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故乱翻书32
何兆武
上了初中二年级以后,渐渐脱离幼年时代的爱好,似乎有点开窍了。从前比较狭隘,仅仅限于《三侠五义》《七侠五义》《水浒传》之类的武侠小说,还乱七八糟看了好些笔记小说,包括《聊斋志异》。记得有一次作文我模仿《聊斋》胡编了一段鬼故事,老师写了句批语说:“你这学的是《聊斋》吧,以后不要学这种文章。”但是到了十三四岁,正是知识初开的时候,逐渐开始接触近代,看些杂志、报纸和新出版的东西,慢慢有点开眼界了,对于时局和政治也关心起来。因为年轻,吸收也快,每次跑到北京图书馆(应为“北平图书馆”,在当时的日常用语中“北京”也很常见),一次可以借五本书,差不多一个星期都能看完,而且看了又换、看了又换,知识扩充的速度要比成年和老年快得多。
记得有一套“开明青年丛书”,开明书店当时是很不错的,解放以后改组为“中国青年出版社”,这套书非常之好,大概有五六十种之多,所选内容都很精彩,比如丰子恺、朱光潜的书。丰子恺不只是美术家或者文学家,他介绍了许多新知识,好像你编一本几何学教科书,或者代数学教科书,并不见得你的几何、代数水平有多高,可是这本书本身有影响,给中学生念了就增长了知识。我从他那里获得很多知识,大大开拓了自己的视野,像《孩子们的音乐》《近世西洋十大音乐家故事》,还有《西洋建筑讲话》,从古希腊的神殿讲起,读后我觉得非常满意。其实丰先生不是学音乐的,也不是学建筑的,都是抄日本的二手货,不过对我们来说却是新知。再比如梁启超的书,那时候我也喜欢看,可以说,我们中学时代很大一部分的知识来源都得自梁启超,其实里边很多是抄日本的,要用现在的要求来说,那是抄袭,不过不能那样看待他。那时候中国人没接触西方文化,最初一步只能是靠从日本转手。梁启超自己说:“未能成佛,便先度人。”他自己还没成佛,就先救别人。在当时,大家如饥似渴地需要这些东西,他知道一点马上就告诉大家,所以我们不能嘲笑他,就好像你不能嘲笑三岁小孩子一样。人的成长过程本来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们的知识正像三岁小孩刚刚学知识的时候,必然有这样一个过程,梁启超的思想非常敏锐,什么东西都往里搬,搬来了我们就受它的影响,所以他的贡献不可忽视。
对一个学人应该有两种评价,或者说有两种标准,一个是学术研究方面,看他是不是有贡献,另外一个标准就是他对时代的影响。有很多人对时代的影响太大了,包括梁启超、胡适,他们影响了整个一个时代的风气,就不宜单从专业的角度来衡量。他们在某一个专业的研究上可以未必有多大贡献,可是他们对于整个时代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包括郭沫若在自传里都讲,他们那个时代的青年几乎没有不受梁启超影响的。梁启超有好几篇文章我现在都记得,比如《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那是讲中国古代思想的,还有《中国历史研究法》,我们都读的。和梁启超一样,胡适的功绩在于他作为一个宣传家宣传新文化,可以说相当于西方的伏尔泰,他们都是领导一个时代风气的先驱,功绩是伟大的。其实我们对各方面的人才都需要,不光是大诗人、大科学家,我们也需要领导各个时代风气的宣传家或启蒙者,他们都是有贡献的。
我有一个同学关崇焜,家里是官僚贵族,父母两系都是尚书级的,入了民国以后,家当然也没落了,不过他们家的房子非常好,深宅大院一层套一层,而且藏书很多。我和关崇焜很要好,经常向他借书。他家里旧书特别多,二十四史一大套,我看不了,而且也不想看,他就推荐给我一套《清稗类钞》。《清稗类钞》是清人笔记,属于野史,记载的大都是清朝的真人真事,这就大大增长了我的历史知识,而且读起来挺有意思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可是并不难懂,所以一直到后来我都喜欢读野史,总觉得它较之正史更为人性化,也更真实。
