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修辞语义的表达与理解
修辞语义的表达与理解是语言应用的重要表现。20世纪80年代以后,一些学者立足于汉语本身向中国传统文化认同,突出汉语的人文性特征,并认为重意会、重虚实、重流动、重具象是汉语的特点,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拉近了语言与文学之间的距离,缩小了语言本体与语言应用之间的空间,密切了语言应用与语境语体之间的关系。这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汉语修辞语义的表达和理解,有助于我们从微观层面来探索汉语修辞语义问题。
一、意合和意会
任何一种语言都以交际为目的,而汉语是人文性特别强的一种语言。如果说西方语言比如英语、法语等在显现交际功能时往往以较为丰满的外在形态为标志,那么汉语则常常以意会为常态。正由于此,用汉语言去创作和说话,语言运用的形式灵活多变,有很强的活泼性。中国古时候就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法,语义的表达和理解是把意合、意会作为重要手段之一的。这种说法尽管不能囊括汉语应用的所有事实,但也无疑说出了汉语言的一个重要特征。汉语讲究言尽而意不止,意在言外。我国古代的老子就竭力主张“言不尽意”,《易经》突出“言不尽意”“立象尽意”。汉语的语义主要不是靠尽善尽美的语言形式表现出来的,而是依据一定的背景知识隐藏和领会的。这个所谓的“背景知识”就是语境(包括“语体”)条件。
从表达方面看,汉人在交际时首先考虑的是汉语句法的深层语义结构。根据语义去组词造句,构拟相应的修辞话语,并在组词成句过程中注意语义对语音、词语、句法表层结构的制约作用。表达者以语义及语义关系为准绳,只要提供一定语义条件,某些“句法”因素就会作出让步。因此,只要能够使语言起到交际的作用,在语义与句法之间,“句法”因素就有可能会受到排斥,表达时语义因素、语境因素、语用因素等大于句法因素。如“大夫请来了”这句话,表达者把汉语中表示被动意义的词语“给”“被”等隐藏了,尽管句法表层中缺乏表示被动意义的语法标记(如果“给”“被”等算语法标记的话),但同样表达了被动语义及被动语义关系。“大夫”是被动者,是受事,是“请”这个动词所关涉的对象;主动者即施事则隐含其中,在句法上是一个空位、零形式。然而,英语中如果要表达被动语义关系,往往要有显性的句法形式。如上例应为:
The doctor has been sent for.
其中“助动词be+过去分词”便是被动语态的形式记号。如果没有这种形态出现,便不能构成被动语态。也就是说,用英语去表达语义时句法形式是强制性的、必备的,而用汉语表达语义时往往不求形式上的十全十美,更多时候追求的是意义的左右逢源,注重的是意合。
从理解方面看,接受信息的一方有时不能完全从形式本身析解出圆满的答案,也要靠背景知识去理解,以达到心领神会的程度。也就是说,包括语体在内的语境因素起到了关键作用。例如买票时说“一张动物园”这个例子,孤立地看,从字面上很难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而且也不能用语法规则作客观的、冷静的分析。按语法规则去套,由物量词“张”与数词“一”构成的数量短语“一张”与表地点的名词“动物园”在句法上是不能搭配的,语义上也是说不通的,既不合规则,也不合情理。但是在具体语境中就是这么说,也就这样去理解,这靠的是意会。
可见,语义的表达和理解都渗透了句法之外的语境因素,注重了语义上的统合。因此,注重意合、强化意会实际上就是指在言语交际过程中对语义、语义关系进行综合表达以及听话者、读者进行综合理解时所运用的手段。这种语言手段,不搞形式主义,而以语义为基点,在可理解的前提下进行重心嵌合,利用语义上的条件和特定的语境因素去组词造句谋篇。
二、修辞创造与意合凸显
修辞语义表达靠的是意合,修辞语义理解靠的是意会。“意合”和“意会”是同等意义的概念,只不过视点不同罢了,在综合表达和综合理解时统一于一。
(一)语音应用方面
