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中华经典藏书·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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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滦阳消夏录五

《阅微草堂笔记》在表达劝善惩恶这样的主题时,纪昀常常派定鬼神直接执行奖惩。本卷五分之四以上的篇目讲鬼神,特别是写了由鬼神对涉事人物施行褒奖或者惩治,从这个比例似乎可以判定,纪昀笃信鬼神。但是,不可小觑那两篇有关鬼神的讨论。一篇是专门讨论鬼与轮回的。纪昀写道,如果说鬼没有轮回,那么,自古及今,每天都有新鬼增加,鬼就多得大地上无法容纳;如果说有轮回,那么这个死了那个转生,世界上应当一个鬼都没有。思考到这里似乎进了一个盲端,纪昀只得祭出因果报应的法宝,圆了“有鬼”之说。另一篇是借人们对致妇人难产的语忘、敬遗两鬼的敬畏展开推理:天下到底有几个难产鬼?是一个地方有两个鬼还是一家各有两个鬼?天下的难产鬼都叫这两个名字?如果天下只有这两个鬼,他们怎么忙得过来?如果家家都有两个鬼候着,这两个鬼岂不是太清闲呢?还有,用符箓指挥、辖制这两个鬼的,是一将还是众将?不也同样存在忙和闲的问题么?纪昀的连续诘问很是严密,描述的文字也极其生动传神,遗憾的是,“无鬼”的结论呼之欲出,眼看就能立住脚了,纪昀却宕开去,说确实有很灵验的符箓。《阅微草堂笔记》全书,纪昀一直在“有鬼”和“无鬼”两种论点之间摇摆和纠结,这是他的思想局限,其实也是时代和社会的局限。

郑五,不知何许人也,携母妻流寓河间,以木工自给。病将死,嘱其妻曰:“我本无立锥地,汝又拙于女红,度老母必以冻馁死。今与汝约,有能为我养母者,汝即嫁之,我死不恨也。”妻如所约,母借以存活。或奉事稍怠,则室中有声,如碎磁折竹。一岁,棉衣未成,母泣号寒。忽大声如钟鼓,殷动墙壁[1]。如是者七八年,母死后,乃寂。

【注释】

[1]殷动:震动。ft

【译文】

郑五,人们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带着母亲和妻子流落到河间住下来,靠做木工活度日。他得病临死前叮嘱妻子说:“我穷得什么都没有,你又不大会做女工,老母说不定只能冻饿而死了。现在和你约定,哪个能为我赡养老母,你就嫁他,我死也没有遗憾了。”郑五死后,妻子照着约定嫁了人,老母得以活下来。有时候奉事老母稍微怠慢了一些,屋子里就会出现响动,就像是摔磁器、折竹竿的声音。有一年,棉衣还没有做好,老母哭着喊冷。忽然屋里响起了鸣钟击鼓那么大的声音,墙壁都震动了。就这样过了七八年,郑五的老母死后,才安静下来。

佃户曹自立,粗识字,不能多也。偶患寒疾,昏愦中为一役引去。途遇一役,审为误拘,互诟良久,俾送还。经过一处,以石为垣,周里许,其内浓烟坌涌[2],紫焰赫然;门额六字,巨如斗,不能尽识,但记其点画而归。据所记偏旁推之,似是“负心背德之狱”也。

【注释】

[2]坌(bèn)涌:涌出,涌现。ft

【译文】

佃户曹自立,稍微认识几个字,多了就不行了。他偶然得了寒热病,昏昏沉沉中被一个衙役带走了。途中遇见另一个衙役,查验过后说是带错了人,两个衙役相互吵骂了好久,还是把他送了回来。经过一个地方,石头砌的墙,周长差不多有一里地,墙内浓烟翻涌,紫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门上刻着六个字,像斗那么大,他不能全部认下来,只是记住字的笔划回来了。根据他记住的偏旁猜测,似乎是“负心背德之狱”。

