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力量:清华学子感悟《瓦尔登湖》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回归生命的本原

机械学院

顾文洁

亲爱的梭罗先生:

你大概也不会想到百年后还会有个中国学生给你写信,把你当作一个未曾谋面的远方亲人。谁收到《瓦尔登湖》这样一封信而能无动于衷呢?你那么恳切地剖开生活,让我这个一直从生活光滑的外皮上滑下的人骤然跌入,落在它炽热的内核。瓦尔登静静高卧,像是一个远离尘世的理想。在我的城市中,水流迟缓地沿着河道行走,像一队长长的灰衣纤夫,艰难拉动层层交织的道路和远方高耸的建筑群。它载过的舟里,曾经有“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和瓦尔登对着横在水边的独木舟的吹奏,两个音乐哪一个更高超呢?反正对被奴役的河流而言,都是顺流而下的绝响了。

沿着从地平远远逼近的铁轨,铁路呼啸着经过你的湖,升起水蒸气的旗帜,正如机械时代和文明轰然而来,猝不及防、无法抗拒。机械大大提高了生产力,改变了所有制,重建了社会制度和价值,不要责怪那些被套在自己土地和财产的轭上的人,因为他们只是这个新时代的参演者。蒸汽机车驶过去,紧接而来的电力机车、燃油机车,载满了争先从月台上车的一代代人,铁皮匣子在高速的穿越中紧密保护着他们。在这所有人中,只有你从装饰性的窗子中翻越出去,从流动的现实脱离到坚实的土地上,一步步走进瓦尔登,背影像个古希腊的英雄,先民中的武士。你延续重现这种生活方式,一个硕果仅存的自然人,恪守凭存在而生存;而火车上的人,依赖着文明的发展科学的进步,以为自己成为了全副武装的超人,实则丧失了上车时被许诺的自由,为了追求终极的幸福,成为了凭借占有生存的非人。谁能说,在现代资本主义的世界里,个体没有从存在的主体,转化为消费的终端?谁能说,人没有因其追求名声和成功的欲望,而利用了天性中劳动的冲动,把自己包裹进现代文明的万里高墙,变成文化模板式的存在?“我是”不再重要,“我有”才是现代繁冗社会的唯一标准。人们心甘情愿地去拜见那个有着“国王”头衔的人,而你树洞中的邻居是谁无人关注。这是我们的生存方式,我们日日飞速前进,像机器向我们靠近一般靠近它们,失了活动、生动的特征,不知是机械成了我们人格的外延,还是我们成了机械的零件,占有僵的物、死的物。我们占有碎片的信息、占有流行的表述方式、占有人际关系、我们在极端的享乐和极端的工作中寻找自我认同,但我们却还如此孤独、我们的自由感如此虚假、我们永远无法满足。这逐渐成为了我们的时代个性。有人抽走了我们眼中的珍珠、挖走了我们胸口的金子,交换给我们弹丸和铁块,说服我们这是桩划算的交易。像你所说,遵从天性,不要被文化压迫接受它提供的个性形式、不要受经验之谈的蛊惑,在这土地上走下去,我们究竟会发现什么?我们也能发现那深蓝中的夐远星辰不可数说的秘密吗,会有土地把自己的箭矢拔出箭囊来支撑我们的房屋吗?瓦尔登对你是格外优待的。

我也想要一方自己的水,这在城市里是格外困难的。最近,我和一片湖交了朋友。确切地说,它甚至算不上湖,只是一亩塘。它没有瓦尔登那样清澈深邃,就那么浅浅地躺在淤泥上,大体上还是一种沉着的绿,受了时光的摧折,隐隐泛着棕色。它在荷与荷的罅隙透露的水波反射的天光,令人心旌动摇。荷花临靠着自己的艳影,在寂静的塘面上,像是游荡的火焰在一瞬间(许是受了一丝涟漪的触动)凝固了,高高低低地沉思着。塘边有一株特别的柳树,趴伏着身躯用尽方法伸长枝干凑近水面,也许它的柳枝只能看到自己的柳枝,在它的眼里,只有它水中的眼睛。它的枝条一遍遍轻抚水中的柳,土地却不管那深情,紧缠着它的根不让它离开。在永恒的延宕中,塘边恒定的身姿。它也不管时时有人要骑到它的背上来与荷塘合张影。塘也有极窄的水域,一座桥就能箍住的领口。岸边都是扁石,有时延伸到水中,自然成了人行走的小径。水蜘蛛弓着身子,是跳远的好手,一点水面就到了远处,在湖水饱满的面颊上留下浅浅的窝纹。到了周末,喜钓者都来塘边垂钓,这是静静的来客;好戏闹的游客也时时而至,稚童三五成群。我的湖不像瓦尔登那么孤独,除了我它大概还有许多常驻客。

我多么希望能永远地注视它。在这个重新定义生存的时代,自然由母性的包容者向沉默的被掠夺者转变,随着信息的高速互通,人与人被越拉越近,单个社会内部和多个社会之间的距离越发缩短,几乎构成一个纯人类的生活环境,其中没有自然的安身之所。自然是我们生活的客体,是对面的景色,是资源的来源,在我们和自然的造物间,已经有了数不胜数的层层籓篱。19世纪,瓦尔登,你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铁路的轰鸣只是其中偶尔闪过的不和谐的声音。20世纪20年代,昆明湖,一个中国学者“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尔”;30年代,长江采石矶,一个醉汉“我要呼唤玄妙的憧憬”;80年代,山海关一侧的铁轨,一个诗人“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看来19世纪虽然不安、神经质、忙乱、琐细,却还给了你立坐沉思的空间。铁路如此凶蛮地乘着条约寸寸开土辟疆,中华先祖的尸骨也枕着汽笛而眠,我所处的这个剧变的国家,在古代文明和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对冲中撞出了三个凄厉的强音,他们曾经拥有或幻想和你同样的生活,可是他们都在隆隆的车轮滚滚的黑烟下失魂落魄。你白白地给了海子希望,可是世界并没有展露曙光的迹象。你是真理之溪的游鱼,纪伯伦成了上帝众多影子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可是普遍的弥赛亚是一个谎言。我们步入了私有的时代,“私有财产让我们变得愚蠢而片面”;我们步入了信息的时代,可信息肢解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步入了科学的时代,可科学又成为一个迷茫的、暴力的神。怎么能让精神屈服,怎么让天性沉寂、生命异化,怎么承受冷酷荒谬的现实,怎么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自由?在被教导的生活方式之外,在占有的生存方式以外,难道不存在他途?

我们还能够睁开眼睛吗?重返家园?还是就此沉寂,何处有香丘?“应该在哪里深藏着一处祥和的小山丘,拥有最恰当的成分来重新开始,来放纵生活。”一个生动、灵活、富有创造性的思想是一切的引线,在大学难道还要过墨守成规、占有知识的日子,成为生活的奴隶?它就像那只苹果木桌子中的虫卵,是生命循环重新开始的希望,也许某一天的一阵热气,会将深藏的智慧和真理再次唤醒,美丽的虫会抖抖新生的翅膀像伊卡洛斯一样飞向黎明的太阳,这一次,它也许会落入永恒的怀抱。


你忠实的

顾文洁

作者简介:

顾文洁,女,来自上海市,毕业于上海市交通大学附属中学,2016年考入清华大学机械学院。

母校寄语:

要获得解答只有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这样生活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不这样生活,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如此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个原始人似的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

——根据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第一封信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