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失的道路
如果可以,我想有一双溜冰鞋,让我在冰面上自由地欢笑、跳舞、欢呼。
我会看到冰雪世界的界限,将世界定格在此时此地,我会保证自己的安全,远离水的温暖,远离路人的目光,远离溶解和撕裂的思想。
我会请求整个世界和我一起在冰上起舞,分享我的喜悦。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没有什么值得恐惧。
我想届时我们可以自由地生活,求同存异,浓雾终将散去,困惑终将结束,真正的理解会到来。
提笔写作这一章让我踌躇不已。回忆二十岁出头的日子对我来说很不舒服。事后进行的分析让我想明白了当时的一些事情,但这并不能带走痛苦的回忆或一改当年难堪的局面。
对十八岁的人来说,未来的路往往是模糊不清的,可能前途一片光明,有着无限的可能,也可能会充满烧伤般的痛苦。未来是什么,不仅取决于年轻人的能力或潜力,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朋友、家人、辅导员、导师、雇主和继续教育专家的适当支持。尤其是对于那些有特殊需要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他们的需要往往不为人知。以我为例,我似乎注定有着光明的未来,我的学业成绩和高智商让我在高中就有机会参加大学和研究生院的课程。即使根据最标准的测试,似乎也没有丝毫理由怀疑我不具有达到我的目标所需要的能力。当我准备上大学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份奖学金,每所我申请的学校都给我发来了录取通知书,每个我申请的项目也都接纳了我。客观地说,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怀疑我需要特殊辅导或指导。表面上看我的需要和其他任何大学新生的都一模一样:一堆教科书、一个严谨的学术计划和一间宿舍,还有可以给家里打电话。
但表面现象可能是骗人的。在申请大学时,我确信我应该去大型综合性大学。事实上,我非常相信这一点,我放弃了一所优秀的小型私立学校的奖学金,选择了我们州的一所大型综合性大学。
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误。杂乱、拥挤和广阔的校园冲击着我有限的方向感,我常常在校园里迷路。记得有一次下课后我根本找不到去下个教室的路。下课了,走廊和大厅里满是学生,我完全无法思考,跟着其他学生漫无目标地离开教学楼。
人群散开之后,我试着理出头绪,希望可以找到塑像或独特的建筑之类的大地标,再根据坐标在大脑里生成一幅三维地图。比如说,我知道离开上莎士比亚课程的教学楼时,会看见一座喷泉、一条街道和一个停车场。我停下脚步,思考怎么才能到达街对面的方形庭院上演讲课,于是我来到喷泉附近,向右转到了街上,我从停车场那边出来,然后左转找到人行道,然后沿着人行道到达闹市区,然后从左边的梯子进入我要去的大楼后门。
当我进入大楼之后,我会花费大量的时间认路。通常我会反复试验,不断摸索,除非建筑物内部有自己的标识——艺术作品、陈列柜、风格独特的喷涂装饰——所有这些我都可以作为认路的标记。但大多数建筑物里都没有这些标识,更多的是一模一样的普通的米色墙和公告板,这些对我完全没有帮助。我清楚地知道我应该上几楼,但即使上了正确的楼层,我也会在大厅里徘徊,直到在门框上找到我要去的房间号码。这通常意味着等我找到教室时,至少已经迟到了十到十五分钟,我满头大汗,焦虑不安。起初,即使迟到这么久我还是会进去上课,但我很快发现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教室会让自己非常不舒服。我知道这样子很不礼貌,也知道教授会认为我这样是没教养。最糟糕的是,这让我绝望地感觉自己是一个大傻瓜。有时,我会坐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隔着紧闭的房门听老师讲课。不久之后,我不再去上任何需要在十分钟之内找到教室的课程了。
我知道应该保证自己的课堂出勤率,然而,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没有做到。当时我不知道原因,但现在我知道是我的阿斯伯格症状让我不能做到及时找到教室,或是坚持听完一堂课这类简单的事情。我并不是一个游戏人生、不计后果的学生,只想享受生活,我想当时的我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是那只被吓坏了的老鼠,我的阿斯伯格症状就是那只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出现的猫,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跳出来,抢走任何我本应拥有的理性思维。一次又一次,我所做出的行为看似越来越不计后果。半个学期过后,我翘掉了所有的生物课,而根本没有去想我肯定只能得到一个低分。当时生物课教授在我面前摆放了一瓶用福尔马林浸泡的猪胚胎标本,我不能忍受那股强烈的刺鼻气味。我只是偶尔去上代数课,从没有想过这种行为对我分数的影响,只因为我受不了代数老师的嗓音。我退出了我最喜欢的戏剧课,因为教室里昏暗,有种发霉的味道,还没有窗户,令人毛骨悚然,那种房间应该用来放旧物,而不是用来上课。
我的感觉一天天变得越来越迟钝,就像一团混沌的浓雾。空间障碍(1),感觉障碍(2),较差的解决问题的能力,过分依赖视觉的思维模式——阿斯伯格症状让我失去自我,即使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它。
因为我缺勤太多,我的成绩直线下降。我知道这是灾难性的,但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避免。我不确定在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是否有特殊需求学习中心,但我知道我当时没有类似机构可以去。那时我除了被认为是有天赋的小孩,没有被诊断出任何问题,我没有任何地方是值得怀疑的,也不需要进行任何朋辈辅导(3)、社会技能辅导或者职业规划辅导。我只能试着自己管理自己,即使我的烦恼堆积如山。校园环境和我的课程可能是我所面临的最明显的障碍,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如果只是这些问题的话,我认为我可以像大多数大学生那样撑下来,他们在某些课程中的学习都不是那么顺利,也有很多人不太适应离开家和熟悉的环境。我真正的困难不仅仅是表面的这些,而是我自身的尊严所遭受的打击。
