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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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曹雪芹个性描述

旷世奇才曹雪芹除了一部残缺不全的《红楼梦》之外,留给后人的诗文资料几乎等于零,现在所能确认的为曹雪芹真迹者只有他为敦诚《琵琶行传奇》所题的残诗二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71]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大憾事。因此,我们要根据“知人论世”的通例研究曹雪芹及其《红楼梦》,就显得非常困难。所幸的是,经过前辈红学家们数十年的勾稽爬梳和精心搜求,发现了曹雪芹生前朋友们的一些颇可珍视的诗文资料,这给我们探寻曹雪芹的坎坷生平和他那独特个性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我们还可以遵照“文如其人”这一具有“局部真理”(钱锺书语)的古训,将《红楼梦》的内容与雪芹朋友的记述合观对照,对曹雪芹的个性特征做些勾勒。这,或许对我们了解曹雪芹成功的原因,从深层意义上解读《红楼梦》中所蕴藏的博大精深的丰富内涵,不无参照功用。

(一)嗜酒

中国的酒文化非常发达,相传黄帝时即已有酒,大禹时仪狄制造出了甘甜浓烈的“旨酒”[72]。此后,酒在中国古人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日渐隆盛。可以说,酒与文人有着不解之缘,真正的文人几乎没有不饮酒的。何也?酒可助谈兴,酒可利散发,酒可致灵感,酒可避灾祸,酒更可以把人送至那无忧无虑、恍惚美妙、虚无缥缈、亦真亦幻的境界之中……作为一个身经了家族由盛至衰的巨大“变故”的豪门子弟,作为一个目验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落魄文人,饮酒在曹雪芹的生活和个性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可以说,曹雪芹之嗜酒不亚于孔融、陶潜、竹林七贤、饮中八仙(包括李白)、苏轼中的任何一个。曹雪芹的几位朋友都不约而同地论述过他喜好喝酒的情况。

敦诚的《佩刀质酒歌》前序后歌,颇能反映出曹公嗜酒的个性,其序云:“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其诗曰:

我闻贺鉴湖,不惜金龟掷酒垆;

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

嗟余本非二子狂,腰间更无黄金珰。

秋气酿寒风雨恶,满园榆柳飞苍黄。

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干瓮涩何可当。

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

身外长物亦何有?鸾刀昨夜磨秋霜。

且酤满眼作软饱,谁暇齐鬲分低昂。

元忠两褥何妨质,孙济缊袍须先偿。

我今此刀空作佩,岂是吕虔遗王祥?

欲耕不能买犍犊,杀贼何能临边疆?

未若一斗复一斗,令此肝肺生角芒。

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

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

我有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

君子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本诗作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虽然雪芹所作“长歌”已难觅读,而敦诚此诗对雪芹嗜酒个性的描述却跃然纸上,诗历数前代好饮者嗜酒的事例,以对比凸显曹公壮怀激烈、嗜酒狂放的性格风貌,同时也反映出敦诚与雪芹的真挚友情和敦诚对雪芹怀才不遇、内心痛苦的理解同情。敦诚还有《赠曹雪芹》诗云:“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忆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诗一方面反映了雪芹晚年生活之穷困,另一方面形象地反映了他嗜酒至“常赊”境地的性格,这与敦敏《赠芹圃》诗所写“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完全一致。敦诚还有一首怀念故人的联句,也用“狂于阮步兵”来形容雪芹,将他与饮酒不羁的阮籍相提并论,“狂”字既指饮酒之狂,亦指性格之狂(详见后)。

敦敏《懋斋诗钞》中写及曹雪芹者有五首,可谓首首有酒字。《芹圃曹君霑别已一载余矣……》诗有“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已醺”句;《题芹圃画石》有“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句;《赠芹圃》有“卖画钱来付酒家”和“一醉imgimg白眼斜”句;《小诗代简寄曹雪芹》有“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句;《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有“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句[73]。只要稍加玩味,则可知这些诗既有对雪芹家世、遭际的感慨,又有对他嗜酒个性的揭示。

张宜泉有《伤芹溪居士》诗,序云“其人素性放达,好饮”[74]。正因此故,与雪芹同时而憾恨“不相识”的永忠在《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诗中有“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的诗句。“一中之”即痛饮一醉。典出《史记•樊郦滕灌列传》:“项羽既飨军士,中酒。”裴骃《集解》:“张晏曰:‘酒酣也。’”即使“可恨同时不相识”,但雪芹嗜酒的个性永忠耳熟能详。

