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建文帝“诞布维新之政”
建文帝名允炆,明太祖朱元璋孙,懿文皇太子朱标第二子,次妃吕氏所生。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即懿文太子元妃常氏所生子雄英。按照皇位传承的顺序,他应该是没有多少机会登上大位的,但不久常妃薨,吕氏为继妃,其兄雄英未及成年即殇,允炆遂为皇嫡长子。其父懿文皇太子也英年早殁。恪守汉文化礼法的朱元璋,置已封为藩王的几个儿子不顾,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九月,立嫡孙朱允炆为皇太孙。
太孙秉性淳厚,事亲孝悌,理国宽仁。父亲懿文皇太子曾身长痈子,疼痛难忍,禁不住呼号,允炆年甫十四,含泪抚摸,昼夜不停,并亲为吮吸。太祖知道后,感动地说:“有孙如此,朕复何忧?”[1]被立为皇太孙后,太祖为增加他的历练,命其省决章奏,“尝请于太祖,遍考礼经,参之历朝刑法,改订洪武律畸重者七十三条,天下莫不颂德焉”[2]。近人黄彰健先生曾考证太孙所改为例而非律[3]。不过,无论所改是律还是例、内容为何,由严改宽,大致是确定的。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太祖朱元璋崩。遗诏称:“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4]同月,太孙朱允炆即皇帝位,发布即位诏书:
天佑下民,作之君。我高皇帝受天之命,统有万邦,宵衣旰食,弘济斯民。凡事有益于天下者,无所不用其心。政教修明,规模宏远。朕以眇躬纂承大统,恭依遗诏,于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六日即皇帝位。夙夜惶恐,思所克相上帝,宠绥四方,以无忝我皇祖之大命。永惟宽猛之宜,诞布维新之政。其以明年正月初一日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於戏!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当遵先圣之遗言,期致雍熙之盛。百辟卿士,体朕至怀![5]
虽为正式公文,不乏客套之语,但仍然传达了建文帝的施政理念和纲领。新皇帝以“建文”为年号,“与太祖之洪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年号透露了建文帝治国的意向,“他要结束开国重武的政风,建立明代的文治”[6]。朱元璋施政重刑,可他也深知忠厚才能立久远之规,到晚年欲加以改变,但因各种原因而未实现。建文帝继位后,尊文重道,延揽人才,为推行维新之政做好准备。
建文帝择官任人重品质、政绩。他任命张出任吏部尚书。张曾为太子侍读,后升通政司左参议,云南平,出为左参政,进左布政使。在滇十七年,治行称为天下第一。王钝出任户部尚书。洪武年间,王钝由吏部郎中为福建布政司参议,升参政,以廉慎闻名。陈迪出任礼部尚书。陈迪曾为翰林编修,出为山东左参政,升云南右布政使。他精通经学,亦以政声知名。郑赐出任工部尚书。郑赐以进士除监察御史,升湖广布政司左参议,后改北平布政司主事。他为人和厚,忠于职守。刑部尚书暴昭、御史府左右御史大夫景清与练子宁,均耿直、清介有节气。这些既有品行又有才干的官员担当政务,是建文朝政治比较清明、新政取得一定成效的基础。
不过,建文帝最为倚重的核心幕僚是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翰林学士方孝孺三人。齐泰,应天府溧水人,初名得,洪武进士,历礼、兵二部主事。一日,雷震谨身殿,太祖选九年无过之臣陪祀于天,始赐名泰。迁兵部左侍郎。召问边将姓名,泰历数无遗;又欲考诸图籍,泰出袖中手册以进。于是益受太祖重视,眷遇日隆。太祖病重,预受顾命辅幼主。黄子澄,江西分宜人。与齐泰同榜进士。由翰林修撰兼春坊官,侍读东宫。建文帝重用此二人,依靠他们谋划军国重事。方孝孺,浙江宁海人,乃一代大儒。其父方克勤是洪武时颇负声名的循吏,后在“空印案”中被冤杀。孝孺曾师从名儒宋濂,文章之名显达。他少有雄心壮志,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当时曾有人向朱元璋推荐孝孺,朱元璋以“今非用孝孺时”,仅任其为汉中教授聊作打发。蜀王朱椿久慕其名,聘之为世子傅,并且为其书庐亲题“正学”二字,故后世亦称其“正学先生”。建文帝即位后,立即将他召至京师,先授翰林侍讲,后迁侍读学士。职位虽不甚高,但深受建文帝倚重,“国家大政事辄咨之”。他将学术与治国理想结合起来,对建文朝的制度更革与文治推行发挥了重要作用,影响实为深远。
维新之政首先是推行礼顺人情、宽刑省狱的政策。朱元璋立国之初,惩元之弊,以猛治国,不但制定了一整套刑律,以重典驭臣下,还时常法外用刑,可说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严刑峻法时期。建文帝将《大明律》与前代刑律比较,认为明律“较前代往往加重。盖刑乱国之典,非百世通行之道也……夫律设大法,礼顺人情,齐民以刑,不若以礼。其谕天下有司,务崇礼教,赦疑狱,称朕嘉与万方之意”[7]。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他对洪武年间的一些冤案、错案予以平反纠正,许多被流放的官员被赦还,被杀害的功臣子弟得到录用。建文年间的囚犯数额大为减少,“罪至死者多全活之。于是刑部、都察院论囚,视往岁减三之二,人皆重于犯法”[8]。
