似乎在评估他;这让萨特思韦特略微感到不安。威尔斯小姐好像正在费力地记住他。
查尔斯爵士正在倒鸡尾酒。
“我给你拿杯鸡尾酒吧。”萨特思韦特说道,猛地站起身来。
威尔斯小姐咯咯笑起来。
“我自己来也可以。”她说。
这时,坦普尔走进门来,告知大家玛丽·利顿·戈尔夫人、巴宾顿夫妇和利顿·戈尔小姐已经抵达。
萨特思韦特为威尔斯小姐取来鸡尾酒,又借机溜到玛丽·利顿·戈尔夫人身边。正如前文所讲,他对头衔难以抗拒。
他喜欢接触贵妇;玛丽夫人毫无疑问是位贵妇。
玛丽夫人的丈夫早逝,留下她与三岁的孩子相依为命,生活困苦。后来,她们便迁到鲁茅斯,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只雇用了一位忠心又能吃苦的女仆,一直住到现在。她瘦削高挑,虽然只有五十五岁,却看上去更为苍老,表情甜美又有些胆怯。她疼爱女儿,却也对她有些担忧。
赫尔迈厄尼·利顿·戈尔与她的母亲并不相像。不知具体为何,大家喊她“蛋蛋”。较之母亲,她更有活力。萨特思韦特认为她并不漂亮,但无疑十分迷人,这种迷人气息应该来源于她充沛的活力。她比屋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活泼。蛋蛋有着深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个头中等。她颈间细碎的卷发、灰色眼睛的直视、脸颊的曲线轮廓以及富有感染力的笑声,都让人感到昂扬的生气和年轻的活力。
她正站着与奥利弗·曼德斯聊天,后者刚刚抵达。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厌倦了航行。你以前很喜欢的。”
“蛋蛋,亲爱的,人是会长大的。”
他说道,眉头微挑。
曼德斯是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子,大约二十五岁。他虽然帅气,看起来却似乎有些谄媚圆滑,同时也有些……有些……异国情调?有点不像英国人。
还有人正看着奥利弗·曼德斯。那个小个子男人有个椭圆脑袋,脸上的小胡子充满异域感。萨特思韦特想起了关于赫尔克里·波洛的描述。这个矮个子男人非常和蔼可亲,萨特思韦特怀疑他是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异国气息。他双眼闪闪发亮,似乎在说:“你想让我扮小丑,为你表演喜剧?好[8],那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不过,赫尔克里·波洛现在双眼无神,看起来非常严肃,还有点悲伤。
斯蒂芬·巴宾顿是鲁茅斯的教区牧师,他走过来加入玛丽夫人和萨特思韦特的谈话。他六十来岁,眼神苍老却亲切,态度恭谨谦虚,使人不禁卸下心防。他对萨特思韦特说:
“能和查尔斯爵士做邻居,我们感到非常幸运。他人很好,慷慨大气;是最让人愉悦不过的邻居了。相信玛丽夫人也有同感。”
玛丽夫人嘴角轻扬。
“我非常喜欢他。他没有被自己的成功冲昏头脑。从许多方面来说,”她加深了微笑,“他还是个孩子。”
客厅女仆端上鸡尾酒托盘。萨特思韦特想,女人的母性真是无止境啊。作为维多利亚[9]一代,他对这种特质非常欣赏。
“你可以来杯鸡尾酒,妈妈。”蛋蛋突然来到他们身边说道,手中握着杯子,“就一杯。”
“谢谢你,宝贝。”玛丽夫人温和地说道。
“我想,”巴宾顿先生说,“我太太应该会允许我喝一杯。”
他以牧师的典型方式轻笑一声。
萨特思韦特抬眼向巴宾顿太太望去,看到她正认真地与查尔斯爵士谈论着如何施肥。
“她的眼睛真精致。”萨特思韦特想。
巴宾顿太太块头很大,有些邋遢。她看上去精力充沛,不拘小节。正如查尔斯·卡特莱特所说,她是个挺好的人。
“我问你,”玛丽夫人向前探身道,“我们进来的时候,正和你说话的年轻女人是谁?穿绿衣服的那个。”
“那是位剧作家,安东尼·阿斯特。”
“什么?那个……那个看起来毫无生气的年轻女人?哦!”她又赶快纠正自己,“我太刻薄了。不过这可真出人意料。她看起来不像——我是说她看起来完全是个温吞的幼儿家庭教师的模样。”
这描述与威尔斯小姐的外貌十分贴切,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禁笑出声。巴宾顿先生瞥向房间另一角,一双近视眼中透着和蔼。他啜了一口鸡尾酒,呛了一下。萨特思韦特有些好笑地想,巴宾顿看来不太习惯喝鸡尾酒——或许他认为鸡尾酒是现代的标志,但他并不喜欢喝。巴宾顿先生又果决地喝了一大口,五官轻轻皱起,然后说:
“是那边那位女士吗?哦,天哪——”
他手抚上喉咙。
蛋蛋·利顿·戈尔的声音响起:
“奥利弗,你这个狡猾的夏洛克[10]——”
“原来如此,”萨特思韦特想,“不是异国情调,是犹太人!”
