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们阅得的历史即历史叙述,对历史叙述进行鉴别、分类、整理,进而分析概括,就是通常我们熟悉的历史研究。本著作者另辟蹊径,指出族群及其关系的历史叙述主要的内在机制即文化表述。作为国家以及地域多元族群的主体族群的汉族,其士大夫掌控着书写权力。在他们的书写中,闽粤赣毗邻区的族群及其关系的本真历史,常常远离近真而成建构甚或虚构。历史宛如印象派画派的画作。简言之,即文化制约历史书写。甚至,书写还有改变历史实践和文化身份的力量。不仅汉族的士大夫,就是草根人群,甚至少数族群也运用着书写或口传的力量。这些就是本著的要义。当然,文化归根结底附生于国家大历史以及区域小历史。
本著研究的领域是历史人类学,这引起我记忆的联想。从小学到大学,教师的拿手本事就是把知识说得明明白白,好像东升的旭日。至于由漆黑而灰暗而晨曦,一概靠边。知识的启蒙,是一个个体系的认识,这兴许是惯习的授业理路吧。印象大学时期,惟有聆听来访的中山大学梁钊韬先生关于研究西瓯越人来源的讲座,才感受到犹如观察日出过程那种探索之美妙。我所学得的历史人类学,也曾经是那么幽暗。1984年春我读研究生时,美国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代表团访问厦门大学,团员中的萨林斯还在厦大专家楼为人类学系师生作关于斐济土著与酋长民族志的(文化与历史关系)演讲,感觉一头雾水。无论是著作还是演讲,人类学家习惯沉湎于不腻细节的民族志,他们好像是中国古代春秋笔法的追随者,英国的堪称突出,美国更甚。那时我才读过一两本人类学教科书,对人类学的绝技民族志几乎惘然无知。好在我在大三或大四在历史系资料室在历史学译丛的非正式出版刊物,看过一篇法国施特劳斯所写的关于谈历史学与人类学一文,其学术旨趣在于探讨历史人类学。文中说:人类学“是研究垃圾的学问”。大名鼎鼎的结构主义人类学家,怎么说出这般村言野语?浏览转为细读后,方知所谓“垃圾”是指平庸琐细、被人忽视的生活细节,这些纷繁琐细恰恰就是文化存在的真实状态。我想,是不是像未被扫进垃圾堆的散落花瓣,人类学者将之还原为花朵,进而去洞察一花一世界呢?在施特劳斯看来,历史学所研究的是经过加工处理的制品,甚至是颇费心思的精品。偏爱本专业的施特劳斯曾将历史学与人类学喻为“树上”与“树下”,似有些反讽意味。历史学与人类学有着亲密关系,两者结合,定然美满。
作者在厦大攻读人类学博士时,上过我《历史人类学》的课。《历史之岛》( 1981)是犹太裔美国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的代表作。不用说学生,就是我刚看这本书时也有些发懵。萨林斯获人类学博士学位,任教数年后,到法国游学一段时间后返美。在他的历史人类学探索之旅,法国是重要的驿站。从历史发现长时段结构是20世纪上半期法国历史学的世界级创新,布罗代尔为集大成者。萨林斯的历史人类学思想应是得益于布罗代尔关于历史长时段结构的洞悉,其文化图式比历史结构较为具象。《历史之岛》的历史叙事所聚焦的人物库克船长在夏威夷群岛的故事,非常繁细和冗长。研讨这本书后,她交上一篇作业。我读过其在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的硕士论文,感觉在陈述的湖面缺乏蒸发的水汽,更没有蒸腾的云彩。我把这一感觉坦率告诉她,不满语气溢于言表。当然,我也鼓励道,篇幅很长至少苦劳,何况资料性的陈述详而有致有序,让人仿佛遥见西去取经者不懈的跋涉,可望修成正果。这篇研读《历史之岛》的作业,令我刮目相看,依稀望见她穿行在文字堆积的浓雾云层中的翎羽。
我曾担心,她对《历史之岛》研读所表现的抽象概括能力会不会昙花一现?本著让我疑如冰释。《历史之岛》阐述的是历史进程被文化图式所形塑,其文化对历史控制的思想应映照了温春香的探索,但本著是以历史书写为核心。关于从历史叙事透视文化及其书写,以及书写与历史互动的系统性创新,使我颇受裨益。当然,一次完整的科研,哪怕得出颇有学术价值的结论,亦非终结。何况,分析概括所基于的事实只是个案或复数个案,还要经过继续的验证。书中偶尔提及闽粤赣毗邻区族群史与华南族群史颇具同质性,透露着对区域的一般性概括正欲扩及更广阔的历史空间。
郭志超 于厦门大学
201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