除此以外,他还借给我许多新文学的书,比如冰心的散文、徐志摩的新诗。徐志摩的诗我很欣赏,他的诗上口,可以背诵,这是其他的白话诗比不了的。其实徐志摩的诗也是模仿,模仿英国浪漫派,可那时候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很新颖的东西。茅盾的书我不喜欢,是硬着头皮读的,因为那些小说的背景都在上海,写股票市场里多头、空头如何操作之类,我对那种生活完全隔膜,不懂,所以看着没有兴趣。巴金的文章我也不欣赏,一直到老我都不欣赏,觉着那些东西缺乏思想深度,得不到什么启发。可是鲁迅先生辛辣、讽刺的笔触却打动了我,我对他那么冷酷无情地鞭挞中华民族的劣根性深有同感。我认为,一个人、一个民族的完善都需要正视自己的缺点,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鼓舞士气,才能真正进步,否则徒然助长虚骄之气,是没有好处的。
某些学术性的东西我也喜欢看,比如1937年春天,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杂志里连载了顾颉刚先生的三篇文章,讲明末清初的三大家: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多年以后在历史所和顾先生认得了,“文革”的时候竟然还关在一个牛棚里。还有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似乎给我打开了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又一扇窗口。记得他在《慢慢走,欣赏啊!》中说,人生中很多挫折和不幸都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去看待。阿尔卑斯山奇峰峭壁,风景壮丽,可是很多人在游览时都是驱车前行,风驰电掣一转眼就过去了,所以路边就竖有一个牌子,写着“慢慢走,欣赏啊!”,意在提醒游客要慢慢欣赏美景,不要走马观花。文中谈到,人生就像游览阿尔卑斯山,要经历无数的艰难险阻,我们应该好好地欣赏。
《天演论》我是后来才看的,那时候没有看过。严复是桐城派,他的文章完全是桐城派的笔调,非常难读,我读不下去,零零碎碎地听别人介绍,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是转手来的。但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对中国思想界的影响非常之大,就连我们小时候童子军的军歌都是“不竞争,安能存”。达尔文的思想以及随后风行一时的实证主义思潮影响到胡适,胡适的思想缺乏深度也与此有关,他始终都停留在进化论的阶段,停留在实证主义,而且他批评别人也是这样说:什么什么人为什么还这样思想呢?就是因为他没有接触了进化论的缘故。其实胡适接触了进化论,却被进化论束缚住了,处处都受了它的限制。林琴南(林纾)的《说部丛刊》我也看了一些,他也是桐城派,也是位文学家,可是他的文笔却很容易看。林琴南介绍了很多西方的文学作品,大概有两千万字,都是小说,商务印书馆出版,每本都不太大,一天就能看一本。
中国对西方有一个认识的过程,鸦片战争打了败仗,知道他们的船厉害、炮厉害,我们打不过。过了一二十年,开始要进步,要维新了,知道不光要有船坚炮利,还得有科学,没有科学知识怎么能船坚炮利?所以就成立了广方言馆、同文馆,等等,学习西方语言,学习西方的科学知识。又过了一二十年,又知道他们之所以比我们先进,除了因为有声光化电的知识,还因为他们有一套与之配套的政治体制,他们有议院可以“通上下之情”,人民的意见可以反馈到上层去。康有为搞戊戌变法,就是要开议院,通上下之情,那时候叫立宪,要实行宪政。到了五四前夜,才知道要国家振兴不只是会开炮开船,会造机器,原来洋人也有精神文化。我们过去只学人家的船坚炮利,学点声光化电,用王国维的话讲,那都是些“形而下之粗迹”,不知道他们还有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文化,我们既然要开放,就不能只知道人家的机器,也应该知道人家的文化。王、梁一辈人介绍西方哲学,中国人才知道原来西方人也有西方的精神文明,过去我们总认为中国的东西是最好的,中国的仁义道德全世界第一,西方无非就是船坚炮利。一直要到他们这一辈人才逐渐了解,先进也有先进的道理,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精神文化。林琴南介绍的那些文学著作,写的都是人心和感情生活,原来西方人也有很精微的精神生活和思想感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只会做机器。这使中国人对世界的知识更深入了一步,而且是非常有价值的。
