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困境
汪琦
我一位学戏剧的同学,他常对我说他想写出一部反映“知识分子的困境”的戏来。说实话,我不清楚什么人算得上知识分子,至少是大学里的副教授?我更不理解所谓“困境”的含义。似乎很多人都爱说这个词。评论家评一部电影或者小说,都说把人的“生存困境”“道德困境”演(写)出来了。我所熟悉的儿童文学领域也有很多作家围绕儿童的“成长困境”写作。回顾我个人的成长和有限的生活经验,我认为我至多经历过一些困难,还尚未进入过所谓的“困境”中。虽然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困难”和“困境”的更多区别,但这样一个认识却是明确的:困境总是更关乎灵魂的一级。
我的母亲十年前从她拥有正式身份的国有企业下岗,到上个月,她七七八八换了可能有十几份工作,都是为一些私营业主打工。影响她选择每份工作的因素不外乎收入、休假、工作强度以及老板这个“人”怎么样。好在我们的家庭生活水平一直处在城市的温饱线上,拮据时就节省些,宽裕时就想得开些。金圣叹不是说嘛,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能嚼出火腿的滋味。在没有肉的境况下,那么吃些豆腐干,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困境”。宇宙赋予人类肉体和心理上的可塑性是极大的。嚼得菜根,做得大事。这是我在南京大学校史博物馆里看到的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更何况,我们家从来也没有哪一天真的吃不上肉。
就在上个月,我母亲换了一份新工作。依然是给老板打工,在建材市场里的瓷砖店,做店员。工作时间从早晨8点到下午6点,不管中饭,一个月休息三天,月薪一千五百元。这是我的母亲在选择一份工作前要考虑的所有要素。在得到以上这些信息后,她就去了。在第五天工作结束后的晚上,她回到家里,她说:“没意思,不想干了。”
“没意思”是一句意思很丰富的话。我们常常说“没意思,这个人不处了”“没意思,这份钱不挣了”“没意思,这日子不过了”。但是令我们做出与一个人绝交、放弃一份工作甚至逃避一段生活的真正原因,绝不会是简简单单的“没意思”。
我母亲说,她每天早晨要和一群二三十岁的店员站在建材市场的空地上,接受那个来自乡下的暴发户小老板的训话。“他的年纪也就比你大一点,人五人六的。”“像打了鸡血一样,每个人都要吼。”“‘加油努力!明天一定好!我是最棒的!’我吼不出来。”“我感觉脸都丢光了。”
这是何其熟悉的场景。我在很多城市的很多个早晨,路过无数酒店、发廊、服装专卖店的门前,像一个看戏的人走过,看着那个站在台阶上、胳膊下夹着皮包的小老板领着一群服务员开“晨会”、喊口号。我从来没有注意观察过那人群里是不是也有与我母亲年纪一般大的人,我也从来没有揣摩过台阶下的人的心情。我真的像个看戏的人一样,走过去了。
当我母亲把她作为一个台阶下的人的感受说给我听时,我很难过。如果我不是她的儿子,我就站在他们的瓷砖店前,看到这一幕时我说不准还会发笑——一个中年女人,混迹在一群年轻的店员中,像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跟不上老板的口号节奏,慌张、手足无措,东张西望。我知道制造喜剧效果的方式就靠“夸张”和“反差”,这就是“反差”。一个将近50岁的女人,在这样一个早晨,她应该做着什么?她应该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报纸,或者给家里人买早饭,或者在菜市场里逛来逛去,或者其他一万种可能。最不可能、最滑稽的一种,就是站在一支“鸡血战队”中。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却出现了。这就是喜剧。她成了滑稽表演队里的一员。因此我难过。
于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困境”的存在。从母亲痛苦的描述中,我感到她四十多年来建立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被侵犯了,她甚至受到了侮辱。一个年纪比她儿子大不了多少、操着一口方言的小老板,凭着一套半生不熟的企业管理知识,向她训话,要求她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凭什么呢?就凭他一个月发给她一千五百块钱。原来缺乏什么不是“困境”。为了得到什么,却要牺牲比此更宝贵的东西,这种矛盾与折磨才是“困境”。
我的母亲毅然辞去了这份工作,一分钱也没有领。她说那几个早晨就当去锻炼了。她暂时从这一个困境里走了出来。可当我认识了什么是“困境”之后,却越发感到它的无处不在。
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