田白岩言:康熙中,江南有征漕之案,官吏伏法者数人。数年后,有一人降乩于其友人家,自言方在冥司讼某公。友人骇曰:“某公循吏,且其总督两江,在此案前十馀年,何以无故讼之?”乩又书曰:“此案非一日之故矣。方其初萌,褫一官[3],窜流一二吏,即可消患于未萌。某公博忠厚之名,养痈不治,久而溃裂,吾辈遂遘其难[4]。吾辈病民蛊国,不能仇现在之执法者也。追原祸本,不某公之讼而谁讼欤?”书讫,乩遂不动。迄不知九幽之下[5],定谳如何[6]。《金人铭》曰[7]:“涓涓不壅[8],将为江河;毫末不札[9],将寻斧柯[10]。”古圣人所见远矣。此鬼所言,要不为无理也。

【注释】

[3]褫(chǐ):革除。

[4]遘(ɡòu):遇。

[5]九幽:极深暗的地方,地下。这里指阴间。

[6]谳(yàn):审判定罪。

[7]《金人铭》:见《孔子家语·观周》:“孔子观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

[8]壅(yōnɡ):堵塞。

[9]札:拔出,拔除。

[10]斧柯:斧子柄。这里指斧子。ft

【译文】

田白岩说:康熙年间,江南发生了征漕案,官吏有好几个人伏法被诛。几年之后其中一人的鬼魂降乩到他的朋友家,自己说正在地府里告某公。朋友惊道:“某公是好官,况且他总督两江漕运时,是在这个案子发生前的十多年,为什么无缘无故告他?”鬼魂又在沙盘上写道:“这个案子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刚刚有苗头时,如果革除一个官员,流放一两个小吏,就可以消除隐患。某公为了博取忠厚的名声,眼看着脓肿而不治,时间长了终于溃烂,我们都因触犯律法被杀。我们害了百姓害了国家,没有理由恨现在的执法者。追根溯源到灾祸的起由,不告他还能去告谁?”写到这里,乩也不动了。如今不知道在阴间是怎么结的案。《金人铭》说:“涓涓之流不及时堵塞,终于成为江河;细小的树苗不拔去,将来就得找斧子来砍。”古时候圣人真是看得远呵。这个鬼魂说的,不能说没有道理。

爱堂先生尝饮酒夜归,马忽惊逸。草树翳荟[11],沟塍凹凸,几蹶者三四。俄有人自道左出,一手挽辔[12],一手掖之下,曰:“老母昔蒙拯济,今救君断骨之厄也。”问其姓名,转瞬已失所在矣。先生自忆生平未有是事,不知鬼何以云然。佛经所谓无心布施,功德最大者欤?

【注释】

[11]翳(yì)荟:草木茂盛,形成障蔽。

[12]辔(pèi):驾驭牲口的嚼子和缰绳。ft

【译文】

爱堂先生有一次喝了酒夜里回来,马忽然受惊狂奔起来。草木繁盛,沟坎高高低低的,几次差点儿摔下马去。忽然从路旁闪出个人来,一手拉住缰绳,一手将爱堂先生搀扶下马,说:“我的老母当初多蒙先生救济,现在我来救先生免受断骨之难。”爱堂先生问他的姓名,可是转眼之间这人已经不见踪影了。先生回忆,一生中没有做过救济老妇人的事情,不知鬼为什么要这样讲。难道这就是佛经上所说的无心布施,是功德中最大的?

余督学闽中时,幕友钟忻湖言:其友昔在某公幕,因会勘宿古寺中。月色朦胧,见某公窗下有人影,徘徊良久,冉冉上钟楼去。心知为鬼魅,然素有胆,竟蹑往寻之。至则楼门锁闭,楼上似有二人语。其一曰:“君何以空返?”其一曰:“此地罕有官吏至,今幸两官共宿,将俟人静讼吾冤。顷窃听所言,非揣摩迎合之方,即消弭弥缝之术,是不足以办吾事,故废然返。”语毕,似有太息声。再听之,竟寂然矣。次日,阴告主人。果变色摇手,戒勿多事。迄不知其何冤也。

余谓此君友有嗛于主人,故造斯言,形容其巧于趋避,为鬼揶揄耳。若就此一事而论,鬼非目睹,语未耳闻,恍惚杳冥[13],茫无实据,虽阎罗包老[14],亦无可措手,顾乃责之于某公乎?

