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公子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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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和好

这次我没有再惊醒,而是慢慢转醒过来。

缓缓睁眼,虽心中波澜不定,可身体却平静得没有一丝反应。

就这么躺着。

睁着眼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漆黑一团中好像有两三点萤火跳跃。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既白,房间里也逐渐亮堂。

我回过神,知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家。

景府,一个本与我毫不相关的地方。

我动了动身子,听见门口有响动。是轮椅声。

是他来了吧。

突然想起从前生病,也是睁眼后,他就守在我身边,每次都这样。睁眼能第一个看见他,也挺好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不知自己该想什么。可还是缓缓坐起了身。穿好了衣服,打开门。

门口那人一身淡青衣衫,长发垂在肩头,面容苍白却十分俊朗,长眉挺鼻,眼瞳明亮,修长的手指在我打开门那刻猛地攥紧扶手,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拍。

“公子?”

他显然没有防备我会突然开门,一时无话可说,只微微睁大眼与我对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遂收回视线,转身道:“我没事了。”

“我……可以进来吗?”他急忙开口。

“嗯,自然可以。”我点点头,把门敞开了些。

到了屋里,我给他沏了一杯茶,便自顾自的开始洗漱,接着在房里忙碌,像往常一样,叠被开窗,清扫地面,收拾了一番,才又坐回茶桌前,取了一杯茶解渴。

“我以为,你还在躲我。”他转到我跟前轻声道,仿佛有些探寻的意思。

“我为何要躲你?”我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不紧不慢地说。

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呼吸声都缓和了些:“小八。”

“嗯?”

“你真的不生我气吗?”

“我,”我摇摇头,迟疑了半刻,“我明白公子的苦心。”

他鼻息微粗,笑容不可觉察,突然伸手过来,刚想开口说什么,我竟吓得一震,手瞬间避开他。

他微怔,指尖尴尬地在半空颤了颤,遂收回。

“你怎么——”

“我没事。”没等他开口问完我便鬼使神差地答道,“真的没事。”

“谷符都告诉我了。你心里有事,不要瞒着我。”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躲开他,好像我自己都没在意到,心里是存了什么阴影如此害怕。也许,我确实被这几日的事扰到了心神。看他皱眉,气色不佳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可我与他说什么,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意识躲开吗?

心里微微泛苦,鼻尖痒痒的。

“那我在公子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料到我会突然这么问,眉头锁得更深了,眼底波澜,好像蕴含着什么,朝我翻涌过来。似是过了很久,我们只是对视,无话。

“小八,”他终于启口,“你很好。”

我干笑了两声,嘴里喃喃:“我觉得自己很是蠢笨痴傻,公子不这么觉得吗?”

“你身上正带了我求不来的样子,”我抬头盯着他,他没有回避,“率性洒脱。”

“我以为,公子从不喜欢小八呢。”我低眉顺眼地耷拉着,权当那是他的无心之言,顺嘴吐了一句话。

“我不会。”他突然反驳,声音很轻,轻得我需要凑近才能听见。

“你刚才说什么?”我朝他望去。

“你跟我来。”

轮椅压过房门前的枝叶,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书房里,还是如出一辙的墨香和药味。公子走在我前头,自如地来到角落,打开了一个落满了灰,毫不起眼的暗柜。我从未注意过,还以为是一个摆设。里面藏着一些册页,已泛黄陈旧,好像多碰一下都会碎裂。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开始翻阅。

“这是什么?”我凑近了些。

“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书信,还有我母亲的画像。”

书信里,无非是一些父亲对孩子的谆谆教诲和担忧,公子说这些信他没打开看过,是他父亲逝后才交到他手上的。但他不愿意看。

“为什么?”

“我……我与我父亲,亲缘浅薄,无甚可说。”

“景老爷是何时走的?”

“我十三岁时。”

“那他陪伴了你这么多年啊,何谓亲缘浅薄?”