反映到语音应用上突出地体现在语调上。申小龙说,我们请十个人来标点同一篇口语或文学作品,就会有十种标点法。因为每个人对“句子”的“意尽为界”语感不同,客观上我们又找不到可以确定句界的形态标记。正由于我们找不到这种标记,在理解修辞话语时往往会根据一定的逻辑事理,按照自己的“主观愿望”,也就是说据意会去解读修辞话语。譬如,“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这句话至少可以有两种断句法:“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这两种不同的语音停顿,除了与汉字有关外,最主要的是由于人们对其语义及语义关系的把握不同造成的。而“我看见他很生气”这句话,当被解读为“我看见他,我很生气”语义的时候,其语音停顿应为“我看见他/很生气”;当被理解为“我看他时,他很生气”语义的时候,其语音停顿应为“我看见/他很生气”(注:“/”表示停顿)。修辞话语的语义内涵有效地控制了语句的停顿,进而强化了语句所蕴含的情感和语气。类似的修辞语义现象在汉语中相当地多。有的是为了突出句中的主要思想或强调句中的特殊感情而重读,形成逻辑重音。这种逻辑重音不是出于句法上的需要,而完全是由语义决定的。如:
①我知道你会唱歌。
②我知道你会唱歌。
③我知道你会唱歌。
④我知道你会唱歌。
⑤我知道你会唱歌。
各个句子语义重点不同,其逻辑重音的指向也就不同。例①的语义重心是“我”,强调的是“我”而不是别人,于是重音也就落在了“我”的上面。其他例句同理。不管断句还是逻辑重音,都以语义的恰当表达和准确理解为第一要义,语义决定了如何断句、如何把握逻辑重音和话语节奏。
(二)词语使用方面
反映到词语使用方面,所表现出的意合凸显问题,主要体现在组词成句形成语篇上,这个将在下文详细讨论。这里仅举三例说明如下:
①可是“友邦人士”一惊诧,我们的国府就怕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鲁迅《友邦惊诧论》)
②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鲁迅《药》)
③未曾经历 如何懂得?表面越是简单 里面越有学问!(诗玛表广告词)
三个例子均充分运用了语境条件把某些词语左转右移,使之上下链接,凸显出特定语境和语体规制下衍生出的修辞语义。例①中,作者根据语义表达的需要借助于上下文和当时的社会形势等语境条件而临时把“国家”拆解,形成“国将不国了”。例②中,“运气”本是名词,但在这里却被作者易用为动词,使之具备了动词的一般特征,并使词语的语义发生了变化,从而具有使令、促使的意义。这种情况下,“国家”“运气”的句法性就被弱化了。“国家”“运气”这两个词在应用中产生的新的修辞语义,正体现出汉语词语在修辞创造时意合的直接表现。例③是诗玛表的广告词,广告文案创制者充分利用了语音语境条件让“表面”和“里面”对举出现,实现了多次的音义转换,而最终突出了诗玛表的质量和内涵。第一次转换是语音转换,利用音同的关系把诗玛表的“表”与通常意义上“表面”的“表”作了转换;第二次转换是语义转换,利用同音条件关顾字面与字里两层意思,即诗玛表的“表面”和通常意义上与“里面”相对的“表面”;第三次转换是由于下文“里面”的存在,帮助注解了上文“表面”的语义;第四次转换又是由于广告实体是“表”,所以决定了受众的思维向商品诗玛表靠近,由此实现了诗玛表“表面”语义和通常意义上“里面”语义的对接。
(三)句子应用方面
反映到组词成句上,句子的构拟也常常以语义为主,只要语义上顺理成章,合乎事理,往往就可以把词语组合在一起,而不强求某种形式必须出现。申小龙把意合法在语法层面上的表现,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汉语组词成句在形式上没有特定要求;二是语词组合时往往不管语法上是否合理,而是提取意义支点来意会。
就第一点来说,汉语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形态特征,较多的语义、语义关系的表达和理解往往讲究逻辑意义上的通顺,讲究以“神”统“形”。表达时需要考虑社会背景、文化传统、上下文语境、前言后语环境、语体等众多语言世界的、物理世界的、心理世界的、文化世界的语境因素,以便于进行综合表达;理解时,也需要考虑以上诸因素进行综合理解,注重心理体验和主观感受,讲究“感悟”。黎锦熙说:“国语底用词组句,偏重心理,略于形式。”因此,汉语的修辞语义表达繁简自如,虚实相间,弹性比较大,但简洁经济是汉语修辞语义表达的主要表征。修辞表达时,把大量的句法因素隐去,而把大量的语义信息内蕴于尽量简短的修辞话语之中,从而收到辞约义丰的效果。比如:
①人活一口气。
②一锅饭吃十个人——②十个人吃一锅饭
③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
这些例子的修辞语义并不难理解。拿例①来说,它是由五个词组合而成的语句。“人活”与“一口气”之间有什么语义联系呢?从语法形式本身不能求得,而且我们也不能拿英语语法作比较适宜的分析。但人们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即“人为了争一口气而活着”。“人活”与“一口气”之间是一种目的关系。在这种语义格局中,语法形式(这里主要是虚词)不是强制性的,可以出现,也可以不出现。不出现时,其语义及语义关系的理解要靠意会;出现时,也要靠意会,虚词作为语法形式只不过又印证了这种语义关系。