多么赏心悦目的一对呀。两人都如此年轻,外貌靓丽……还在拌嘴,这表示他们关系融洽……
他身边的响动拉回了他的思绪。巴宾顿先生站起来,前后摇晃着,面目扭曲。
蛋蛋清晰的声音响起,才引起全屋人的注意。玛丽夫人早已起身,焦急地伸出手。
“快看,”蛋蛋说,“巴宾顿先生不太舒服。”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急忙走过来,扶起奄奄一息的巴宾顿,半拖到房间一边的沙发上。其他人围拥上前,想要帮忙,却无从下手……
两分钟后,斯特里兰奇直起身来,摇了摇头。他钝钝地开口,明白此时不必拐弯抹角了。
“很抱歉,”他说,“他死了……”
第三节 查尔斯爵士的疑问
“可以进来一下吗,萨特思韦特?”
查尔斯爵士从门内探出头来。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混乱过后,人们已经平静下来。玛丽夫人带着哭泣的巴宾顿太太离开房间,终于陪她回到牧师家中。米尔雷小姐迅速打了电话。本地医生已经抵达,接手料理。大家草草吃了晚餐,之后留宿的客人不约而同回到了各自的房间。萨特思韦特正要回房,查尔斯爵士却从船舱房间的门口叫住了他。意外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
萨特思韦特走进船舱房间,隐隐打了个冷战,又努力恢复镇定。他年纪大了,不愿意看到死亡的场景……因为,或许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不过,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还能再活二十年。”萨特思韦特积极地鼓励自己。
屋里还有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除此之外别无他人。看见萨特思韦特,他点头表示同意。
“好人。”他说,“萨特思韦特可以跟咱们一起。他洞察人性。”
萨特思韦特有些惊讶,在医生附近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查尔斯爵士来回踱着步,已经忘记要半握住手,看上去无疑不那么有海军样了。
“查尔斯不喜欢这件事。”巴塞洛缪爵士说,“我是指可怜的老巴宾顿突然离世。”
萨特思韦特想,这样描述查尔斯的感受可不太恰当。人们肯定都不会“喜欢”刚刚发生的事。他意识到,除了字面含义,斯特里兰奇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真让人难过。”萨特思韦特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真的让人难过。”他又补充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不禁全身一阵颤抖。
“嗯,是啊,非常痛苦。”医生说道,声音里逐渐透出专业的口吻。
卡特莱特停下脚步。
“你以前见过谁这么死去吗,托里?”
“没有,”巴塞洛缪思索着回答,“我想没有。”
“但是,”巴塞洛缪顿了一下补充道,“我见过的死亡病例可能也没你想的那么多。神经科医生通常不会放任病人死去,而是让病人活着,并从中获得报酬。我敢说,麦克道格遇到的死亡病例比我多得多。”
麦克道格医生是鲁茅斯地区的负责医生,米尔雷小姐打电话叫来的正是他。
“麦克道格没看到这个人死去的情景。他来的时候,巴宾顿已经死了。他只能听我们的描述,听你的描述。他说应该是某种疾病突然发作,说巴宾顿上了年纪,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对这种说法并不满意。”
“或许他也不很满意。”巴塞洛缪咕哝道,“可是作为一名医生,他总得说点什么。疾病突发是个好说法,等于什么都没说,但能安抚外行人。而且,不管怎么说,巴宾顿确实上了年纪,最近他的健康状况也的确有些麻烦。他太太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也许他之前哪里有些没发现的病灶。”
“他的症状是典型的疾病突发吗?或者你随便叫它什么好了。”
“典型的什么?”
“典型的已知疾病症状?”
“只要你学过医学,”巴塞洛缪爵士说,“就会知道,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典型症状这种东西。”
“你究竟想说什么,查尔斯爵士?”萨特思韦特问。
卡特莱特没有回答。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斯特里兰奇轻笑一声。
“查尔斯不了解自己的心思。”他说,“他只是自然地开始寻求戏剧化的可能性。”
查尔斯爵士做了个责备的手势,脸上显出沉思的神情。他又微微晃晃头,思绪已经飘到远方。
查尔斯爵士的样子隐约似曾相识,这让萨特思韦特很是困惑,然后他恍然大悟。是情报部门主管阿里斯蒂德·杜瓦尔,他仿佛正在从“地下电报事件”纷繁的情况中理出头绪。接下来,萨特思韦特便十分确定了。查尔斯爵士正不自觉地跛脚走路——阿里斯蒂德·杜瓦尔被称为跛脚者。
巴塞洛缪爵士继续用残酷的常识打击着查尔斯爵士不合常理的怀疑。
“是啊,你怀疑什么,查尔斯?自杀?谋杀?谁会想杀掉一个温和无碍的老牧师?太不切实际了。自杀?好吧,这也算有可能。他人或许可以给巴宾顿的自杀琢磨出一个理由来——”
“什么理由?”