他苦笑:“我们之间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官与兵。我从小身体羸弱,他从未放在心上。”

“不是的,”我指了指信中,“他知道一切。”

公子瞳孔骤然一缩,接过信纸。

我看见他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眼眶微微发红。

“你父亲知你身体情况,遍寻名医,才要你锻炼体魄,配以药物温养,方能熬得久些。”

他沉下眉眼,许久才开口:“希望他不是在骗我。”

“其实,你是知道他的苦心的,对不对?”

他愣神,眼神复杂的看着我。

我一字一句认真道:“你知道,但你不愿接受,宁愿恨着他,恨他以那般残酷的方式对你,你才可安然接受他的离去。这种别扭也在无时无刻折磨着自己,可就是这样,你方觉一丝安心。”

他闭上眼,长叹了口气,遂竟弯起一丝笑:“果真是旁观者清。”然后又说:“你什么时候懂了这么多?”

我突然舌头打结,瞎糊弄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听书也是一样。”

他不做声,继续翻动那些纸,其中掉出一张纸片,上面用毛笔精细地书写了两个字。

“羡安。”我念出声,觉得甚是好听。

公子点点头:“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字,在他生前最后数月,留给我的。”

“所以公子,不止是景恪,还是,”我轻声喃喃:“景羡安。”

他神色微变,遂即说道:“我的字,不曾有人知晓。”

“阿诺哥哥也不知道吗?”

“不知。”

我心里一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公子,现在是要与我和盘托出吗?”

他沉默了半晌,呼吸声重起来。

“现在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小八,往后你的事,可愿与我说?”

他刚说完,我深深抽了口气,心中有些沉重。

他为了知晓我的事,作为交换,竟不惜把自己藏的最深的心事告知我,他这是做什么……他变得好奇怪。

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无可说的,只点头应道:“好,坦诚相待,言出必行。”

接着又翻阅那些纸张,直到最后一张,泛黄的棉连纸上画着一幅女子的小像。长发如墨,笑容温婉,精致的丝绸衣衫上星星点点的刺绣,淡雅脱俗,手里捧着一只鸟,圆溜溜的,像一颗大珍珠。

“这是老夫人?”

“是,但我出生后没几日她便去了,我不记得她,我只记得父亲。”他垂下眼,冰冷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变得有些乖顺。

我认真地看着他:“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你有爹娘,爹爹相处了十三年,娘虽然早逝,却存了小像可见相貌,看画像,一定是位温柔善良的娘亲。我虽然在景府安稳了这么多年,但谁不想见见爹娘呢?爹娘不管怎样,都是真心疼爱孩子的,可惜,我没体验过那种感觉。”

“我父亲在时极为严苛,待我不曾有过好脸色,这么多年,我没有一日开心过。”他顿了顿,仿佛不知该如何组织接下去的措辞,“直到我过了孝期按例下江南,回府路上捡着你。你说我讨厌你,我现在告诉你,从未有过。你来之后,我心方才豁达。”

你来之后,我心方才豁达。

这句话竟如有回响,如雷贯耳。

他目光炯炯,一瞬间,空气仿佛在我们之间凝固了。他的面容,也好似一幅画卷,和那小像有七分相似,看得我莫名忐忑,心热气燥。他从前如何会说这些话呢?何事都缄之于心,冷面冷情,让我始终看不清他。

公子,原来你也可以说出如此令人动容的话。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一句诗: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现在也想明白了,公子他不是不爱人,而是不会爱人。他幼时便病痛缠身,不得父亲关怀,从父亲身上学到的爱人方式,太过极端和隐匿,只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承过温柔体贴,他不会。

我回想起之前,他脾气坏,毛病多,说话不中听,性格偏执冷淡,到如今,其实好了许多。他的关心也会在情急之下泄露出来,证明他不是一个冷漠淡薄之人,只是内心太封锁,太别扭。

但他下江南那副对人好声好气的嘴脸,那时候一定是装的!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觉得甚是神奇。莫非是我走的这几日,他突然开窍了?为何现在这么小心翼翼的说话?还是我历经这一遭,对他的看法有了变化,才会将遮盖在他身上的假面摘下来呢?