【注释】

[13]杳冥:极高或极远以至于看不清楚。

[14]包老:指宋朝清官包拯。后用以泛指耿直刚正无私的人。ft

【译文】

我提督福建学政时,师爷钟忻湖说:他的朋友过去在某公的幕府里,因为会同查勘住在古庙里。月色朦胧中,看见某公的窗下有个人影徘徊了很久,然后慢慢飘上了钟楼。他知道是鬼怪,但是一向胆大,还是暗暗跟踪而去。到了钟楼前,看到楼门已关闭上锁,听见楼上好像有两人在说话。其中一个说:“你怎么白跑了一趟?”另一个说:“这里很少有官吏来,今天幸而有两个官员一起住在这儿,本打算夜深人静以后申诉我的冤情。刚才偷听他们说话,不是揣摩迎合上司的方法,就是商量如何消除填补设法遮掩,这样的官儿办不了我的事,所以没去找他们。”说完,好像有叹息的声音。再听,竟没有声音了。第二天,这位朋友暗中告诉某公。某公果然变了脸色直摇手,告诫他不要多事。至今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冤情。

我认为,这位朋友可能怀恨于他的主人,所以编造出这番话,形容某公巧于趋吉避祸,被鬼嘲弄。如果就这件事情而论,鬼不是亲眼目睹,话也没有亲耳听到,朦胧恍惚,茫茫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即使是阎罗王、包龙图,也没有办法着手处理,怎么能责备某公呢?

罗与贾比屋而居,罗富贾贫。罗欲并贾宅,而勒其值;以售他人,罗又阴挠之。久而益窘,不得已减值售罗。罗经营改造,土木一新。落成之日,盛筵祭神。纸钱甫燃,忽狂风卷起,着梁上,烈焰骤发,烟煤迸散如雨落。弹指间,寸椽不遗,并其旧庐爇焉。方火起时,众手交救,罗拊膺止之,曰:“顷火光中,吾恍惚见贾之亡父。是其怨毒之所为,救无益也。吾悔无及矣。”急呼贾子至,以腴田二十亩书券赠之。自是改行从善,竟以寿考终。

【译文】

罗某和贾某紧邻居住,罗某富而贾某贫。罗某要吞并贾某的房子,把价钱压得很低;贾某想卖给别人,罗某又暗中阻挠。时间长了,贾某更加贫穷,不得已减价卖给了罗某。罗某经营改造,整个房子焕然一新。完工那天,罗某摆下丰盛的筵席,祭祀鬼神。他刚点燃的纸钱,忽然被狂风卷到房梁上,结果烈焰骤起,烧得火星灰尘迸散像下雨一样。弹指之间,烧得一片灰烬,连他原来的旧房子也烧了。火刚起来时,大家一起扑火,罗某却捶着胸脯制止,说:“刚才在火光中,我恍惚看见了贾某的亡父。这是他因为怨恨我才报复的,救也没有用。我后悔也来不及了。”罗某急忙找来贾某的儿子,说送给他二十亩良田,还写了契约送给他。从此罗某一心向善,最后得以长寿善终。

褚寺农家有妇姑同寝者,夜雨墙圮,泥土簌簌下。妇闻声急起,以背负墙,而疾呼姑醒。姑匍匐堕炕下,妇竟压焉,其尸正当姑卧处。是真孝妇,以微贱无人闻于官,久而并佚其姓氏矣。相传妇死之后,姑哭之恸。一日,邻人告其姑曰:“夜梦汝妇冠帔来曰[15]:‘传语我姑,无哭我。我以代死之故,今已为神矣。’”乡之父老皆曰:“吾夜所梦亦如是。”

或曰:“妇果为神,何不示梦于其姑?此乡邻欲缓其恸,造是言也。”余谓忠孝节义,殁必为神。天道昭昭,历有证验。此事可以信其有。即曰一人造言,众人附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人心以为神,天亦必以为神矣,何必又疑其妄焉。