巴塞洛缪爵士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对人心的秘密又知道些什么呢?我只有一个猜测:假设巴宾顿知道自己已经罹患绝症,比如说癌症,或许就能产生动机。他可能不想让自己的太太眼看他长期受到病痛折磨,内心痛苦万分。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其实我们完全没有理由认为巴宾顿是自杀。”
“我不太倾向于解释为自杀。”查尔斯爵士开口道。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又低声轻笑。
“的确是你的风格。你不追求切实的可能性,只希望有骇人听闻的事件——鸡尾酒里的新型毒药,无迹可寻。”
查尔斯爵士做了个怪相,意味深长。
“我不敢说自己希望是这种情况。该死的,托里,你记得吗,是我调的这些鸡尾酒。”
“你内心的杀人狂魔突然苏醒了,嗯?我们这些人的症状应该是延迟发作了,但明早之前都会死掉。”
“该死的,你在开玩笑,可——”查尔斯爵士怒声道。
“我没在开玩笑。”医生说。
他的声音变化了,声线严肃,富有同情感。
“我对可怜的老巴宾顿的死没有开玩笑。我只是在取笑你的猜测,查尔斯,因为……嗯……因为我不希望你鲁莽而没顾忌地伤害别人。”
“伤害?”查尔斯爵士问道。
“也许你明白我想说什么,萨特思韦特?”
“我想我或许能猜到。”萨特思韦特说。
“你还不明白吗,查尔斯,”巴塞洛缪爵士继续道,“你那些胡乱的猜想可能造成极大的伤害!谣言会漫天乱飞。只要有一点对肮脏把戏的模糊猜测,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就可能对巴宾顿太太造成许多麻烦和痛苦。我知道一两件这样的事情:某人暴毙,有人嚼几句舌根,一时间谣言四起,逐渐蔓延,而没人能停止这一切。该死的,查尔斯,难道你看不出这有多么残酷,是完全不必要的麻烦?你只是任由自己随意想象,走上一条毫无根据的推测之路。”
演员的脸上浮现出犹疑的表情。
“我从没考虑过事情会往那个方向发展。”他承认道。
“你确实是个非常好的人,查尔斯,但你也确实任由自己的想象驰骋得太远了。得了,说真的,你相信谁,究竟会有谁想要去谋杀一位完全与人无争的老者?”
“我想应该没有。”查尔斯爵士说,“是啊,就像你说的,这太荒谬了。托里,对不起。不过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我想‘博取眼球’,我是真的有种‘直觉’,有些事不太对劲。”
萨特思韦特轻咳一声。
“我可以稍作猜测吗?巴宾顿先生进屋后先喝了鸡尾酒,不一会儿就看起来不太舒服。嗯,我刚好发现,他喝酒的时候表情有些扭曲。我当时想,他可能是不太习惯喝鸡尾酒。但是,假设巴塞洛缪爵士的猜测正确,巴宾顿先生确实出于某种原因想要自杀,那么回头看当时的情况,我认为自杀的确是有可能的,而谋杀看起来非常荒唐。
“我感觉,巴宾顿先生有可能往杯子里投了些什么东西,而我们都没有瞧见。
“我发现这间屋子里,所有东西还是原样未动。鸡尾酒杯还在之前的地方。巴宾顿先生在这里——我很清楚,因为当时我正坐在这里和他聊天。我建议巴塞洛缪爵士将杯子拿去化验分析,可以悄悄做,不引起任何‘议论’。”
巴塞洛缪爵士起身拿起杯子。
“好了,”他说,“我就跟你打趣到这儿,查尔斯。我敢用十英镑跟你赌一英镑,这只杯子里绝对只有杜松子和苦艾酒,别的什么也没有。”
“成交。”查尔斯爵士说。
他接着又苦笑着补充说:
“你知道吗,托里,你应该对我的胡思乱想负有一定责任。”
“我?”
“没错,你今天上午谈到了罪案。你当时说,赫尔克里·波洛这个人是暴风雨中的海燕,他走到哪里,罪案就跟到哪里。他没到多久,这里就发生了可疑的暴毙事件。我自然就马上想到是谋杀。
“我想……”萨特思韦特说道,又住了口。
“是的,”查尔斯·卡特莱特说,“我想到了。你觉得呢,托里?我们可以问问他对整件事的看法吗?我是说,这逾矩吗?”“不错的想法。”萨特思韦特低声说。
“我清楚医疗行业的规矩,可我完全不知道侦查界有什么规矩。”
“你不能请一个专业的歌唱家来随意唱两句,”萨特思韦特小声说道,“那么,可以请一位专业的侦探来随意侦查一下吗?嗯,非常有道理。”
“只是个人观点。”查尔斯爵士说。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随后赫尔克里·波洛出现在门口,脸上满是歉意地往门内瞧。
“快进来,老兄,”查尔斯爵士起身叫道,“我们正说到你呢。”
“我怕是打扰你们了吧。”
“完全没有。喝杯酒吧。”
“谢谢,不过我不喝了。我很少喝威士忌。嗯,一杯果汁……”
但在查尔斯爵士的概念里,果汁不属于饮料的范畴。他请客人坐下,便直奔主题。
“我就不绕弯子了。”他说,“我们刚刚谈到你,波洛先生,以及……以及……今晚发生的事情。那么,你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吗?”