另外还有两本书让我觉得开阔了眼界和思路,一本是James Jeans(金斯)的《神秘的宇宙》。金斯是英国的物理学家,不过他写些通俗和哲学的东西,在当时是非常新颖的书,也被收入“开明青年丛书”。还有一本书叫作The Nature of Physical World,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译名为“物理世界真诠”,作者也是英国的物理学家,叫A.Eddington(艾丁敦)。看了这两本书,我觉得大开眼界,因为我们那时候不懂科学,以为科学就是“铁板钉钉子”,但在他们看来,科学并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认识是主观形成的,物理世界不过是你思想中的构造,究竟物理世界是怎么样的,里面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我们现在理解不了。艾丁敦的书里讲了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时间,我们以为时间和空间一样,几尺几寸、几分几秒都是客观的存在,可是他说时间本身是可以伸缩的,空间也可以收缩,介绍了费氏收缩作用,等等。我不懂科学,但因为作者本人是科学家,我想他们讲的或许也有道理,至少开拓了自己的思路。
抗战前报纸很多,在北京影响大的有《晨报》《世界日报》《世界晚报》,后两种都是前辈报人成舍我所办。我家里订了两份报,每天放学回家都翻一翻,顶长知识的。北图里的报纸非常多,中文的、英文的、日文的,记得卢沟桥事变以后数日我看见一份日文报纸,上边印着大字的标题“华北赤化之学生异常不稳”,内容我看不懂,但至少有个印象,就是当年日本人对华北学生运动非常关心。
那时候杂志也多,像《大公报》的《国闻周报》,胡适的《独立评论》,林语堂在上海办《论语》,荟萃了丰子恺、巴金、老舍等一批当时知名大家的文章,销路很广,我几乎每期必读。还有好几种跟《论语》差不多的杂志,比如《宇宙风》,是陶亢德与林语堂合编的,邹韬奋在上海办生活书店出了很多进步的杂志,介绍左派的知识。再有就是看《世界知识》,那是当时左派的国际政治刊物,配有地图分析国际政治形势,在当时是我们有关世界知识的主要来源,在上海出版。另外,那时候也欣赏苏联的一切,因为苏联是一种新文化,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不劳动者不得食,我们看后觉得美好极了。当然,实际上恐怕也不就如此,但当时却引发我们无限的憧憬。
在读这一篇《北京十三中》之前,建议你先读读北岛散文集《城门开》的序言——
“二〇〇一年年底,因父亲病重,我回到阔别了十三年的北京。即使再有心理准备,也还是没想到,北京已面目皆非,难以辨认,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陌生的城市。我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异乡人。
我生在北京,在那儿度过我的前半生,特别是童年和青少年——我的成长经验与北京息息相关。而这一切却与这城市一起消失了。
从那一刻起,我萌生了写这本书的冲动: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我的城市里,时间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气味儿、声音和光线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庙恢复原貌,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响彻深深的蓝天,孩子们熟知四季的变化,居民们胸有方向感。我打开城门,欢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孤魂,欢迎所有好奇的客人们。”
文学真是弥补缺憾的一剂良药。他用文字重建的北京,有画面,有温度,有气味——不再有缺憾。
“城门开,故人来。”你是年轻的读者,这并无妨。现在,请你迈进北京城,跟随北岛一起故地重游,听他讲在十三中的初中生活,相信你对故乡之于一个人的意义会有更多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