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园子的变迁
北京景山公园东门外有一条极普通的小胡同,不过你可不要小看它。人民教育出版社曾在这里办公多年,它的那扇铁栅栏门两百多年前曾是朱漆灰瓦,典雅尊贵,里面住着乾隆皇帝的四公主和驸马。一百年前,慈禧太后下令把这里划给了京师大学堂,这座大宅院于是成了北京大学的摇篮。
这里曾是驸马府,和嘉公主生活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老北京一直称它为“和嘉公主府”。帝制时代,公主住在公主府,驸马想跟公主亲热必须请公主宣召,这种烦琐的君臣手续让大多数驸马与公主貌合神离。但乾隆的四公主与众不同,她像是革新派,直接住进了驸马府。她和驸马恩爱有加,生了好几个子女。但他俩命都不长,驸马活了不到50岁,公主只活了22岁。于是,这座具有革新气质的大宅院被冷落了一个多世纪。
当清朝由盛世转入末世,中兴祖业成了黄粱一梦。1896年,刑部左侍郎李端棻上奏光绪皇帝,第一次求设“京师大学堂”。两年后,光绪戊戌变法,任命自己的老师孙家鼐做京师大学堂第一任管学大臣,这便是北大第一任校长。那段时间,《京报》几乎天天登载孙家鼐关于京师大学堂的奏折,这所大学的营建成了文人圈中最热门的话题。
按照光绪的意思,京师大学堂不仅是国家最高学府,还是国家最高教育行政机关,它的方针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西并用,观其会通”。光绪还接受了李鸿章和孙家鼐的举荐,任命美国传教士丁韪良博士做西学总教习。这个惊世骇俗之举让北大从一开始就打上了浓重的西学印记。
不过好景不长,戊戌变法仅仅百天,慈禧便夺了光绪的皇权。孙家鼐先是进谏反对,随后托病辞职。也就是说,学富五车的孙家鼐只做了不到三个月的空头校长,连北大校址也没能选定。侥幸的是,慈禧废止了戊戌变法的一切,唯独留下了美国传教士担任西学总教习的京师大学堂。京师大学堂不仅被留下,而且加速筹建。后来,慈禧把沙滩后街空闲了一个世纪的驸马府拨给了京师大学堂。北大首次招生,在1898年最后一天正式开学。
京师大学堂匾额
京师大学堂旧址,此院原为驸马府
1901年,京师大学堂西学总教习丁韪良(居中的美国人)和教员在北京和嘉公主府合影
戊戌变法失败,北大丝毫未损,直到八国使馆卫队进京,北大才第一次倒了霉。慈禧不得不下令停办大学堂,然后逃往西安,驸马府成了俄国兵和德国兵的兵营。谈判成功已是1902年,慈禧回到北京,恢复京师大学堂,任命重臣张百熙做管学大臣。
张百熙聘请了一批学问家掌管北大,桐城派名家吴汝纶是总教习。此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改组成外务部,它四十年前创办的同文馆并入京师大学堂,改称“译学馆”。严复因翻译《天演论》名扬四海,林纾翻译《茶花女》,名声更大。张百熙任命严复做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总办,林纾做副总办。译书局就是北大出版社的前身。
孙家鼐
1912年,帝制瓦解,为了让瘫痪的大学堂恢复生机,袁世凯提升严复做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兼文学院院长。三个月后,教育总长蔡元培呈报袁世凯,提议京师大学堂更名为“北京大学”,总监督改称“校长”,并请严复继续担任校长。袁世凯当天签署命令,“北大”二字自此而成。
国立北京大学校门
北大举行了盛大的开学典礼,蔡元培、严复、外籍教授们都显得格外高兴。不过,严复在北大工作的时间不长,他因与教育部的矛盾越来越大,不久便辞职了。
1916年,北大代理校长兼工学院院长胡仁源亲手设计了著名的红楼,地点就在驸马府西边不远的“沙滩儿”。两年后,红楼落成,校长已换成蔡元培。在当时的京城,四层的建筑格外显眼,因为楼身是红色的,老北京人管它叫“北大红楼”。
现代人已经不大知道,北大不止一座红楼,红楼只是老北大四个主要教学区中的一个。红楼前,笔直地横过一条碎石马路,过去叫“汉花园大街”,而红楼所在的院落过去一直叫“汉花园”,也就是北大文学院所在地。
20世纪50年代的北大红楼
现存的北大红楼(图片来源:mary416/站酷海洛)
红楼文学院建成后,驸马府只剩下北大理学院。
红楼东侧曾经有一条小河,刘半农教授叫它“北大河”,河的东岸叫“东河沿儿”,河的西岸却叫“北河沿儿”。不过后来,小河被填平了。58路公共汽车线路上还曾有一站叫“骑河楼”,可以想见,当年一定有一座独具匠心的小楼浪漫地骑跨在北大河之上,左脚站在东河沿儿,右脚落在北河沿儿。
坐落在骑河楼的民政部大院清朝时是京师大学堂同文馆,后来是北大法学院。蔡元培做校长时,法学院的拱形门里设有北大学生储蓄银行,目的是增进学生的理财能力,由经济系教授马寅初兼任学生银行顾问。
过去,北大老灰楼南边是大操场,再往南便是红楼。灰楼是研究生宿舍,由三座楼组成,像是差了一笔的“口”字。如此建造据说是为了控制学生,灰楼一共八个楼门,依次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就是《千字文》的前两句,但八个楼门中,通向外界的只有“地门”和“黄门”,因此,一旦学生开始骚动,学校只要堵住这两个楼门,灰楼便会与外界隔绝。