雪芹“酒渴如狂”,二敦也嗜饮,张宜泉总评雪芹“好饮”,永忠同样知之甚详。凡此均说明嗜酒在雪芹个性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他对酒的偏爱既表现了其蔑视礼法、狂放不羁的性格之一端,同时应该看作像陶渊明一样“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75]。无论如何,雪芹的嗜酒和对酒文化的了解为他创作《红楼梦》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红楼梦》对饮酒的描写颇为引人注目,其中涉及的酒有合欢花酒、西洋葡萄酒、绍酒、黄酒、惠泉酒、屠苏酒等;写及的饮酒场面难以数计;写及的酒令就有赋诗、粘对、击鼓传梅、射覆、猜拳等。可以说,曹公每次描写的饮酒场面都与全书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刻画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焦大酒醉,揭出的是贾府的丑恶;凤姐酒醉,散发的是久积的醋意;“饮仙醪”是对全书主要人物命运的纲领性描述;“庆元宵”则透露了元春身为妃子而“终无意趣”的哀伤。鸳鸯三宣牙牌令令人眼界大开;薛蟠、冯紫英与妓女云儿宴请宝玉的酒筵是那样无拘无束、开心而粗俗。同是“女儿悲”一令,冯紫英的反映了市井小民的情趣,云儿却道出了妓女们的喜怒哀乐,薛蟠的实在粗俗龌龊;而宝玉的“抛红豆”名曲却抒写的是相思……曹公写饮酒的手法云诡波谲,变幻莫测,令人叹服。而这一切与他那嗜酒的个性和对酒文化的深入把握不无直接关系。

(二)工诗

将诗词曲赋等韵文嵌入小说,用以结构情节、言情状物、描摹人物,乃是我国古代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优良传统和突出特点,《红楼梦》在这点上空前绝后,可谓“文备众体”之杰作。据周雷先生统计,其中“诗81首,词18首,曲18首,赋1篇,歌3首……灯谜诗13首,诗谜11首”[76]。它们与全书的思想和艺术有机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不敢设想,如果抽去其中的诗词曲赋,《红楼梦》将不知成何模样?毫不夸张地说,仅就书中的诗词韵文而论,曹雪芹无疑还写过不少诗,如他为感激敦诚以佩刀质酒,曾“作长歌以谢”敦诚,可惜其长歌已佚;如他为敦诚《琵琶行传奇》题过诗,敦诚《鹪鹩庵笔麈》记载云:“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敦诚认为雪芹平生所为之诗“新奇可诵”,是比较中肯的。这可以从书中的诗词曲赋和雪芹的朋友们的评价得到证明。

敦诚、敦敏、张宜泉等人一致认为曹雪芹工诗,并把他比作三国的曹植和中唐的李贺。张宜泉《题芹溪居士》序即云“其人工诗”,诗前四句曰:“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爱将笔墨逞风流”中的“笔墨”当不单指创作小说,还应包括作诗填词,因为“堂前花鸟入吟讴”可证。张宜泉《伤芹溪居士》序又云雪芹“善诗画”。敦诚《寄怀曹雪芹(霑)》有“爱君诗笔有奇气”;前引《佩刀质酒歌》也说“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李贺敢于标新立异,诗风奇险新颖,而雪芹之诗既有新奇的特点,又不受李贺诗风的拘限,而能够打破前人诗歌的风格、境界。敦诚还在《挽曹雪芹》中写道,“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一方面赞颂雪芹之诗有如李贺的新颖奇险,另一方面哀叹雪芹有如李贺的英年早逝。敦诚《小诗代简寄曹雪芹》有“诗才忆曹植”句,又把他比作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张宜泉《伤芹溪居士》也有“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的诗句,还把雪芹与南朝著名诗人谢灵运相提并论。凡此足可见曹公工诗的个性特征不仅为其友人所深知,而且为其友人所赞颂。雪芹之诗未能流传下来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我推想雪芹严于创作、有诗文不轻出当是原因之一。张宜泉和《曹雪芹〈西郊售步憩废寺〉原韵》就写道:“君诗未曾等闲吟”,可知雪芹作诗绝不无病呻吟,或粗制滥造;敦敏《赠芹圃》“寻诗人去留僧舍”诗句既把雪芹比作骑驴觅诗的李贺,又关合雪芹像李白、杜甫、卢延让、贾岛、胡擢、郑綮一样于灞桥驴背上捕捉灵感、或吟觅句之事。这完全可以说明雪芹作诗为文的严谨态度,这与他写《红楼梦》之“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艰辛历程岂不完全一样?所以,雪芹之诗才能如曹子建、谢灵运、李昌谷一样“新奇可诵”。

