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论:中国古代管理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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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内在的超验”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哲学的人本学里所强调的“我”,不是常识意义上的“我”,而是哲学意义上的“我”。也就是说,它不是作为生理我、家庭我、世俗我的个别的“私我”“小我”,而是作为宇宙我的普遍的“公我”“大我”。用现代哲学语言来表述,它是有别于“经验自我”的“超验自我”。“超验”者,超越于经验也。“我”,犹如照相机的镜头,它可以拍下世间的万事万物,而唯独不能拍下它自己。因此,“我”已不复有任何经验对象属性,它毋宁说已成为不可指陈的作为前谓词真理的“忘我”“无我”之“我”,即一种名符其实的彻底的“我”。

也正是从“我”的这种超验性质出发,你才能明白,为什么中国哲学中的“我”不是哲学中的相对的“多”而是绝对的“一”,为什么这种“我”被哲学家们视为先于任何始因和前提的宇宙的终极始因和绝对前提。同时,也正是从“我”这种超验性质出发,你才能明白庄子笔下的“至人”“真人”之所以可以汪洋恣肆、无往不往地作“逍遥之游”其所寓含的哲学深意: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庄子·逍遥游》)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齐物论》)

这里的描绘并非痴人说梦。如果你一旦明白庄子学说里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同一”(《庄子·逍遥游》)里的“我”并非“经验自我”,而是“超验自我”的话,那么这种描绘就丝毫不为过分。其实,庄子在这里所极力渲染的“逍遥”之说,正是对“超验自我”的“我”的超越性的传神之论。

庄子认为,这种“我”不独与“经验自我”迥然异趣,而且唯有舍弃、超越“经验自我”,“我”才能真正地回到我自身。在他看来,“经验自我”的“我”被功利所驱使,被事非所固执,被形体所限制,是一种被外在对象牵着鼻子走的“假我”,它恰恰是“向我属性”的丧失而不成其为“我”。故“人之君子”即为“天之小人”(《庄子·大宗师》),而要回到真正的“我”,就必须摆脱掉所有这一切,“忘我”才能“有我”。这就是庄子学说中回到“无我之我”的“坐忘”方法论的提出: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

因此,正如在中国古代道的学说里,其认为直悟道就必须“为道日损”而破除对日常经验的而的偏执一样,在中国古代“我”的学说里,其坚持要回到“我”也必须克服对日常我的迷信。但是需要特别强调指出的是,尽管中国哲学鼓吹“我”的超验性,但是无论这种超验如何超验,它都依然是一种内在于我的经验里的“非我莫属”的超验,即所谓的“内在的超验”。因此,它完全不同于那种外在于我的经验的而与我全然无涉的外在的超验(正如西方哲学中的“上帝”“理念”“物自体”等概念所表明的那样)。易言之,它既是超验的,又是内在的,既是“无我之我”,又是“有我之我”;“勿助”即为“勿忘”,从“经验自我”的撤出也恰恰是最真实最彻底地向其返回。从这意义上讲,正如中国哲学里形而上的道即为形而下的器一样,中国哲学里“超验自我”与“经验自我”最终也亦是二而一的。

这是一种为中国哲学所特有的“不即不离”的关系。它毋宁说为我们揭明了中国古代人本主义学说的“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性质。也就是说,既然“我”并非“经验自我”而为“超验自我”,那么,中国古代的人本主义并非一些人所断言的那样没有超越精神,而恰恰相反。对于中国人来说,人性即神性,正是人本身在世间万事万物中脱颖而出,成为宇宙超越精神的真正象征。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既然这种“我”又内在于“经验自我”中,那么,“我”对超越性的追求就无需远离世俗另辟蹊径去企求,而恰恰相反,正如“唯下学可以上达”一样,从“践形”中就可以“尽性”,“我”的超越性并非什么神秘的幽灵,它其实就体现在具体生动的我的日常生活之中。

于是,“我”已经成为一种两栖的“我”。“我”不仅可以脚踏实地地生活在世俗世界中,而且同时也可以出神入化地与神相会。因此,对于中国古人来说,入世即为出世,“性尽”就可“神穷”;虽“不住涅?”但却能“立地成佛”,虽“不舍众生”,但可直面死的威胁。故中国文化没有宗教却胜似宗教,不越世俗而又远远超越世俗。而这一文化尽管不失平和但其雄风历千年不灭,不正也可以从这种“内在的超验性”里为其找到最好的注解吗?

王阳明说得好:“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而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如果说中国哲学是一种“内在超验”型学说,其内在性(“着相”)与超越性(“不着相”)不可分离而最终由内在性推出超越性的话,那么,西方哲学则是一种“外在超验”型学说,其超越性外在于内在性里而最终走向超越性的取消主义。也就是说,西方哲学固然不乏对“我”的积极肯定,但是,其“见理不能穷理”则必然“见性不能穷性”,无论是其“我思故我在”的“我”还是其“我欲故我在”的“我”,“我”都依然囿于“知性”“情欲”这些经验的对象性里而最终仍不失为一种“经验自我”。这样,“小我”被西方人牢牢地据为己有,而真正本体的“大我”却被慷慨地奉送给彼岸的上帝,于是,在西方人那里我们看到这样一种自相矛盾的哲学游戏:一方面“我”不无骄傲地宣称我是“万物的尺度”而把唯我论推向极致。另一方面“我”却极为谦卑地听凭上帝对我的主宰而使我成为唯“他”是从的东西。

这是“我”的一种真正的迷失。在近现代,这种迷失不仅没有缓解,相反地由于种种“假我”力量的迅猛扩张而使其危机日益深重。同时,也正是基于对这一哲学困境的反思,在西方文化领域,一场一反西方传统的、旨在从“外”转向“内”、从“彼在”转向“此在”的“本体论革命”正在兴起。而这不也正向人们表明,中国古代的“内在的超验”的学说不仅没有过时,而且随着时代的进展推移而日益显示出其不朽的生命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