莫名其妙的,心里竟攀升出一丝欢愉。

他长得真是好看,睫毛微动,眼神坚定,淡粉色的唇轻巧地弯了一个弧度,多看一眼都是赏心悦目。我以前怎么一点也没发觉呢。

我若是在花楼干活,公子一定得当花魁。

顷刻之间,我有些没来由的窃喜,心头渐渐浮现一个愿望。

“公子,那我可以提一个过分的要求吗?”我语调放的很低,虽然打算宣之于口,但并不抱希望。

“嗯?”

“无人在时,我可否叫你……羡安?”

我握紧了拳,生怕这太过唐突,惹得双方尴尬。

“好,”他居然应允了下来,“此字就当作你我今日誓之所凭,你记得一日,便叫一日。”

“羡,安。”我轻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过了一会儿,他将东西收拾回去,嘴里顺势说道:“小八,你这次回来,好像与之前不同了。”

的确,好像什么都变了,其实不然。什么也没变。许是我们都想明白了。

“公子,我觉得你也是。”

“我?”

我突然想逗逗他:“难道你没发现吗?你开始变好了!”

他神色微变,又冷淡道:“我一直很好,是你眼拙。”

我随意地摆摆手:“那眼拙就眼拙吧,反正都眼拙这么久了。”

“不行。”

“就行!”

“不行!”

我笑着朝他扮了个鬼脸,几步跑跳了出去。他气不过,还想跟我理论,于是在后面使劲扭动椅子追上来,脸皱巴在一起,乐得我哈哈大笑。

我一边回头一边跑,眼睛长在头顶,一不小心踢到了路上的碎石块,往前扑了个狗啃泥。

这下轮到我后面传出低低的笑声。接着轮椅到了身后,一只手伸来想要将我拉起来。我疼得龇牙咧嘴,左手搭上他的手,右手却不忘剜一把淤泥,等公子毫无防备之时迅速抄他一脸。

“你!你……”他惊在原地,气呼呼的样子十分逗乐,“恩将仇报!”

“不不,”我赶紧逃之夭夭,“这叫兵不厌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气已开始燥热,树木繁盛,青翠欲滴,无风无云,晴空万里。

刚冲出后院,就在前院撞见了宁湘衣一脸担忧的样子在门槛处徘徊。

“湘衣姐姐!”我朝她打招呼。

“铃儿?”她冲上来,将我前后左右仔细检查了个遍:“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我好好的。”

“你们倘若出了什么事,我真的……”她揪着眉头,看着十分后怕的样子,“我会愧疚一辈子!”

“湘衣姐姐,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有!”不等我说完,她就叫起来,“铃儿,你听我话,真的不要再去!”

“小八的事,我自有分寸。宁姑娘,去前厅喝杯茶吧,我们详谈。”

她见到我身后徐徐而来的公子,才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点头随我们同去。

厅里,阿诺哥哥也在。见我们来了,欣喜地张望了我一眼,点了根清心安神香。

“不瞒你们,这两日,我曾见过我的三叔父。”湘衣姐姐神色凝重,不小心对上阿诺哥哥的眼睛,立马撇到我这来。

如今看到她这番模样,我再开不得玩笑了。

“我知道,就是那个整日酗酒,手段残暴罔顾法理之人!”我一时情急,引得公子诧异地望了我一眼。

她迟疑道:“是,可又不是。”

“什么意思?”