波洛扬起眉毛,说:
“不对劲?您是指什么不对劲呢?”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说:“我的这位朋友脑子里冒出个想法,认为老巴宾顿是被谋杀的。”
“而你不这样认为,是吗?”
“我们想知道你的看法。”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他似乎不太舒服,嗯,很突然,非常突然。”
“的确这样。”
萨特思韦特详述了自杀的假设,以及他提出建议,应该化验鸡尾酒杯。
波洛点头表示赞同。
“不管怎么说,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对人性有一定的判断。在我看来,不会有人想杀害一个和蔼可亲、与人无害的老绅士,自杀则更不可能。不过,鸡尾酒杯会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
“你认为化验的结果会是?”
波洛耸耸肩。
“我认为?我只能猜测。你希望我猜一下化验结果吗?”
“是的……”
“那我猜,他们只能化验出上好的马蒂尼酒的残余。”波洛向查尔斯爵士倾身致意,“如果往一个人的鸡尾酒杯里下毒,需要在众多酒杯中找出他的那杯,而且这些酒杯都放在一张托盘上,经过好几个人的手……嗯,这种手法会很……很难实施。如果那位温和可亲的老牧师想要自杀,我想他应该不会在一场宴会上动手,因为大家肯定会认为他没有替别人考虑,可在我看来,巴宾顿先生是一位非常体贴周到的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既然你问到我,那我就告诉你,这就是我的看法。”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查尔斯爵士长叹一声,打开一扇窗,向外望去。
“风向变了。”他说。
水手重新上身,情报部门的侦探不见了。
但是,在观察入微的萨特思韦特眼中,查尔斯爵士终于离开了不属于自己的角色,隐隐显露出渴望的神情。
第四节 当代伊莱恩[11]
“没错,但你是怎么想的呢,萨特思韦特先生?你的真实想法?”
萨特思韦特左顾右盼,却无可逃避。蛋蛋·利顿·戈尔把他堵在钓鱼码头上,他无路可逃。现在的年轻姑娘真是残忍无情啊,而且活跃得可怕。
“是查尔斯爵士给你灌输的这个想法吧。”他说。
“没有,不是他。我自己想的。这个想法一开始就冒出来了。一切都太突然了。”
“他上年纪了,而且身体状况不太好……”
他重复着医生的话,蛋蛋打断了他。
“都是废话。他有神经炎,还有一点类风湿性关节炎。这种病不会突然发作,让人晕倒。他从来没有突发过什么疾病。他是那种身体有点毛病,但能活到九十岁的人。你对验尸结果怎么看?”
“一切都看起来很,嗯,正常。”
“你觉得麦克道格医生提出的证据和迹象又如何呢?非常专业的一大堆话,对器官描述详尽——难道你不觉得,他堆砌起这些术语,却一直在避免正面作答?他的话只能得出这种结论:没有证据表明巴宾顿是非正常死亡。但他没有说巴宾顿是正常死亡。”
“你是不是字眼挑得有些过头了,亲爱的?”
“关键是他在字斟句酌——他很困惑,却找不到证据,所以只能拿医学术语来应付。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怎么看?”萨特思韦特复述了一些医生的意见。
“他对我这种看法不以为然?”蛋蛋若有所思地说,“他自然是个谨慎的人,我想哈利街的专家都得这样。”
“鸡尾酒杯里只有杜松子和苦艾酒,别的什么都没有。”萨特思韦特提醒她。
“看来这事可以下定论了。不过,验尸之后发生了些事,所以我想……”
“巴塞洛缪爵士对你说什么了?”
这引起萨特思韦特的极大兴趣。
“不是对我,是对奥利弗,奥利弗·曼德斯。他那晚跟大家一起用餐,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他了。”
“不,我记得他,记得很清楚。他是你的好友吗?”
“曾经是。现在我们经常吵嘴。他进城去他舅舅的公司工作了,变得……嗯,有点油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总嚷嚷着要辞职当记者,因为他文笔不错。不过我觉得他现在就是说说而已。他想赚大钱。我觉得大家应该都很厌恶金钱吧,对不对,萨特思韦特先生?”