从《红楼梦》中的诗词韵文来看,它几乎将所有文体纳入其中;仅就诗而论,它几乎囊括了古代各种诗体。除少数几首诗词曲句乃是袭用前人者外,绝大部分为雪芹所独创。限于篇幅,姑举三例以明之。

“好了歌”和“好了歌注”乃《红楼梦》的点睛之笔,它是那样的通俗,又是那样的深奥,它用参透人生的笔调和指点迷津的口吻嘲笑人的执迷不悟、荒唐可笑,揭示人生的二难真谛,从而为演奏《红楼梦》那盛极必衰、人生如梦的伟大交响主题曲确立了和谐绝伦的基调(另详)。“好了歌”受启于《金瓶梅》“酒色财气”四笔的痕迹比较明显,而又有独特的创造,它从功名、金银、娇妻、儿孙四大端上告诫人们勿苦苦追求,应迷途知返。它简直是天成之文,读过《红楼梦》者,不能不对它留下深刻印象。

第五回的判词堪称古今奇诗,无论怎么赞誉也不过分,姑且不论它那辞藻的优美、谐音的高妙和格调的哀惋,就其内涵而论,它使用谶语式的表现手法把人物的遭际命运隐寓其中,令人玩味不已,颇能显示出作者成竹在胸、潇洒走笔的天才气度。

即使一首绝句或一首律诗,也能看出雪芹超迈前人的诗歌功夫。如贾宝玉《春夜即事》诗,曹公将宋代以来把“六更”称作“蛤蟆更”这一同样“谶语”性的词语嵌入诗中,表现宝玉彻夜难眠、思念黛玉的烦躁情绪,隶事用典,了无痕迹[77]

曹公之所以将140余首诗词曲赋嵌入书中,除了继承古代小说的传统和创作需要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通过小说“传诗”于后世。甲戌本第一回写到贾雨村中秋夜对月有怀而口占五言律诗前有一条脂批云:

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我们知道,需要是个性的核心,需要引导着一个人的倾向,可以说,需要决定了个性。据这条脂批透露,雪芹之所以工诗并将诗大量写入小说之中,是为了将他的诗作传给后世,这样的目的和需要促使他钻研诗歌理论,并通过黛玉教诗和香菱学诗展示出来;促使他“寻诗”、不“等闲吟诗”而创作出好诗,所以书中“闲情诗词倒还全备”(第一回);促使他按照“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创作原则写出“新奇可诵”的诗歌,并把它巧妙地写进“新奇别致”的《红楼梦》中。

值得指出的是,曹雪芹有家学渊源,其祖父藏书颇多,又是写作诗词曲的名家,虽然曹雪芹生时曹寅已死,未能亲聆乃祖父之教诲,然而曹家的书香之气、家学渊源不能不给雪芹以熏陶影响。这是我们在探讨雪芹工诗个性特征时应该考虑到的因素。

(三)善画

曹雪芹多才多艺,他既是诗人、小说家,又是画家,而善画又是他那鲜明个性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时,他善画的名气似乎比他诗人和小说家的名气更大。