【注释】

[15]冠帔(pèi):古代有身份的妇女之服饰。冠,帽子。帔,披肩。ft

【译文】

褚寺的农家,有一个媳妇和她的婆婆在一条炕上睡觉,夜里下雨,墙壁倒塌,泥土簌落簌落往下掉。媳妇听见声音急忙起来,用背顶着墙壁拼命叫醒婆婆。她婆婆爬着掉到了炕下,媳妇却被墙压死,尸体正巧在婆婆躺卧的地方。这是个真正的孝妇,可是因为她的身份低贱而没有人报告给官府,时间一长,就连她的姓名也忘记了。相传在她死了之后,她的婆婆哭得很伤心。有一天,邻居告诉她婆婆说:“夜里做梦见到你的儿媳妇戴冠披帔而来,说:‘请转告我的婆婆,不要哭我。我因为替我婆婆死,如今已经被封为神灵了。’”乡里的父老们也都说:“我夜里也做了这样的梦。”

有人说:“这个媳妇如果真的成了神,她为什么不托梦给她的婆婆呢?这是乡亲们为了安慰老人家,就编造出这么一段话来。”我认为,忠孝节义的人,死后必定成神灵。天道光明公正,有很多事情都可以证实这一点。因此,可以相信真有这种事情。即使是由一个人编造出来的,大家都众声附和,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书尚·泰誓》中说“天所见就是民所见,天所听就是民所听”。人们都认为这个媳妇是神灵,那么上天也必定认为她是神灵,又有什么必要去怀疑这个传言是不是真实的呢?

表叔王碧伯妻丧,术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全家皆避出。有盗伪为煞神,逾垣入,方开箧攫簪珥,适一盗又伪为煞神来,鬼声呜呜渐近。前盗惶遽避出,相遇于庭,彼此以为真煞神,皆悸而失魂,对仆于地。黎明,家人哭入,突见之,大骇,谛视乃知为盗。以姜汤灌苏,即以鬼装缚送官。沿路聚观,莫不绝倒。据此一事,回煞之说当妄矣。然回煞形迹,余实屡目睹之。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也。

【译文】

表叔王碧伯的妻子去世了,术士说某一天的子刻死者的灵魂要回来,到了那天,全家都躲了出去。有一个小偷伪装成煞神,翻墙进了家,正打开箱子偷簪环首饰,恰巧另一个小偷又伪装成煞神而来,鬼声呜呜,渐渐逼近。先来的小偷慌慌张张地想要躲出去,在庭院里相遇,彼此都以为对方是真煞神,都吓掉了魂,面对面倒在地上。黎明时,家里人哭着回来,突然看见地上躺着两个人,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小偷。用姜汤把他们灌醒,就让他们穿着煞神的装束把他们捆绑送官。一路上百姓围观,都笑弯了腰。根据这一件事情,回煞的说法应当是虚妄的了。但是回煞的形迹,我确实是多次亲眼看到过。鬼神之事渺渺茫茫,实在不知道到底怎么样。

佃户曹二妇悍甚,动辄诃詈风雨,诟谇鬼神。乡邻里间,一语不合,即揎袖露臂[16],携二捣衣杵,奋呼跳掷如虓虎[17]。一日,乘阴雨出窃麦,忽风雷大作,巨雹如鹅卵,已中伤仆地。忽风卷一五斗栲栳堕其前[18],顶之得不死。岂天亦畏其横欤?或曰:“是虽暴戾,而善事其姑。每与人斗,姑叱之,辄弭伏;姑批其颊,亦跪而受。然则遇难不死,有由矣。”孔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岂不然乎!