听到此话,他便完全领教了蛋蛋的年轻——那种毫无矫饰、傲慢自大的幼稚。
“亲爱的,”他说,“很多人都厌恶很多事情。”
“当然,很多人都是蠢驴,”蛋蛋轻快地赞同道,“所以我真的对老巴宾顿的事很伤心。因为你瞧,他真的很招人喜欢。他为我准备过坚信礼等事务,虽说这类事很多都是说说好话,但他做得很好,让人喜欢。你瞧,萨特思韦特先生,我真的信奉基督教,虽然不像妈妈那样举着小手册、做早祷,遵从那些形式,但从心灵上确实信仰,也有一些过去的原因。教会充斥着圣保罗教派的人——实际上,教会就是一团糟,不过基督教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因此,我无法成为奥利弗那样的共产主义者。在实践中,我们的信仰会走向非常相似的结果,很多事情相通,关于所有权之类的问题,等等,但区别嘛——好吧,我没必要细说。但巴宾顿一家是真的基督教徒,他们不会四处探听、伺机窥探、任意指摘,待人处世向来宽和。每个人都非常喜爱他们。还有罗宾……”
“罗宾?”
“他们的儿子,他在印度被杀了。我……我曾经深深爱着他……”
蛋蛋眨眨眼,转头凝望远处的海面。
不一会儿,她收回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当前与萨特思韦特的对话上。
“所以,你瞧,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假如巴宾顿先生是非正常死亡……”
“我亲爱的孩子!”
“哦,该死,这件事太奇怪了!你也必须承认,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但是,刚刚你自己也承认,巴宾顿夫妇完全没有树敌。”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我想不出任何可能的动机。”
“都是胡思乱想!鸡尾酒里什么都没有。”
“或许有人趁他不备给他扎了一针,注射了些东西。”
“是啊,里面有南美印第安人的箭毒。”萨特思韦特友善地打趣道。
蛋蛋咧嘴微笑。
“就是这样。老套得无迹可寻。哦,你们都对此嗤之以鼻。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们会发现我们是对的。”
“我们?”
“我和查尔斯爵士。”她脸颊微红。
萨特思韦特脑海中冒出一段他曾熟知的名人词律;他那代人年轻的时候,《实用名句佳引大全》人手必备。
他年岁双倍于她,
往日剑伤勾嵌面颊,
青紫遍布,肤色黝黑。她微启双眸,
爱意翻涌,这爱的烈焰燃烧至她命运尽头。[12]
他不禁有些汗颜,因为此时自己竟在心中默默引用名篇佳句,还是丁尼生[13]——现在丁尼生已经很少被提及了。此外,查尔斯爵士虽然肤色也是黝黑,但没有伤疤;蛋蛋·利顿·戈尔无疑情意绵绵,可看上去完全不可能为爱烦忧消亡,躺在小船上顺流漂走。她身上毫无“阿斯托拉脱的纯洁少女”的影子。
“只一样——她的青涩……”萨特思韦特想道。
少女总会迷恋上历尽沧桑的中年男人。蛋蛋似乎也难逃此劫。
“他为什么没结婚?”她突然问道。
“这个嘛……”萨特思韦特刚一开口,又止住话头。若要他直白回答,他会说“因为警醒”,但他知道蛋蛋·利顿·戈尔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与许多女人发展过浪漫轶事,其中包括女演员,也有其他女人,但他总能避免陷入婚姻。显然,蛋蛋希望得到更加浪漫的解释。
“那个死于肺痨的女孩,名字以M开头的那位,好像是个演员——他不是很爱她吗?”
萨特思韦特知道她说的这个姑娘。流言将查尔斯·卡特莱特与这位小姐捆绑在一起,不过只是轻描淡写。要说查尔斯爵士是为了悼念她而一直未娶,萨特思韦特可一点都不信。他委婉圆滑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他应该有过很多风流韵事吧。”蛋蛋说。
“嗯……咳,也许吧。”萨特思韦特感到自己有种维多利亚式的保守。
“我喜欢风流的男人。”蛋蛋说,“这表明他们不是怪胎什么的。”
萨特思韦特的维多利亚式保守再次受到重创,无言以对。蛋蛋没有发现他的挫败,还在自说自话。
“你知道吗,查尔斯爵士比你们想的要聪明得多。当然,他常常装模作样,让自己富有戏剧性。但抛去这些来说,他是很聪明的。从他自己的描述中,你完全想象不到他驾船航行得多好;听他讲,你会觉得他都是装模作样,但真不是。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情况。你认为他就是想制造效果,想扮演一位厉害的侦探。我只能说:我觉得他演得不错。”
“也许吧。”萨特思韦特先生赞同道。
他的音调变化明显出卖了他。蛋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并指出他的意思。
“但你的观点是,《牧师之死》不是一部惊悚片,只是《晚宴意外憾事》,只是一件社交场上突发的变故。波洛先生怎么看?他应该清楚吧。”
“波洛先生建议我们静待鸡尾酒的化验结果。不过,在他看来,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劲。”
“啊,好吧,”蛋蛋说,“他老了,跟不上趟了。”萨特思韦特抽了一下嘴角。蛋蛋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残酷无情,继续道:“请来我家和我妈妈一起用下午茶吧。她喜欢你,她自己说的。”
听到这话,萨特思韦特微微感到得意,欣然接受邀请。
到家后,蛋蛋主动提出由自己去给查尔斯爵士去个电话,告诉他消失的客人在哪里。
萨特思韦特在小小的客厅坐下。屋内的印花已经褪色,几件精美的家具也很老旧。这是一间维多利亚式的屋子,萨特思韦特暗自称其为淑女的房间,并对它表示欣赏。
他和玛丽夫人聊得很愉快,虽然没有高深聪慧的内容,却总有话题,令人轻松愉悦。他们谈到查尔斯爵士:萨特思韦特与他关系好吗?不是很亲密,萨特思韦特说。几年前,他想投资查尔斯爵士的一部戏剧,打那时起便成了朋友。
“他很有魅力,”玛丽夫人微笑着说,“我和蛋蛋都这样认为。我想你应该可以看出,蛋蛋正陷在英雄崇拜情结中,无法自拔?”
