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落月（3）

江潭明白自己今天早晨，那种怪异的恐慌之感，究竟是因何而起了——这也许不是简简单单的盗用图片事件，而是刻意模仿。她名叫江潭，于是有人创建了ID为“落月”的账号，和她发布相同的文字，和她购买同款的物品，和她拍摄相似的照片……

江潭并不喜欢这种猜想，她更情愿是自己故做多情，把简简单单的巧合视作危机。或许是出于侥幸，又或许，只是试图挣扎罢了，江潭轻轻地将手机转了个向，让它和显示着“仙女潭”微博的、雅济的手机并排躺在一起，她抬头望向雅济，询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同一张照片？”

“不可能。”雅济回答，语气比江潭想象中的更加果断。

雅济拿起她自己的手机，熄灭了屏幕，用手机的边沿在另一部手机的屏幕上比划，同时手指着三层书架与桌面的夹角：“你一定还记得，我们上初中第一堂课的时候，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谜题——放大镜不能放大的东西是什么？”

“是夹角。”江潭当然记得，放大镜只能改变边的长度，却无法影响任意两条边之间夹角的度数，这是许多孩童对于“角度”这一数学概念的最初常识。

“修图也好，滤镜也好，都不会对照片中物件边缘之间的夹角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模仿可就不同了，即便是同一个人对同样的场景拍摄两次，手的位置、镜头的朝向都会发生细微的变化。”江潭进一步解释道：“喏，你看。在你的照片中，书架这一条边，和桌面的夹角接近直角，但是在‘落月’那张照片里，这个角度大约是80度。”

“这就证明了，我没有盗用别人的照片。”江潭此刻非常确信，来下午茶店和雅济见面，是自己这一天当中做得最正确的事情。江潭感激地说：“我都要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是他教我的。”雅济提起那个“他”时，神情略有些羞涩，她将手机递还给江潭，将杯中剩下的水果茶一饮而尽，“他曾经通过分析一张照片，推理出某名当红女星的住址。不过，他属于决不会给别人带去困扰的那类人，直到一年多后，那位明星搬家了，他才把全部的推理步骤公布出来。这件事还在贴吧上轰动过一阵子。”

“哪位女星？”

“看看，人家可不像你，只会关心八卦消息。”

“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他了。”江潭微微一笑，望了一眼雅济身后的钟表，接着拿起她用餐之前铺在腿上的餐巾，“总之，谢谢你……你们，证明了我的清白。”

“不要急着谢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网络红人的身份保住了，对不对？”雅济也拎起手提包，同时起身转到江潭身边，神情忽然变得稍稍凝重：“你的关注点总是很奇怪，难道现在的情况不是变得更糟了吗？江潭，你一定要小心。”

江潭的声音轻轻的，与雅济的严肃相对比，明显有些单薄：“只要能证明错不在我，就没那么糟糕。”

江潭讨厌透了被冤枉的感觉，当然，也没有人会乐意被错怪。但对江潭而言，别人如何看待她是件尤其要紧的事，她爱干净、精致、讲究，她会灵活地把适量意大利面缠绕在叉子上，再优雅地送入口中，她拒绝同学们去唱歌或蹦迪的邀约，宁肯泡一壶佳茗，在桌案前临摹古帖，她做这一切都不仅仅是为了提高自身的舒适度，更是希望营造出美好的个人形象。

只要她依旧是“小仙女”，仍然有人肯欣赏她、包容她和维护她，那么外界的风起云涌，都难以干扰她悠然自得的生活。“落月”也好，那些认为她矫揉造作的负面声音也好，她都可以像沙滩对待潮水、江月对待游船那样，淡淡又漠漠地看着，随他们去。

“江潭，你还不了解人性的险恶。”雅济快走几步，神色凝重地转过身，拦在原本和她并排行走的江潭面前，“你很可能遇上了Stalker。”

“Stalker？”最近被德语单词欺负得头脑发晕的江潭，以反问的语气重复一遍后，又轻轻地再念了一次，试图准确地找回这个陌生英文单词的读音。

“跟踪者。你所遇到的，应该属于网络跟踪者。”

江潭知道什么是跟踪者。她曾经在一名海外资讯博主的文章里，了解过一个英国女子被前男友纠缠、跟踪的故事，故事中的Stalker是IT从业者，在信息技术远不如当今发达的上个世纪，他可以称得上是计算机精英，当然能通过各种技术手段追踪前女友的去向。

那名女孩在前男友的迫害之下，不断地搬家、被发现、被殴打和威胁……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她不得不远离亲人，以免妹妹和母亲也被危险波及，她失去了一次又一次的工作机会，因为雇主和同事们也会接到骚扰电话，电话那头通常是一个病态而危险的声音，试图告诉可怜的女孩身边所有人，她是他的女朋友，他，这辈子都不会放过她。

他经常声称要杀死她。

所幸，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好，女孩勇敢、坚定、未曾屈服。她最终用智慧逼退加害者，获得了社会机构的保护。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她的幸运某种程度上在于被看见，但并非所有人都像被看见的这些受害者一样幸运。无声的侵害总生长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