就第二点来说,汉语在说明某种语义及语义关系时,并不像西方形态语言那样一味地寻求以动词为中心来造句。汉语词语意义可以左转右移,以达意为根本,只要语义上配搭,事理上清楚晓畅,就可以把词语组装在一块,而不受形态成分的局限。而且往往遵循经济原则,寻求语义重心之所在(语义重心是表达和理解各方关注的语义信息),把代表语义重心的关键词语作为意义的支撑点提取出来,其他无关宏旨的语言成分往往可以忽略不计,用尽量少的语言负载尽可能多的语义信息。这就为言语交际尤其是文学语体中修辞语义表达的艺术化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如马致远的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便是典型的例证。这一点将在下文专门论述,此不赘言。又如:
甲 三张广州/三个小时的火车/打长途/五个钟头还说不够/他是日本老婆
乙 恢复疲劳/打扫卫生/养病/救火/什么错误也不犯就是最大的错误/不是办法的办法/最可恨和最可爱的他/平凡而伟大的人/漂亮的丑八怪/燕山雪花大如席/聪明的大傻瓜/没有喝酒早就醉了/你是第一,我是第一,他也是第一/不是先生的先生/中国有世界上没有的万里长城/男保姆/乞丐万元户/立足广东,冲出亚洲,走向世界/黑色的小白兔
甲类借助于一定的语境,把所表达的意思中最关键的词语抽出来,复合在一块形成修辞话语,用不完全的形式表达了完整的语义内容。乙类是利用词语间意义上的矛盾现象而形成的、精炼的表达式。这种表达式,字面上的语义是相悖的,但把它放在汉族文化大背景下去考察,其蕴含的真正语义又是很清楚的。
(四)修辞格式应用方面
根据具体语境条件和特定语体规制语言运用的要求,充分利用语音、词汇和语法三要素,来构拟修辞格式以表达某种修辞语义。任何一种修辞格式都可以用以表达某种修辞语义。就像陈望道所说的材料上的辞格,如譬喻、借代、映衬、拈连、摹状、双关、引用、仿拟、移就等;意境上的辞格,如比拟、讽喻、示现、呼告、夸张、倒反、婉转、避讳、设问、感叹等;词语上的辞格如析字、藏词、飞白、镶嵌、复叠、节缩、省略、警策、折绕、转类、回文等;章句上的辞格,如反复、对偶、排比、层递、错综、顶真、倒装、跳脱等,以及其他新近出现的修辞格式,都可以被修辞主体作为表达手段来表达修辞语义。辞格本身用以表达修辞语义并没有任何障碍,问题的关键在于修辞主体能否结合具体语境和特定语体选用恰当的修辞格式。这关系修辞语义表达效果的问题。例如,凤凰卫视有一档新闻节目叫作“凤凰早班车”。这本是凤凰卫视所有节目中的一个栏目或者说是窗口,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段面向全球播报新闻,报告新近发生的天下大事。凤凰卫视在设计这个栏目的时候,完全可以采用类似于“新闻直播”“新闻联播”这样的表达方式,但是凤凰卫视则是采用修辞上的比喻手法和借代手法,把这一档播报新闻的栏目说成是“凤凰早班车”。用“凤凰”代替“凤凰卫视”,从字面上说是部分代替整体,也就是通常所谓的借代或者转喻修辞格式;“早班车”是比喻手法,用生活中人们已经习惯了的早班车来比喻新闻播报时间之早,由此来强化凤凰卫视在新闻播报方面时间之神速,以突出新闻的时效性。这种表达形式是一种超常规的艺术化表达,语言上做到了形象简洁,辞趣横生,所输出的修辞语义显豁明朗。
三、修辞语义表达和理解对语境条件的依赖
(一)对宏观语境的依赖
从宏观语境条件看,思维习惯、文化背景等语境因素决定了汉语修辞语义表达和理解注重意合意会,而不太注重形合。申小龙认为汉族人的思维主要表现在注重整体思维、辩证思维、具象思维。它们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讲究综合表达和综合理解。对作者(说者)来说,讲究“造境”;对读者(听者)来说,注重“联想”。加上汉人的社会文化背景,便为修辞语义的表达与理解提供了宏观背景。如:
该来的还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还不走。
他过去的表现不错——他如今的表现不怎么样。
你今后要努力学习——你以前学习不是很努力。
例句后半部分是在前半部分的基础上生发出的语义蕴含,即羡余信息。这些言外之意不是从字面上显示出来的,也没有靠句法因素去体现,而是靠辩证思维习惯意会琢磨出来的。因为辩证思维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讲究语句建构的对照和映衬,往往通过上句便可意会出下句的语义,反之亦然。又如两个老太太的对话:
甲:你娶了几个?