萨特思韦特想,作为一名母亲,玛丽夫人是不是被这种英雄崇拜搞得心烦意乱。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蛋蛋涉世未深。”她叹口气说道,“我们的经济条件真的很差。我的一位表亲带她到镇上见识了点东西,但自那以后,她几乎就没离开过这里,只偶然出去串过一次门。我觉得,年轻人应该多和人打交道,多走出去看看世界——尤其应该多见见人。不然的话——嗯,血脉近邻有时也危害无穷。”
萨特思韦特表示赞同,心中想着查尔斯爵士和航行。不过,玛丽夫人接下来的话表明,她想的不是这些。
“查尔斯爵士的到来对蛋蛋大有裨益,开阔了她的视野。你瞧,这儿年轻人不多,男生更少。我一直担心,蛋蛋限于条件,只接触过一个人,还没见过其他,就草草认为此人合适,要与他结婚。”
萨特思韦特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指年轻的奥利弗·曼德斯吗?”
玛丽夫人面色绯红,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之情。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我想不出你是如何知道的!我想的正是他,蛋蛋一度和他走得很近。我知道自己保守老套,但我实在不喜欢他的一些想法。”
“年轻就是任性。”萨特思韦特说。
玛丽夫人摇摇头。
“我一直特别担心。当然,两人很般配,我对他非常了解,还知道他舅舅是个有钱人,最近把他带到自己的公司里上班。我不担心这些……我可能真的很傻……但是……”
她又摇摇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
萨特思韦特生发出一种亲近感。他低声平静地说:
“玛丽夫人,你同样也不会愿意让女儿嫁给年纪是她两倍的人。”
她的回答让他颇感惊讶。
“这样或许还安全些。若果真如此,你至少还知道自己面对的情况。这个岁数的男人已经犯过错,糊涂愚蠢都是往日云烟,而不是——不是尚在蛰伏……”
萨特思韦特还未张口,蛋蛋便已回来加入他们的谈话。
“你离开了好久,宝贝。”玛丽夫人说。
“我和查尔斯爵士聊了聊,亲爱的妈妈。他正独自一人沉浸在辉煌之中。”蛋蛋转向萨特思韦特,责备道:“你没告诉我留宿的客人都已经散了。”
“他们昨天就走了,只有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还在。他本来要待到明天,但今天一早发来一封电报,他就动身返回伦敦了。他的一位病人情况不容乐观。”
“真遗憾,”蛋蛋说,“我还想分析分析这几位留宿客人呢。没准能得到什么线索。”
“宝贝,什么线索?”
“萨特思韦特先生知道。哦,没关系,奥利弗还在。我们可以把他拉进来,他想动脑子的时候还挺聪明的。”
萨特思韦特回到鸦巢时,查尔斯爵士正坐在露台上,遥望着海面。
“你好哇,萨特思韦特。跟利顿·戈尔一家喝茶去了?”
“是啊。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蛋蛋打电话来了。这个蛋蛋,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
“魅力四射。”萨特思韦特说。
“嗯,没错,我也觉得。”
他站起身,随意踱了几步。
“上帝啊,”他突然艰涩地说,“我真心希望自己从没来到这该死的地方。”
第五节 逃避
萨特思韦特暗自思忖:“他沦陷了。”
他突然为查尔斯爵士感到有些遗憾。查尔斯·卡特莱特这位快乐无忧的心碎者,终于在五十二岁坠入爱河。然而,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段爱情必将收获失望。年轻人终将走向年轻人。
“年轻女孩不会公开表露自己的心迹。”萨特思韦特想,“蛋蛋大肆张扬自己对查尔斯爵士的感情,但如果她对这段感情是认真的,就不会这般张扬。小曼德斯就隐藏得很好。”
萨特思韦特的推断通常都锐利精明,直中要害。
不过,他或许忘了考虑一个因素,因为他对此并无觉察,那就是年轻带来的附加值。在萨特思韦特这个上岁数的人看来,蛋蛋抛弃一个年轻人、转而投向一个中年人的怀抱,是不可理喻的。于他而言,年轻是最大的资本。
晚餐后,蛋蛋打来电话,想要带奥利弗一同过来“商量商量”。这让萨特思韦特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
奥利弗真是个帅小伙,眼窝深陷,双眼黑亮,一举一动都从容潇洒。他似乎只是为了回报蛋蛋的热情,才同意陪她一道过来的。不过,他对所有事物基本都抱有懒洋洋的怀疑态度。
“先生,你就不能劝劝她,让她别这样想了吗?”他对查尔斯爵士说,“她一直过着这种异乎寻常的田园牧歌式生活,因此才精力充沛。蛋蛋,你知道吗,你真是活力迸发过头了。而且你的品位也很幼稚——犯罪,刺激,都是些乱七八糟的。”
“你是个有质疑精神的人吧,曼德斯?”