老灰楼南边的大操场是1919年“五四运动”的策源地。1947年,北京学生运动再次从这里推向全国,矛头直指国民政府。从那时开始,大操场改名为“民主广场”。不过今天,广场已经不广了,北大早已搬离红楼,远迁海淀中关村,这个广场现在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简易楼。
抗战爆发后,北大流亡长沙和昆明。1946年内战前夕,北大搬回汉花园大街,此时,国共剑拔弩张,已是决战关头。
后来,汉花园完好保存下来的除了红楼,还有一个院落。它是校长办公室,蔡元培、蒋梦麟、傅斯年、胡适都曾在这里主持校政。每年春天,这里花树依旧,只是踩踏落花的主人不再是北大校长,而是文化部历届部长和副部长。
北京人管汉花园大街西段叫“沙滩儿”,不过现在,御河冲积出来的那一小块沙滩儿早已无影无踪,“沙滩儿”只不过是北京人含混不清的记忆。不过北京人都知道,“沙滩儿”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北大需要更大的空间。
北大二院,左为生物楼,右为数学楼,荷花池中立有一日晷
司徒雷登
1952年,中国高校进行了一次空前大调整。北大从散落汉花园大街的三处老园子向偏远的西北方向迁去,只留给汉花园大街一个新名字——五四大街。汉花园校长办公处给了文化部,红楼给了国家文物局,民主广场给了中国作家协会,而京师大学堂驸马府划归人民教育出版社,理学院宿舍变成了中宣部家属的大杂院,北河沿儿拱形门里的法学院则归了民政部。
二百多年前,北大的未名湖并不叫“未名湖”,叫“淑春园”,是圆明园的一部分,乾隆把它赐给重臣和珅,和珅便在这里大兴土木。那里曾经有64座楼宇、上千间房屋、357个亭阁,可惜在1860年,圆明园被纵火打劫,淑春园也没能幸免,只留下湖心岛东侧的石舫底座,还有南边小山坡上的临风待月楼。于是,淑春园就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着燕京大学的到来。
1919年,美国教会筹建“燕京大学”,他们选中司徒雷登做校长,路思做副校长,地址就在淑春园。
路思一上任,很快筹得160万美元作为首期建设款。他建议,燕大建筑的外观设计采用中国风格,内部配备西方设施。司徒雷登是美国传教士,却在杭州出生,他喜欢中国风格,对路思的建议大为赞赏,于是他请来非常欣赏中国建筑的美国建筑大师墨菲,让他做燕大校园的总设计师。
墨菲觉得,燕大主轴线应该斜指小湖东侧的某座塔,燕大主建筑和这片小湖都应该放在这条主线上。他从玉泉山古塔那里获得了灵感,便在湖东建造了著名的博雅塔。
燕京大学俯瞰图
此后,司徒雷登求爷爷告奶奶,先后从陕西督军陈树藩手中买下勺园,从原总统徐世昌那里买下镜春园,从东北边防军统帅张学良上将那儿买下蔚秀园,又从爱新觉罗·载涛那里买来朗润园,使燕大校园一次次扩张。
1931年,燕大在临风待月楼庆祝建校十周年,冰心教授提议,不如将在昔日临风待月楼废墟上建起来的建筑命名为“临湖轩”,这个建议立即得到赞同。而临湖轩脚下的未名湖得名于燕大教授钱穆。
1929年夏天,燕大名师谢婉莹(冰心)与留美归来的吴文藻博士在燕大临湖轩举行婚礼
在院校大调整中,燕京大学永远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温馨又怀旧的名字——燕园。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这片老园子还因为远离北京城区的喧嚣显得宁静又美丽。
1952年,北大告别汉花园、驸马府、北河沿儿拱形门,搬进燕大这片老园子。西什库的北大医学院和罗道庄的北大农学院各自独立,后扩充成“北京医科大学”和“中国农业大学”。与此同时,祖家街的北大工学院并入清华,清华文学院、理学院,燕大文、理各系并入北大。从此,燕京大学不复存在,融于北大之中。
进入北大西门,可见草坪上竖立着两座华表。这可是真家伙,绝不是仿制品。它们原来在圆明园安佑宫,建设燕大时被美国人移到了这里。
华表始建于尧,不过尧在世时,华表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个时候,华表叫“诽谤木”,是木头做的,竖着一大根,顶端横着一小根,黎民百姓对领袖有什么意见,就拿锐器刻在木头上。诽谤木也是路标,尧派人把它立在大路口,给世人指路。
华表顶端蹲着的那只动物名叫“望天犼”,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华表放在皇宫里面,犼冲着北方,叫“望君出”,劝诫皇帝不要老待在宫内寻欢作乐,应多出宫体察民情。华表放在宫外,犼冲着南方,叫“望君归”。君王如果在宫外游历太久,望君归就会呼唤君王回宫理政。1952年,北大告别汉花园的民主广场,汇集华表之下。不过无论在哪儿,北大关注社会的天性,一百年来,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