【注释】

[16]揎(xuān):捋起袖子露出胳膊。

[17]虓(xiāo)虎:怒吼的虎。虓,虎吼。

[18]栲栳(kǎolǎo):也叫“笆斗”,用柳条编成,形状像斗的容器。ft

【译文】

佃户曹二的妻子非常凶蛮泼辣,动不动就厉声指天画地,责骂鬼神。邻里乡亲之间,一句话说不来,就卷起袖子露出手臂,拿着两根捣衣棒,呼叫跳跃,像咆哮的老虎。有一天,她乘着阴雨天出去偷麦子,忽然风雷大作,冰雹大得像鹅蛋,她已经被砸伤扑倒在地上。忽然间大风卷起一个可以盛五斗粮的笆斗掉落在她的面前,她就顶着笆斗才没有被冰雹砸死。难道老天也怕她的蛮横吗?有人说:“她虽然凶暴不讲理,但对她婆婆很好。每次和别人争斗时,婆婆呵叱她,她马上就老实了;婆婆打她耳光,她也跪下挨着。这么说来,她遇难不死,是有原因的。”孔子说:“孝道,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献县城东双塔村,有两老僧共一庵。一夕,有两老道士叩门借宿。僧初不允。道士曰:“释道虽两教,出家则一。师何所见之不广?”僧乃留之。次日至晚,门不启,呼亦不应。邻人越墙入视,则四人皆不见。而僧房一物不失,道士行囊中藏数十金,亦具在。皆大骇,以闻于官。邑令粟公千钟来验,一牧童言村南十馀里外枯井中似有死人。驰往视之,则四尸重叠在焉,然皆无伤。粟公曰:“一物不失,则非盗;年皆衰老,则非奸;邂逅留宿,则非仇;身无寸伤,则非杀。四人何以同死?四尸何以并移?门扃不启[19],何以能出?距井窎远[20],何以能至?事出情理之外,吾能鞫人[21],不能鞫鬼。人无可鞫,惟当以疑案结耳。”径申上官。上官亦无可驳诘,竟从所议。应山明公晟,健令也,尝曰:“吾至献,即闻是案;思之数年,不能解。遇此等事,当以不解解之。一作聪明,则决裂百出矣。人言粟公愦愦,吾正服其愦愦也。”

【注释】

[19]扃(jiōng):门闩。启:开。

[20]窎(diào)远:遥远。窎,远。

[21]鞫(jū):审问。ft

【译文】

献县城东的双塔村,有两个老和尚共住在一个庙里。一天晚上,有两个老道敲门借宿。和尚起初不同意。道士说:“释、道虽是两个教派,但同样都是出家人。师父的见解怎么这么狭隘呢?”和尚这才留他们住。第二天,一直到晚上庙门也没有开,叫也叫不应。邻居爬墙进去,四个人都不见了。和尚屋里的东西一样不缺,道士的行囊中藏着几十两银子,也都在。大家大惊,报了官。县令粟千钟公来查验,一个牧童说村南十多里外的枯井里好像有死人。粟公赶去一看,却是四具尸体重叠在井里,但尸体上都没有伤。粟公说:“一件东西也没丢,不可能是盗杀;四人都已衰老,不可能是奸杀;碰巧相遇留宿,也不可能是仇杀;身上一点儿伤也没有,就不是残杀的。四个人为什么一块死呢?四具尸体怎么都在这儿?门插着没开,怎么能出来?离井这么远,怎么能到了这儿?这件事出乎情理之外,我能审理人,不能审理鬼。没有人可审,只有作为疑案结案了。”就这样报告了上司。上司也找不出什么来辩驳,最终批准了粟公的意见。应山人明晟公,是位很能干的县令,他曾经说:“我到了献县,就听说了这个案子,思考了好几年还没有解开这个谜。遇到了这种事,只能不了了之。一旦自作聪明乱猜测,麻烦就大了。人们说粟公糊里糊涂,我还真佩服他的糊里糊涂。”

正乙真人,能作催生符,人家多有之。此非祷雨驱妖,何与真人事?殊不可解。或曰:“道书载有二鬼:一曰语忘,一曰敬遗,能使人难产。知其名而书之纸,则去。符或制此二鬼欤?”夫四海内外,登产蓐者,殆恒河沙数,其天下只此语忘、敬遗二鬼耶?抑一处各有二鬼,一家各有二鬼,其名皆曰语忘、敬遗也?如天下止此二鬼,将周游奔走而为厉,鬼何其劳?如一处各有二鬼,一家各有二鬼,则生育之时少,不生育之时多,扰扰千百亿万,鬼无所事事,静待人生育而为厉,鬼又何其冗闲无用乎?或曰:“难产之故多端,语忘、敬遗其一也。不能必其为语忘、敬遗,亦不能必其非语忘、敬遗,故召将试勘焉。”是亦一解矣。第以万一或然之事,而日日召将试勘,将至而有鬼,将驱之矣;将至而非鬼,将且空返,不渎神矣乎?即神不嫌渎,而一符一将,是炼无数之将,使待幽王之烽火[22];上帝且以真人一符,增置一神。如诸符共一将,则此将虽千手千目,亦疲于奔命;上帝且以真人诸符,特设以无量化身之神,供捕风捉影之役矣。能乎不能?然赵鹿泉前辈有一符,传自明代,曰高行真人精炼刚气之所画也。试之,其验如响。鹿泉非妄语者,是则吾无以测之矣。