“是啊,先生,没错。那个总在叨叨的可爱老家伙。他只能是自然死亡,其他的假设都是胡乱猜想。”
“我想你是对的。”查尔斯爵士说。
萨特思韦特瞥了他一眼。今晚查尔斯·卡特莱特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呢?不是退役海军,也不是国际侦探。不,是一个全新的角色,鲜为人知。
当萨特思韦特发现查尔斯爵士在扮演谁时,感到十分震惊——他是第二小提琴手,一个配角。奥利弗·曼德斯的配角。
萨特思韦特向后靠坐,隐在暗处,看着蛋蛋和奥利弗争论——蛋蛋热情激动,奥利弗无精打采。
查尔斯爵士看起来比平常老了不少,又老又倦怠。
蛋蛋不止一次将话头引向他,热切自信地等他加入讨论,但他的回应不痛不痒。
他们十一点才告辞。查尔斯爵士将他们送到露台,并提出借给他们一支手电,照亮崎岖的石头小路。
不过,手电根本用不着,当晚的月色很美,月光皎洁。蛋蛋和曼德斯一同出发,随着脚步远去,二人的交谈声也渐渐淡去。
无论是否有月光,萨特思韦特都不想冒着风寒在外面待着,于是转身回到船舱房间。查尔斯爵士在露台上多停了一会儿。
他进屋时,随手将身后的窗户闩上,大步走到墙边一张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和苏打水。
“萨特思韦特,”他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不再回来。”
“什么?”萨特思韦特大吃一惊。
查尔斯·卡特莱特对于自己制造的效果很满意,脸上闪过一丝忧郁又满足的表情。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他显然在用加粗字体说,“我会把这栋房子卖掉。它对我的意义没人会理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语速放缓,营造出相应的效果。
整个晚上查尔斯爵士都在扮演配角,而现在,他的关注点又落回自己身上,成为主角。他在表演悲壮的“分手别离”桥段;他在各种戏剧里都常常上演这一幕。“与别人的新娘告别”,“放弃挚爱的女孩”。
他又继续说着,声音故作轻松。
“是时候赶快放手了,我别无选择……年轻人互相吸引。他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应该退出了……”
“去哪里?”萨特思韦特问。
演员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
“哪里都行。有区别吗?”他音调微变,又说道,“可能去蒙特卡洛吧。”接着,他发觉自己的回答有些虎头蛇尾,配不上自己的品位,于是急忙弥补道,“放逐在杳无人烟之地,或是隐于闹市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人最核心的本质就是孤独,是要孤身一人。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一个孤魂野鬼……”
这显然是一句退场台词。
他向萨特思韦特点头致意,便离开了房间。
萨特思韦特站起身,准备同屋主一样回房睡觉。
“但他是不会将自己放逐到杳无人烟之地的。”他暗自想道,轻笑出声。
第二天早上,查尔斯爵士就决定到镇上去。他希望萨特思韦特能够见谅。
“别提前离开,好兄弟。你原本是要待到明天的,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塔维斯托克[14]拜访哈伯顿一家,我会派车送你过去。我的想法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决不回头。”
查尔斯爵士挺起胸膛,展现出男子汉的决心,情绪激昂地抓了抓萨特思韦特的手,便把他交给了能干的米尔雷小姐。
米尔雷小姐对万事都早有准备,对此等境况似乎也已有打算。她对查尔斯爵士一夜之间的决定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或其他情绪。萨特思韦特此时也无法引她慌乱中胡言乱语;暴毙或计划突变也刺激不到米尔雷小姐。她能平静地接受任何状况,并马上开始高效地解决问题。她给房产经纪人去了电话,向海外发去电报,还在打字机上忙忙碌碌。如此富有效率的场景让萨特思韦特备感压抑,他急忙逃离现场,往码头方向溜达。他随意散着步,突然,身后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转过身来。他正面对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蛋蛋气势汹汹地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萨特思韦特顾左右而言他。
“大家都在说,查尔斯爵士要离开这里了——他要卖掉鸦巢。”
“的确是。”
“他要走了吗?”
“他已经走了。”
“哦!”蛋蛋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的胳膊。她突然看上去像一个受到深深伤害的小孩子。
萨特思韦特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去哪里了?”