“上次我与他见面。我发觉他变了许多。身材越发臃肿,面色如土,脾气也暴躁,以喝酒续命。”

“人过了这么些年,终归是会变的。”公子说。

“是,但他从前待我还算好,至少没有太过撕破脸,我们虽然多年未见,但我知他秉性。但前两日不同,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她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小,自己皱着眉沉思起来。

“更像是什么?”我追问道。

“更像二叔父。”

“什么?”我跟公子异口同声道。

一缕风悄悄穿过门廊刮进来,四下无声,我鼻尖痒痒,打了个颤。

她继续说道:“我不敢说自己的感觉万无一失,但……多多少少有些怪异的。”

我咽了口唾沫:“有必要再去一次,探探虚实。”

“不能再去了!”她站起身,神色紧张:“太过凶险。”

一旁的阿诺哥哥附和着,看样子也不同意我再去一次。我抿起唇,点点头。

“那好,我们便分析一下当前形势。上次我和谷符已经见过了宁棠一和宁潼云,也就是你的三叔父和四叔父。三叔父酗酒,四叔父好色,唯独没有见过二叔父,宁锋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和谷符曾猜测,他便是夺下琅锦阁的幕后推手。”

“他的确心狠手辣,惯会拉拢人心,沆瀣一气的事也没少做。当初就是他拦住我的。可我母亲病重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听人说他是在京城,但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甚了解。他和宁棠一一母同胞,两人没差几岁,确实长得有八分相似。但他偏瘦些,目光凌厉,不似我三叔父,因无子心绪不佳常年饮酒,整个人浑浑噩噩。”

“你三叔母呢?”我继续问。

“我三叔母前些年便皈依佛门了。当年他们成婚五载都不曾有一个孩子,家族容不下她,要赶她出门。她原本是县丞之女,嫁与商户之子顶破天都算是下嫁,哪里容得这般羞辱,于是当夜离府驾马车出城二十里,去了坛云寺出家。”

我不禁感叹:好大的心气儿,佩服。

“你三叔父到如今还在挂念她,竟没有另娶?”公子凝神静听了一会儿,也开口问道。

“没有。的确是罕见。”她冷笑一声:“想不到这样的人也有吃瘪的时候。”

公子似乎心上一计:“他也有软肋。既如此,我们也有了方向。”

“什么?”

“釜底抽薪。”

我知道此时我再提去查探虚实,在场这三人都不会应允。何况谷符虽然武功高强,也不能每次都以身犯险,跟那几个老油条的势力抗衡。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断不能再重蹈覆辙了。于是点头答应道:“我听公子的。”

公子望了我一眼,眼波徐徐流转,似有笑意。

“湘衣,你如今可是还在周转新的生意?”阿诺哥哥突然开口:“我也闲来无事,可以过去帮你。”

宁湘衣呆了一下,慌忙开口推辞:“你……你不是还有景公子要照顾?还是不用了。”

“公子——”阿诺哥哥迟疑地看向他,公子遂即看向我,面色比之前好了很多:“小八留我身边即可。”

我侧头看看他,又看看阿诺哥哥和湘衣姐姐,立即展颜:“是啊是啊,公子还有我呢,你们且去,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阿诺哥哥朝我眨眨眼,憨厚一笑。

等二人走远了些,我才招招手:“我会在茶馆等大家的消息。”

景府清静下来,又只剩公子和我二人。

“公子,你有什么计划?”回书房的路上,我推着他慢慢走慢慢问。

“你附耳过来。”他朝我招了下手。

我小步子迈到他身边,头凑到他嘴边。

半晌,他都没说话。

我侧过头,盯着他的脸,用气声说话:“怎么不说话呀?还没想好吗?”

许是离的太近了,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拍在我脸上,从轻到重,越来越快。

眼见着一丝红晕从他脖子处侵袭上耳垂,耳廓,耳朵尖,到脸颊,到鼻尖,目光怔怔地盯着我。我轻声笑起来,他脸上还有一点我刚拍上去的泥巴没擦干净呢!于是伸出手指尖在他脸颊下面轻轻抹了抹。他微不可闻地抽了口气。

“晃神了?”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没,没想明白。”他一字一顿僵硬道,长长的眼睫垂下,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什么呀,别捉弄我,这是大事。”我撇撇嘴回到后方继续推,“走吧,该服药了。方才见你气色好了不少,要坚持喝,说不定哪天就被治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