【注释】

[22]幽王之烽火:周幽王为了博得褒姒开心一笑,不惜想尽一切办法,可是褒姒依旧终日不笑。周幽王让手下大臣用烽火报警。本来有敌入侵,才能举烽火报警,结果各路诸侯带着兵马全都到了,看到被戏弄的诸侯,褒姒大笑了起来。周幽王于是隔三差五数举烽火,各路诸侯不相信,再也不来了。事见《史记·周本纪》。ft

【译文】

正乙真人能制作催生符,许多人家里有这种符。这又不是求雨驱妖,不知道和道士有什么关系?这种事情实在不好解释。有人说:“道书记载有两个鬼:一个叫语忘,一个叫敬遗,都能让人难产。知道了它们的名字而且写在纸上,它们就离开了。催生符也许就是制服这两个鬼的吧?”可是,要知道普天之下要生孩子的孕妇,几乎像恒河里的沙粒那么多,难以计算,天下却只有语忘、敬遗这两个鬼吗?也许是一处各有两个鬼,一家各有两个鬼,它们的名字都叫语忘、敬遗呢?如果天下只有这两个鬼,它们要到处游历奔走而兴灾作祸,那是何等的辛苦?如果一处各有两个鬼,一家各有两个鬼,那么生育的时候少,不生育的时候多,纷纷乱乱的千百亿万个鬼,无所事事,静静地等着人生育的时候兴灾作祸,鬼又是何等的闲散无用呢?有人说:“难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语忘、敬遗作祟是其中之一。难产了,不能肯定是因为语忘、敬遗,也不能肯定不是因为语忘、敬遗,所以要招来神将查证一下。”这也是一种解释。只是以万一有可能的事情,而天天召唤神将查证,神将来了查出来有鬼,神将驱赶它;神将来了查出来不是鬼作祟,神将就要徒劳往返,这不是亵渎神灵了吗?即使神不怪罪,而一道符招一员神将,这就要配备无数的神将,就像等待周幽王发出报警烽火似的等待召唤;上帝也要为真人的每一道符增设一员神将。如果所有的符,只有一员神将,那么这员神将即使有千手千眼,也要疲于奔命;上帝也要因为真人的这些符,特地设置无数化身的神,去应付捕风捉影的差事了。能不能这么做呢?但是赵鹿泉前辈有一道符,是从明代传下来的,他说是品行高洁的真人精炼刚气所画。试了一下,灵验得很。鹿泉不是随便乱说的人,这道符何以灵验,我就无从推测了。

奴子王廷佐,夜自沧州乘马归。至常家砖河,马忽辟易。黑暗中,见大树阻去路,素所未有也。勒马旁过,此树四面旋转,当其前。盘绕数刻,马渐疲,人亦渐迷。俄所识木工国姓、韩姓从东来,见廷佐痴立,怪之。廷佐指以告。时二人已醉,齐呼曰:“佛殿少一梁,正觅大树。今幸而得此,不可失也。”各持斧锯奔赴之,树倏化旋风去。《阴符经》曰[23]:“禽之制在气[24]。”木妖畏匠人,正如狐怪畏猎户。积威所劫,其气焰足以慑伏之,不必其力之相胜也。