“到国外去了。法国南部。”
“哦!”
他依旧不知该说些什么。显然,她对查尔斯爵士不仅仅有英雄崇拜情结……
他十分同情蛋蛋,脑海里涌现出无数安慰的话语。这时她又开口,说出的话把他吓了一跳。
“是哪个该死的贱人?”蛋蛋凶狠地问道。
萨特思韦特瞪着她,惊讶得合不拢嘴。蛋蛋又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晃着他。
“你肯定知道。”她叫道,“是谁?花白头发的那个,还是另外一个?”
“亲爱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显然是某个女人造成的。他喜欢我,我知道他喜欢我。那天晚上,其中一个女人肯定也发现了,于是下决心让他离开我。我恨女人。下贱的东西。你看见她穿的衣服没?那个绿色头发的女人。我对她们真是嫉妒得咬牙切齿。穿那种衣服的女人非常有吸引力,你不能否认。她真是又老又丑,可那又如何呢。她让别的女人相形见绌,看起来都像潦倒牧师的妻子。是她吗?还是另外那个花白头发的?可以看出她风趣幽默。她有大批追随者。他还叫她‘安吉’。应该不是那个打蔫的卷心菜。是那个漂亮的还是安吉?”
“亲爱的,你想象力真丰富。他,嗯,查尔斯·卡特莱特对那两个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不相信。不管怎么说,她们对他很有兴趣……”
“不不不,你搞错了。这都是你自己胡乱猜测的。
“贱人,”蛋蛋说,“她们就是贱人!”
“你不能说这个词,亲爱的。”
“我还能用更难听的词。”
“或许吧,或许,但请你别用。我向你保证,你现在大大误会了。”
“那他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呢?”
萨特思韦特清了清嗓子。
“我想,他,嗯,认为这样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吧。”
蛋蛋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你是说……因为我?”
“嗯……类似的原因吧,也许。”
“于是他就选择逃避。我的确是表现得直白了些……男人很讨厌被女人追,是吗?看来妈妈是对的……你不知道,她说起男人来多么兴奋可爱。总是以第三视角来谈,非常克制有礼。‘男人非常不喜欢被女人追,女孩应该让男人主动追。’你不觉得这个说法很妙吗?——‘主动追’。听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实际上,查尔斯也做得不是那么回事——主动追,追向相反的方向,离我越来越远。他害怕了。可恶的是,我不能跟他一起走。如果我还追着他走,恐怕他就要乘船漂到非洲的蛮荒深处。”
“赫尔迈厄尼,”萨特思韦特说,“你对查尔斯爵士是认真的吗?”
女孩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
“当然是了。”
“那奥利弗·曼德斯呢?”
蛋蛋不耐烦地摇摇头,表示奥利弗·曼德斯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觉得我应该给他写信吗?内容不能让他烦忧焦虑,只是写一些小女生的心绪……嗯,让他放松下来,不再害怕。”
她皱起眉头。
“我真是个傻瓜。妈妈一定能做得更好。那些维多利亚年代的人知道如何拿捏。全是脸红害羞的把戏。我一直都做错了。我原本想他需要得到刺激和鼓励。他看起来……嗯,看起来需要点帮助。告诉我,”她突然向萨特思韦特提问,“昨天晚上,他有没有看见我和奥利弗做出亲吻的动作?”
“我也不清楚。你们什么时候……”
“在月光下的时候。我们正沿着小路往下走。我想他当时应该还在露台上看着我们。我原本想,他如果看见我和奥利弗……好吧,我以为这能刺激他一下,让他警醒点。因为他确实喜欢我。我发誓,他真的喜欢我。”
“这是不是有点为难奥利弗?”
蛋蛋坚定地摇摇头。
“完全不会。奥利弗觉得,女孩子如果能得到他的亲吻,那是她们的荣耀。对于他狂妄的自尊心而言,这当然不好,但是人没法事事都周全。我想给查尔斯一点动力。他最近有些异样——更加疏离了。”
“亲爱的孩子,”萨特思韦特说,“我觉得你还是没太明白,查尔斯爵士为什么如此突然地离去。他以为你喜欢奥利弗。他不想受到进一步的伤害,于是离开了。”
蛋蛋激动不安起来。她抓住萨特思韦特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
“真的吗?真是这样吗?这个傻瓜!这个笨蛋!哦——!”
她又猛地松开萨特思韦特,在他身边蹦了一下。
“那他就会回来的。”她说,“他会回来的。如果他不——”
“嗯,如果他不回来呢?”
蛋蛋大笑。
“我会想办法把他拽回来的。走着瞧吧。”
尽管蛋蛋和“阿斯托拉脱的纯洁少女”说着不同的语言,但二人似乎有很多共通之处。不过,萨特思韦特暗自觉得,蛋蛋留住男人的方法会比伊莱恩的更加切实有效,而且蛋蛋也完全不可能心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