宽赋是维新之政在经济方面的体现。建文帝在即位诏书中,即下令蠲免天下逋租,同年又下诏“其赐明岁天下田赋之半”。后人最为称道的是建文帝减轻江南重赋的举措。建文元年(1399)正月,诏曰:“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准私租起税,特惩一时之顽民,岂可定则以重困一方?宜悉与减免,照各处起科,亩不得过一斗。田赋既均,苏松人仍任户部。”[9]洪武年间,江浙尤其是苏松地区的赋税特别沉重,比一般地区高出数倍甚至十倍之多,这虽有限制富庶地区地主势力膨胀的作用,但客观上亦阻碍了江南经济的正常发展,民不堪其苦,逃亡和逋欠现象非常严重。建文朝的宽赋之举,有效地舒缓了江浙地区的重负,这是一件很得人心的惠政。
维新之政的另一项重要内容是改定官制、省并州县。朱元璋不重视文臣,认为文士没有战功,属于“白身”,不可过于信用,规定“文官不许封公侯”。明初惟一封爵的文臣刘基只封了个最低等的伯爵,称“诚意伯”。洪武初六部尚书仅为正三品,后罢中书省,废丞相,升六部秩以分相权,但其首脑也仅仅升为正二品而已。朱元璋这么做的目的在于压抑大臣,以保证纪纲政令一出于天子,“天子威福不下移”。他还开设廷杖,“血溅玉阶,肉飞金陛”,“君之视臣如狗彘”,大臣的身心遭受肆意的摧残与凌辱。建文帝即位后,采取的做法与祖父完全相反。他重用文臣,升六部尚书为正一品,光禄寺少卿旧五品升四品,寺丞旧六品升五品,太仆寺寺丞旧六品升五品,鸿胪寺少卿旧从五品升正五品,寺丞旧从六品升正六品,各布政司布政使旧从二品升正二品,参政旧从三品升正三品,参议旧从四品升正四品。[10]这些举措“一方面提高了文臣的地位,另一方面也表示他无意把权力控制得太死。他倚重大臣,放手让他们去做事,尊重他们的地位,这与朱元璋的极端专制主义是大相径庭的”[11]。
建文朝改革官制,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更改机构及职官名。如都察院改为御史府,设御史大夫,通政司改名通政寺,大理寺改名大理司。官员职名六部侍郎改称侍中,原通政使改称通政卿,大理寺卿改称大理卿,太常寺卿改称太常卿,光禄寺卿改称光禄卿。宫殿名称也有改变,如改谨身殿为正心殿,午门为端门,端门为应门,承天门为皋门,前门为辂门等。这些改名受后世非议较多,如朱棣曾批评道:“如群臣散官一事,前代沿袭,行之已久,何关利害,亦欲改易。且陵土未干,何忍纷纷为此!”[12]朱鹭《建文书法儗》称:“四年间……今日更官制,明日更官阶;宫门、殿门名题日新。虽干戈倥偬,日不暇给而不曾休,一何扰也?”确实有不少的改名是没有实质意义的,只因慕古,徒增纷扰而已,但亦不尽然,如改都察院为御史府,其职能就有较大变化。洪武时因诉状繁,都察院与刑部分理庶狱。建文时刑狱减省,都察院易名御史府后,更多地转向了以“纠贪残,举循良,匡政事,宣教化为职省”[13]。方孝孺《逊志斋集•御史府记》说:“曩者,法吏持刑刻深,犯者滋众……今皇上以德养人,群生喜悦,讼者衰止,复古官名以修善政……使黎民醇厚如三代时。”这说明,复古官名,虽有慕古的成分,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表达了宽刑、善政、美俗的良好意图和愿望。
洪武年间王府官员地位很低,他们或为王府的家庭教师,或形同奴仆。建文时“增置各王府宾辅、伴讲、伴书”,并提高其地位,规定王府官员对王称名而不称臣,见礼如宾师。方孝孺论说:诸王“尊崇之极,而骄泰易滋,左右之臣位下势卑,不能矫其失”。“天子慨然为深长之思,增立辅臣,重其职任,俾咸知尊贤取友,以成令德。”[14]此项举措,一体两面,“限制宗藩骄泰,提高文臣地位,相辅相成”[15]。
与此同时,建文帝在地方上推行了省并州县,精简机构,裁撤冗员的举措。据《姜氏秘史》、《建文朝野汇编》、《建文书法儗》等书的统计,短短四年间撤销的县有39个、州9个、巡检司73个、河泊所49个、递运所15个、水马驿48个、税课局109个、税课司41个,还有一些道纪司、道会司、道正司、僧会司、道会所、僧纲道纪司、盐课局、盐课司、茶课司、批验盐引所,省去府州县训导104个和其他一些官吏。增设的机构很少。被裁的机构很多为税收机关,这无疑会起到减轻人民负担,促进经济发展的作用。
建文帝真心实意地推行新政,“继体守文,专欲以仁义化民”[16],在当时就赢得了士大夫的心,得到士大夫的衷心支持。“在朱元璋雪刀霜剑之后,建文朝无异于阳春煦日,士大夫们颇有心花怒放之感。”[17]“靖难”事变后,士大夫们纷纷为建文帝殉死,除了传统的忠君思想外,志同道合的价值追求和推诚以待的感遇之恩,恐怕亦是重要原因。建文帝的新政更为他赢得了身后名,后世的人们,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将建文朝理想化,建文帝更是作为一位仁君而广受民间的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