乙:你嫁了几个?
我们只能这样理解:“你家娶了几个媳妇?”“你家嫁出了几个姑娘?”为什么只能这样理解?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是中国的社会现实,这两位老太太的对话显然是以此为前提的,而且彼此都了解对方家庭子女状况。正是这些隐含的语境因素,对话语含蓄意义的表达和理解起着不可低估的补充作用,才使交际双方能够吃透对方话语的真实内涵,从而顺利完成交际。在表达和理解时就充分利用了这些超语法成分(即语境条件)来达意,从而使交际双方得到心灵上的沟通,都能理解彼此所表达的实际语义内容。
(二)对微观语境的依赖
微观语境条件是指在宏观语境条件下直接影响语义表达和理解的那些条件。如一定的上下文、前言后语、时间、场合、风格、语文体式、心理状态等。在具体的一段话中,上下文可以帮助表达者组合成多种多样的修辞话语,并可以帮助接受者恰切地理解修辞话语。拿省略来说,学过形态发达的语言的人都会认为汉语的“省略”特别多,“省略”成为修辞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汉语的所谓“省略”相当普遍,是一种常态。汉语总是依据上下文等具体语境条件省去某些重复的句法成分或已知信息,使语句简洁凝练,但并不影响修辞语义的表达和理解。如:
△展望未来,我们对前途充满了信心。
△处就蒙后省去了“我们”,语法形式上省略了,但语义依然存在。对话是交际双方面对面进行交际,借助于手势、表情和其他具体语境条件等因素,可以随意地组合语句。文学语体中对对话的叙述往往会有大量的语境描写,以此来衬托人物的对话。因此,大量没有表达语义重心的语词常常不出现。如:
①一个信儿就赶来了。
②晚上开会(晚上△开会)。
③她问:“他们几个△呢?”水生说:“△还在区上,爹△呢?”女人说:“△睡了。”△:“小华呢?”△:“△和他爷爷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孙犁《荷花淀》)
例③中,至少有七个语言单位被省略掉了,但语义的表达是很清楚的,理解也不会有任何障碍。这是具体的上下文等语境条件在起作用。
语境是交际时各种因素的综合体,如“三张广州”就离不开一定的语境。交际的地点是城际大巴上,交际者是乘客和售票员,事件是买票,这些是起码的语境因素。乘客提取“三张”和“广州”这两个语义支点形成语句“三张广州”,而售票员也能通过语境条件领会对方的意思,即要“买三张去广州的车票”。如果乘客说,“售票员同志,我买三张3点50分去广州的豪华大巴车票”,倒显得啰唆,没有这个必要。我们在强调修辞语义表达与理解对语境、语体具有依赖性的同时,并不否认句法表层结构的重要性。任何修辞语义的表达和理解都必须要借助于一定的句法形式,但绝对不搞形式主义,这一点是不可忽视的。所以说,汉语修辞语义表达和理解与语境(含“语体”)密不可分,与语境的创造和主动利用是同步的。
汉语修辞语义的表达与理解体现为综合表达和综合理解。这种综合表达和综合理解主要就表现为通过对宏观语境因素和微观语境(语体)条件的综合利用而建构修辞话语并认知解读修辞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