张宜泉在两首诗序中说雪芹“善画”;其《题芹溪居士》中有“苑召难忘立本羞”的诗句,典出《旧唐书•阎立德传》附《阎立本传》载:“太宗尝与侍臣学士泛舟于春苑,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太宗击赏。……召立本写焉。时,阁外传呼:‘画师阎立本!’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俛伏池侧,手挥丹粉,瞻望宾座,不胜愧赧。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唯以丹青见知,躬斯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戒,勿习此末技。’”有研究者据此认为曹雪芹曾被亲友推荐或打算推荐入内廷为供奉,就像阎立本一样,但无确凿证据说明原委经过。而无论如何,雪芹擅长绘画而甚有声名,则是肯定无疑的。敦诚“卖画钱来付酒家”的诗句亦有力地证明雪芹善画的名气之大。因为能够出卖的画就绝非一般画可比;“酒家”可以放心地赊酒于雪芹,说明他对赊家的偿还能力是不怀疑的,他相信画技高超的曹雪芹是能够卖画以偿酒债的。就雪芹而言,他之所以敢赊酒而容或许以酒家用卖画的钱来偿还酒债,是以他那绘画技艺的高超和为人所肯定喜欢收买的心理为基础的。这是不难理喻的。敦敏尚有《题芹圃画石》诗,更可见出雪芹善画的个性:“傲骨如君世亦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此诗写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诗写得极佳,以雪芹所画石头之突兀重叠、奇峭矗立比雪芹之铮铮傲骨、棱角分明;以如椽巨笔比雪芹画技之高超,以雪芹借“写”画以泄其不同流俗、生不逢时的不平之气道出雪芹“画家之意不在画”而在于抒发胸中的愤懑。据此来看,曹公之善画与他写作《红楼梦》一样,旨在“伤时骂世”,亦即将“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此其一。其二,就雪芹善画,尤长于画石而言,《红楼梦》题作《石头记》为确,因为题名“红楼梦”的确有人生如梦的悲伤情调,容易使人产生哀凄颓废的思绪;而题名“石头记”者,不仅与那块“质虽粗蠢,性却相通”的贾宝玉的故事十分吻合,又与雪芹善画石头以泄其愤世嫉俗之情的内容恰恰一致。庚辰本第四十三回有脂批曰:“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78]况且题名“石头记”既含蓄又风流,这与雪芹力求“新奇别致”的美学观也若合符契。我们认为,正是“写出胸中磈礧”这一需要决定了曹雪芹善画的独特个性。

雪芹善画,对古代画论也十分熟知,因此,他的《红楼梦》多处写到了绘画理论和绘画作品以及古代著名画家。

书中写到的古代画家有顾恺之、米芾、倪瓒、唐寅、仇英等(第八十九回写到潇湘馆黛玉挂的仿李龙眠白描笔意的仕女画《斗寒图》);作品有米芾的《烟雨图》、唐寅的《海棠春睡图》、仇英的《双艳图》和不知系何人所画的《燃藜图》(第五回)、荣府挂着的“待漏随朝墨龙大画”(第三回)以及金陵十二钗画册等。据研究,《红楼梦》中写到的一些绘画乃是作者虚构的,完全是为了情节上的需要,例如前面提到的唐寅、仇英的三幅画,都不载于绘画史和绘画目录。

最能体现曹雪芹绘画理论的文字是第四十二回中宝钗向惜春讲授如何画大观园全景图时的一段议论: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纸,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

很明显,曹公借宝钗之口,畅叙自己的绘画理论。所谓“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主要是指作画的第一步构图,旨在强调胸有成竹;这与谢赫《古画品》所提出的“六法论”中的第五法“经营,位置是也”和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所谓“经营位置,画之总要”的观点完全相通[79]。所谓远近、多少、添减、藏露、疏密、高低云云,实质上指出了中国山水风景画的本质特征和重要法则。沈括《梦溪笔谈》载:“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美皆仰画飞檐,其说以为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间见其榱桷,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小观大如人观假山耳。”李成《山水诀》正有“先立宾主之位,决定远近之形,然后穿凿景物,摆布高低”之论,两相比较,它们与宝钗之论何其相似乃尔!所谓“界划”即“界画”,是“画家十二科”中的一科即“界画楼台”一科,指画家用界尺作线,精细地画出以宫室楼台为主体的画。大观园全景亭台楼阁很多,所以宝钗提出须用工细的“界画”法去画,惜春的几笔写意就完全不能当此重任。书中还写到作画的画纸、颜料、画具、用笔方法等问题,如雪浪纸、托墨、皴搜(擦)、滃染、重绢矾绢、泥金泥银、化胶、出胶、洗笔以及各种笔号、颜料,等等,颇能体现出雪芹对中国画史的熟知和绘画实践经验的丰富。他是真正的画家,而不是“画家的妈妈——只会说不会画”。也正因此故,《红楼梦》中的绘画情节飘逸而迷人,其总体构思正是肚子里头有千丘万壑。“百科全书”之誉,良有以也!