【注释】

[23]《阴符经》:即《黄帝阴符经》,相传为黄帝所作,多为后人假托。内容是道教修养之术,涉及养生要旨、气功、食疗、精神调养、房中等方面。

[24]禽之制在气:道家修炼的重要口诀。主张修习者用意念守住呼吸,把呼吸调顺了,心自然就不会再散乱。禽,同“擒”,制伏。ft

【译文】

奴仆王廷佐在夜里骑马从沧州回来。走到常家砖河,马忽然躲躲闪闪着往后倒退。黑暗中看见一棵大树挡在面前,这条路上以前并没有大树。王廷佐勒马从旁边过,这棵树却四面旋转着,在他面前绕来绕去。这么转了几刻钟,马渐渐疲惫了,人也渐渐迷了路。过了一会儿,他认识的姓国、姓韩的两个木工从东面走来,他们看见王廷佐呆立着,觉得很奇怪。王廷佐指点着大树说了原委。这二人已经喝醉了,齐声叫道:“佛殿少一根大梁,正在找大树。今天幸亏找到这一棵,不能失去了。”二人手持斧锯奔过去,树突然化为一阵旋风消失了。《阴符经》说:“制伏邪恶在于气势。”木妖怕木匠,正如狐怪怕猎户。在积威的压迫之下,气势足以慑伏对方,而不必以力量胜过对方。

宁津苏子庾言:丁卯夏[25],张氏姑妇同刈麦[26]。甫收拾成聚,有大旋风从西来,吹之四散。妇怒,以镰掷之,洒血数滴渍地上。方共检寻所失,妇倚树忽似昏醉,魂为人缚至一神祠。神怒叱曰:“悍妇乃敢伤我吏,速受杖!”妇性素刚,抗声曰:“贫家种麦数亩,资以活命。烈日中妇姑辛苦,刈甫毕,乃为怪风吹散。谓是邪祟,故以镰掷之,不虞伤大王之使者。且使者来往,自有官路,何以横经民田,败人麦?以此受杖,实所不甘。”神俯首曰:“其词直,可遣去。”妇苏而旋风复至,仍卷其麦为一处。

说是事时,吴桥王仁趾曰:“此不知为何神,不曲庇其私昵,谓之正直可矣;先听肤受之诉[27],使妇几受刑,谓之聪明则未也。”景州戈荔田曰:“妇诉其冤,神即能鉴,是亦聪明矣。倘诉者哀哀,听者愦愦,君更谓之何?”子庾曰:“仁趾之责人无已时。荔田言是。”

【注释】

[25]丁卯:乾隆十二年(1747)。

[26]刈(yì):割。

[27]肤受之诉:有关切身利益的话。ft

【译文】

宁津的苏子庾说:乾隆丁卯年夏天,张氏婆媳一起割麦。刚把麦子收拾到一起,有一股大旋风从西方刮来,把麦子卷得四处飘散。媳妇大怒,把镰刀扔了过去,只见风过处洒了几滴血沾染在地上。婆媳二人正在一起往回捡被刮散的麦子,媳妇忽然昏昏沉沉靠在树上像酒醉一样,觉得自己的魂被人绑到了一个神祠里。神灵怒喝道:“泼妇,竟敢伤害我的小吏,赶紧等着挨打!”媳妇向来性格刚强,大声抗议道:“穷人家种几亩麦,是用来活命的。烈日之下婆媳辛苦割麦,刚刚收拾好,就被怪风吹散。我以为是作祟害人的鬼怪,就用镰刀掷它,没有想到是伤了大王的使者。但是使者来往,自有官路可走,为什么横着经过民田,糟踏人家的麦子?如果我是为了这个挨打,实在心有不甘。”神灵低着头说:“她的言词正直,让她走吧。”媳妇苏醒了,旋风又刮过来,仍旧把麦子卷到了一起。

说这件事时,吴桥的王仁趾说:“这不知道是个什么神,不曲意庇护自己的人,可以说是正直的了;先听了手下受伤的人诉说,差一点儿让媳妇受刑,说他聪明就未必了。”景州的戈荔田说:“媳妇诉说了她的冤情,神灵就能够审察,这也算是聪明了。倘若诉说的人一味哀求,听的人昏聩糊涂,您还能说他什么呢?”苏子庾说:“仁趾责备别人没个完。荔田的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