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罪与罚”:苏联地区日本战俘问题研究:1945—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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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Преступлениеи Наказание)是俄国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Ф.М.Достоевкий)最著名的小说的书名,也是作家自己的宿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青年时代曾经因为参加反对沙皇政府的“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кружок Петрашевского)而被捕,在经历了恐怖的练马场“假枪毙”之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整整四年。

在中文世界里,曾几何时,“西伯利亚”就是遥远、荒漠、寒冷和恐怖的代名词,是所谓沙皇俄国苦役犯(中文语境中的“流人”)的人生终点。冷战的肇始者之一乔治·凯南(George Frost Kennan,1904—2005)的同门叔父老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1845—1924)[1]自1865年至1901年,先后五次以旅行家兼记者的身份游历俄国和穿越西伯利亚,写下了《西伯利亚:流放地》(Siberia.The Exiles' Abode)《西伯利亚与流放制度》(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以亲眼所见和亲身体验最终形成了沙皇俄国是“邪恶的怪胎”(evil freak),西伯利亚是“野蛮的大监狱”(barbaric prison)的刻板印象[2]。在欧洲人眼中,俄国始终是“欧洲大门口的陌生人”(Strangers at the gate of Europe),英国旅行家基克森(Michael Jackson)于19世纪末在西伯利亚旅行后写道:“神奇冰封的外贝加尔——是一个与世界隔绝数千公里的地方。在这里,似乎任何时期都遇不到欧洲文化,这里没有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也没有普希金。”[3]

巴枯宁、列宁、斯大林、托洛茨基等先进知识分子和革命家都曾在西伯利亚留下足迹,普希金也曾写下《在西伯利亚矿井深处》()的著名诗篇,歌颂十二月党人及其妻子们在西伯利亚的不屈不挠的事迹。

时光流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后,1945年至1956年,有50余万日本战俘在西伯利亚度过了他们的“罪与罚”的人生。这场11年的人生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特殊经历,更是日俄(苏)关系的历史见证和恩怨情仇的再释放。

有文字记载的日俄关系可以追溯到17世纪末。日本大阪商人传兵卫等12人的商船因风暴漂流到堪察加半岛西部,1697年,他们与俄国哥萨克军队相遇并被拘,此为俄国人与日本人历史上首次相遇。哥萨克首领立即将此消息报告彼得大帝,1701年12月,传兵卫到达彼得堡并得到彼得大帝的召见。1705年10月,彼得大帝下令在彼得堡开设日语学校,由传兵卫教授日语,这所学校是欧洲第一所日语学校,一直开办到1816年。

俄国对日本的考察和研究亦始于17世纪末,但进展不大,讹传颇多。1852年,著名作家冈察洛夫(И.А.Гончаров)随“巴拉达”号三桅战舰自彼得堡喀琅施塔德军港出发开始环球航行,其目的地包括太平洋上的岛国——日本。“巴拉达”号在1854年4月底抵达日本长崎,冈察洛夫在游记《“巴拉达”号三桅战舰》()中记述了他所目睹的日本风土民情。1884年,俄国学者德米特列夫斯基(П.А.Дмитревский)编译并注释了长期在朝鲜(新罗)居住的日本人雨森藤五郎(Отано Кигоро)于1794年所著涉及日本起源的《翻译家笔记:对马岛周边环境的札记》(Записки .составленные при окружном управлении на островеЦусиме)。

但俄日两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是在1853年的“美国黑船事件”之后,俄国趁日本国门洞开之际,于1855年在东京建立了使馆。在当时的日本人眼中,俄国与其他欧美国家均为蛮横列强,因此在江户时代,一直将俄国的国名Россия/Russia音译为“鲁西亚”(ロシア、Roshia)。1877年,俄国驻日使馆大梦方醒,向日本政府提出正式抗议,认为“鲁”的发言有“鲁莽”“不文明”等歧视意味,日本外交部门始将俄国国名音译的考汉字表改为“露西亚”。但亦有人解释为“露”即“露水”,遇“太阳”(日本)即蒸发,仍暗含贬意。

日俄之间真正结怨始于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当时,俄国出于维护自身利益,排挤日本在远东和中国东北的竞争,联合德国和法国,以所谓“友善劝告”为借口,迫使日本把辽东半岛退还给满清政府。由此,俄国由中国的敌国变成中国“友邦”(舆国),由日本的近邻变成日本的“敌国”。“三国干涉还辽”是日俄战争中日本朝野各界欲求“一血国耻”的原因。

而在此前,在1891年就曾发生了时为俄国皇太子的尼古拉二世访日,在京都大津街头险些丧命“黑龙会”刺客刀下之事。尼古拉二世愤愤地称日本人是“讨厌的黄色蛮猴”,称日本天皇是一个“奇怪及不愉快的人物”“衣服是奇怪的,手势也是奇怪的”[4]。美国史学家马洛泽莫夫就特别强调:“恐怕他(尼古拉二世)很难说已经忘却而没有对此次访问留下什么印象。”[5]

在日俄战争(1914—1905)中,俄国苦心经营的太平洋舰队、波罗的海舰队及黑海舰队在对马海峡灰飞烟灭,俄国在中国东北的势力退缩到沈阳以北,其图谋已久的“黄俄罗斯计划”严重受挫,而日本一跃进入世界列强之列。俄日之间的历史积怨由此大大加深。