(四)狂傲

大凡才华横溢之士,莫不具备狂放傲气的鲜明个性。旷世奇才曹雪芹自然也不例外。他的绝世才华为其朋友和世人所认同,他那狂放傲气的个性不仅表现在他的言谈举止上面,而且通过形象化的手段表现在《红楼梦》之中。

张宜泉说雪芹“其人素性放达”;敦诚《寄怀曹雪芹(霑)》云:“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君又无奈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接img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诗开门见山地把雪芹与唐代著名画家曹霸作比,点出二人的相同遭遇:善画而贫困潦倒;又暗用晚唐诗人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的典故,写出雪芹身经江南的繁华生活如一场大梦早已醒觉,与杜牧放浪形骸、“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困踬不振,快快难平”[80]的遭遇和个性大略一致。我们注意到有一则《红楼梦》旧本批语云:“曹雪芹,为拣〔楝〕亭寅之子,世家,通文墨,不得志,遂放浪形骸,杂优伶中,时演剧以为乐,如杨升庵所为者。”[81]同样揭示出雪芹狂放不羁的性格。至于把雪芹与曾在临邛穿着犊鼻裈自己卖酒涤器的司马相如作比,既包含着对雪芹靠卖画谋生之遭遇的同情,又不无赞颂雪芹像司马相如一样具有不拘礼法的叛逆性格,司马相如“勾引”卓文君私奔一事就曾得到李贽和谭元春的赞许[82]。敦诚还引用晋代山简常常酒醉、倒戴帽子的典故以比雪芹不拘礼法、酒醉傲世的狂放之态,引用晋代王猛衣褐见桓温、边谈边扪虱的典故以比雪芹高谈雄辩、不畏权贵、不拘细节的傲岸性格。敦诚还描绘雪芹“步兵白眼向人斜”,“鹿车荷锸葬刘伶”,把他与“竹林七贤”中狂放无拘、嗜酒傲世的阮籍、刘伶相提并论,形象而准确地传达出了雪芹嗜酒、狂傲的个性。雪芹一号梦阮,就包含着他对阮步兵的崇敬之情,也寓含着嗜酒傲世的用意。曹公在《红楼梦》中也写到了阮籍、嵇康、刘伶、温庭筠、柳永、唐寅等所谓“狂人”,几乎都是用同情和欣赏的笔调描述这些人的狂傲和风流。再将前引敦诚《佩刀质酒歌》和敦敏《题芹圃画石》所描述的雪芹形态联系起来审视,一个狂放不羁、傲世歌啸的雪芹不是已经矗立在我们眼前了吗?

曹雪芹是一个有过“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的贵公子,门第的高贵和祖上几辈官位的显赫不能不对他的人生坐标给以界定,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走正统的儒家所倡导的人生之路,因此,他不能不有“补天”的理想,就像其祖辈做皇帝的宠臣、国家的栋梁;也盼望有“补天”的机遇,就像他笔下的探春一样一试才华。这绝不是推想,脂批于“无材补天、幻形入世”下先批云:“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于“无材可去补苍天”下又批云:“书之本旨。”敦诚劝他“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不就隐含着雪芹意欲干谒求仕的信息吗?然而,封建官场祸福难测,“大故迭起”使得曹家验证了“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的真理,也把雪芹的幻想彻底粉碎了,他一变而为“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落魄者,成了一个“翻过筋斗的”人。从一介贵公子到一个落魄者的过程,正是雪芹参透人生真谛、感受世态炎凉的过程,这正是形成他那嗜酒傲物、狂放无拘个性的重要原因。因此,在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阮籍、嵇康、刘伶、山简、王猛、唐寅、李贽、杨慎、黄宗羲、戴震、郑板桥等狂士的影子,更可以看到屈原、司马迁、陶潜、杜甫、苏轼等遭遇困厄、转而通过诗文的中介以求“立名”的志士仁人的影子。“立名”的需要促成了他那狂傲的个性,这种狂傲与他那嗜酒、工诗、善画的个性共同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追求“新奇”、富于批判精神的创造性,正是这种创造性促成了“字字看来皆是血”的《红楼梦》。

作家的个性不能不渗透到他笔下的主要人物身上。宝玉是一个“成日疯疯癫癫”、“似傻如狂”的角色,用尤三姐的话说是一个“不大合外人的式”;脂批说他“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无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又如黛玉这位雪芹笔下的理想女性,作者通过许多情节赞颂她的孤高傲世,如通过掣酒签,宝玉诔晴雯把她比作“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通过“林潇湘魁夺菊花诗”把她比作“孤标傲世”、“千古高风”的菊花,通过潇湘馆旁“千百竿翠竹遮映”这一“好个所在”,点出斑竹与黛玉的关系。二位主人公身上,不就映射着曹雪芹狂傲孤介的个性吗?至于晴雯的兀傲孤标、柳湘莲的冷然出家、鸳鸯的铰发立誓以及那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还要收藏古扇的石呆子的执拗疯傻,同样有着作者复杂个性的影子,混合着封建阶级浪子的狂野之气啊!