1945年8月8日,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紧急召见日本驻苏联大使佐藤尚武,通知自8月9日起,苏联将与日本处于交战状态,1941年4月签订的、有效期为5年的《苏日中立条约》提前中止。第二天,150万苏联军队对占据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展开了全面进攻,在短短的6天之内彻底击垮了日本军队,占领了中国东北、朝鲜半岛北部、南库页岛及千岛群岛。苏联政府和苏联社会各界均将此战视为报了日俄战争的一剑之仇。斯大林在1945年9月2日《告人民书》中骄傲地说:“1904年日俄战争时期俄军的失败,给人民留下了沉痛的回忆。那次失败是我国的一个污点。我国人民相信,总有一天日本会被打败,污点会被洗清,并且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40年。而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今天,日本承认自己已被战败,并在无条件投降书上签字了。”[6]

当日本关东军在中国东北全境战败之后,有60余万日军成为苏军的战俘。苏联政府决定从中强制征用50余万精壮战俘派赴西伯利亚,组成“战俘劳动营”,从事重大工程建设,挖矿山、修铁路等,为苏联战后恢复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这即是本书命题研究的由来。

毫无疑问,这50余万日本战俘承担了俄(苏)日关系和历史积怨的“罪与罚”,在11年内日本战俘在远离家乡的西伯利亚经历了炼狱般的生涯,约有1/10的战俘因为伤病、饥饿、事故、惩罚等原因而失去生命。日本国内极其关注日本战俘的命运,日本报刊和影视之中时常出版关于“西伯利亚抑留”(シベリア抑留)的主题。

日本战俘遣返及其相关问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苏日关系的最重要问题,也是苏日和平条约签订的主要障碍。为此,苏联与日本及其背后的美国进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外交角力,直至1956年10月19日《苏日共同宣言》签订,最后一批日本战俘被遣送回日本,苏日之间的日本战俘问题才宣告解决。

西伯利亚地区50余万日本战俘的故事,其实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苏联境内约550万协约国战俘命运的一个缩影。

上述问题在国内学界虽已有研究,但多是从苏联史一方(以俄文文献为主)或日本史一方(以日文文献为主)的研究,缺少基本的相关资料互证,缺少第一手的日本厚生省档案文献,更缺少可能进行的口述访谈的资料。

赵玉明在确定研究目标之后,通过我的介绍和个人努力,非常幸运地获得国家留学基金委员会18个月的长期资助,赴日本北海道大学斯拉夫研究中心留学。该中心是国际著名的斯拉夫—欧亚学研究基地,所收藏的俄文、乌克兰文、英文、日文、德文、法文等文献资料极为丰富。时任该中心主任的松里公孝(Kimitaka Matsuzato)教授是国际著名斯拉夫学家和俄国史专家,他曾应我的邀请在2014年和2016年两度来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讲授专题课程,我们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学术友谊。因此,松理公孝教授愉快地接受了作为赵玉明日方指导教师的请求,在学习和生活方面为他提供了诸多的帮助和便利。

在留学期间,赵玉明勤奋好学,用较短的时间攻下了日语,在利用北海道大学和其他大学的收藏文献,以及直接赴日本厚生省查阅日本战俘档案的同时,他还对在世的原西伯利亚地区日本战俘们进行了访谈。他不仅积累了真正的第一手档案文献,而且对这一历史问题有了感性认识和现实关怀。

在顺利通过学位论文答辩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之后,赵玉明进入了中国俄罗斯问题研究的最高机构——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尽管他的研究方向已经转向当代俄罗斯政治和外交问题,但他仍利用工作之余修改和补充博士学位论文,并成功地获得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的资助。现在,摆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既是他三年博士研究生的学习成果,也是三年工作后的研究成果。

作为赵玉明的老师,我当然为学生的成长和进步而欢呼雀跃。在我和学生们的微信圈“章鱼群”中,自命为“老章鱼”的我时常为“小章鱼们”的点滴进步及其所发表的成果而兴奋和骄傲。我祝愿赵玉明在学术研究道路上不断努力、积极奋进,尽管他现在主要从事当代俄罗斯问题研究,但不要忘记“历史”和“史学”与现实问题的关联关系及其对现实问题的关键性指导意义。

还是记住19世纪俄国著名学者赫尔岑(А.И.Герцен)的那句话吧!

——“充分地理解过去,我们可以弄清现状。深刻地认识过去的思想,可以揭示未来的意义。向后看,就是向前进!”

(——“Полнее сознавая прошедшее,мы узнаем современное,глубжеопускаясь в смысл былого,аскрываем смыслбудущего: идя назад,шагаем вперед!”)

以此与玉明共勉。

张建华

2018年3月26日于海棠花溪畔


[1]在美国赫赫有名的凯南家族中,最有名的就是史学界人所熟知的美国冷战时期的“遏制政策之父”乔治·弗罗斯特·凯南,因此当两者并列时,学术界又习惯地称后者为“老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 the elder)。

[2]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58,p.x.;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41.

[3]Бурмистрова Т.Ю.,ДДмитриев О.А.,Дружбой сплоченные: культура межнационального общения в СССР.М.,Мысль,1986.с.30.

[4]《红色档案有关中国交涉史料选译》,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277页。

[5]马洛泽莫夫:《俄国外交政策(1881—1904)》,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47—48页。

[6]《斯大林选集》下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8—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