(五)健谈

语言的贫乏意味着思想的贫乏,语言表达的混乱也意味着大脑思维的混乱。一般而论,人的口才、语言的高下与其思维、知识的高下也是成正比的,当然,文学创作中的“词不达意”者不在此列[83]。因为,“语言,这是以符号系统方式而存在的一种知识形式”[84]。语言“总有一种暗中的补偿规律给艺术家保留用武之地。……给艺术家的个性以一定的轮廓”[85]。综合有关材料来看,我们可以得出曹雪芹雄辩健谈的印象。

敦敏有《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一诗,诗云:

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

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86]

此诗作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秋天,时敦敏偶然经过富察明义的堂兄富察明琳的书斋养石轩,与曹雪芹意外相逢。敦敏的心情异常兴奋,遂作此诗。敦敏把曹雪芹比作东晋的嵇绍,赞颂他在众人中如鹤立鸡群。《晋书•嵇绍传》载:“或谓王戎曰:‘昨于稠人中始见嵇绍,昂昂然如野鹤之在鸡群。’”敦敏于院外听到有人在院内高谈雄辩,他就断定此人非曹雪芹莫属,因为他对曹公健谈雄辩的个性特点是很熟悉的,所以又把曹公比作东晋的孟嘉,而自谦不如有识人之明的东晋褚裒。孟嘉曾为桓温参军,褚裒死后赠侍中太傅,故称。《世说新语•识鉴》云:

武昌孟嘉作庾太尉从事,已知名,褚太傅有知人鉴。罢豫章,还过武昌,问庾曰:“闻孟从事佳,今在此不?”庾云:“卿自求之。”褚眄睐久之,指嘉曰:“此君小异,得无是乎?”庾大笑曰:“然。”于是既叹褚之默识,又欣嘉之见赏。

刘孝标注又言:“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寮毕集,时佐史并著戎服。风吹嘉帽堕落,温戒左右勿言,以观其举止。嘉初不觉良久,命取还之,令孙盛作文嘲之,成箸嘉坐。嘉还即答,四坐嗟叹。嘉喜酣畅,愈多不乱。温问:‘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明公未得酒中趣耳!’”(《晋书•孟嘉传》所载略同)敦敏将褚裒和孟嘉的典故捉置一处,重在赞赏曹雪芹的风流潇洒、多才善辩,诗写得蕴藉含蓄,用典极为贴切。而孟嘉“性好酒”,又与曹雪芹嗜酒的个性相一致,更可印证我们前面对曹公嗜酒个性特点的论述。

我们还注意到敦诚的《寄怀曹雪芹霑》一诗中有“接img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的诗句,一方面赞颂曹雪芹不拘礼法、嗜酒傲世的狂态,一方面赞赏他见解超群、辩才雄健的个性。更可注意者,裕瑞的《枣窗闲笔》也记载说曹雪芹“善谈吐,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87]。裕瑞敏锐地指出了曹雪芹雄辩健谈的个性与其创作《红楼梦》的功能作用和内在联系。

《红楼梦》语言的精练、丰富、准确、传神、深刻、鲜明、生动已为学人们所公认和钦服,它在中国小说语言艺术中达到了一个高峰,曹雪芹的确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语言大师。脂批有多处对《红楼梦》语言的精妙作了评点,如“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认为《红楼梦》的语言“有气、有声、有形、有影”;“通部书所以皆善炼字”;它“写一种人一种活象”;“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见”,“毕肖之至”,“酷肖之至”,真正是“活龙活现之文”。我们有理由认为,《红楼梦》之所以在语言上取得很高的成就,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语言艺术的范本,这恐怕与曹雪芹那雄辩健谈的个性是不无关系的吧。

综上所述,嗜酒、工诗、善画、狂傲以及那雄辩健谈的鲜明个性共同构成了他的创造性才能。曹雪芹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这种才能,因而才有独步千古的“百科全书”《红楼梦》矗立在中国文学、世界文学的宝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