我知道大学生活会给我带来很多变化。我知道我可能会水土不服,学习要求和责任以及各种挑战会与以往不同,但我从来没有想过社交活动会和之前大有不同。阿斯伯格综合征让我对如何结交朋友和维持友谊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如何适应环境,如何与他人融洽相处并高效地合作。大多数孩子可以从童年平安过渡到青年,这期间仿佛有一个缓冲垫。他们的神经系统是平衡的,所以他们是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他们能平稳地度过这一时期,虽然也会犯错,但他们有足够的自信平稳着陆在缓冲垫上,然后重新起跳。而苦苦挣扎的阿斯伯格人常常发现,当他们起跳后,下面并没有一个缓冲垫,没有一个弹性很好的垫子可以接住他们让他们重新开始更好地起跳。阿斯伯格综合征让你很难从既往中学习到什么经验。当你下落的时候,你心灵里没有一个内置的跳板可以接住你,鼓励你再次尝试。你会重重地摔向坚硬的地板,粉身碎骨。我在大学期间多次受伤,内心伤痕累累。
我想当然地认为我在大学里遇见的人会和我家乡的伙伴们一样好,但我没有意识到我家乡的伙伴们不是随便凑起来的一群人。我们是一群亲密的伙伴,有着多年深厚的友谊,能接受同伴所有的怪癖和个性。我从没想过到了大学后一切都变得和以往不同,曾经我也是一个学业优秀、广受欢迎、受人尊敬的女孩子,我没有想到大学同学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和自己不是一个圈子的同学。
在我上大一之前的那个春天,我陆陆续续地收到各类社会组织和学术组织的来信,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我的成绩很好。我对这些信件没有真正的兴趣,只是暗自思考人们总是选择加入各种社团是多么奇怪。我无意加入任何团体,只是想按照我一贯的做法,当我想参加活动或者觉得我需要参加活动的时候就参加一下。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对交朋友感兴趣主要是出于好奇,但也缘于我觉得在迷茫人海中我一定能找到和自己类似的人——那些讨厌喧闹、热爱宁静的人,那些可能会在自家后院迷路的人,那些只是单纯地想和我一起去图书馆或偶尔和我一起骑自行车的人。我只知道大学生活应该是自由自在的,没有绝对的事物或是唯一的路径。我怀疑社团的社员资格和大多数组织就如同旅鼠(4)一般对我毫无意义,但我从不羡慕他人的生活方式。我不明白社员身份是如何重要。我以为自己能找到一两个没有任何社团社员身份的朋友,我低估了归属的意义。
我对大学的社交生活没有太多期望。我并不需要太多社交。我习惯了以非常简单的方式定义友谊。对我来说,朋友是和我一起共度几小时或是几分钟的人。我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能认出他们的相貌,知道他们的一些兴趣爱好和日常活动。例如,我每天上课都会碰到同一个女孩,如果她也想拿一个演讲方面的学位,并且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会认为她是一个朋友,即使不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是一个我可以在去教室的路上打招呼聊几句的朋友,甚至可以一起去图书馆或去吃晚餐。除此之外,我不需要更多,事实上我从未期待过更多的东西。起初,似乎其他的大一新生也都是这样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似乎被孤立了。我注意到小团体的形成,而我被所有小团体拒绝。我也注意到老乡开始忽视我。
很快,我发现我的微笑没人回应,我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成了隐身人。在某种程度上,这对我并没有影响。我喜欢独处的时间和个人空间。但日复一日,我感到了压力,主要是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被排挤。选择独处是一回事,但被排挤则是另一回事。在过去,一个微笑和几分钟的交谈就足以交到一个朋友,我想不通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这样了,以及为什么现在就行不通了。
到了第二个学期,我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离人群太远了,感到非常的孤独。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非常生气。我知道自己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我也知道在过去很多时候我奇怪的举止让人敬而远之,但我知道如何去应对,我会第二天照常上学,和坐在我旁边的人交谈,很快我就会感觉好多了。但在大学里,我做不到,没有人谦让我。我讨厌人们这样对我,我讨厌他人对我的生活的影响,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以前从不关心这些。
现在我在想,是不是那时我的阿斯伯格特征在开始消退,我突然暴露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而不得不正视我与众不同的看待社会的视角和思考问题的方式。如果不是我童年的挚友和家庭的保护,我一定会摔得更惨。也许这正是我需要的。如果我没有摔跟头,我可能永远不会发现我需要成长的那部分……我可能永远不会发现我是多么的幸运,生活在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
我开始发现我可能永远不能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我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或者该如何补救。我决定做一件所有大学生都会做的事,我要参加一个学生社团。
幸运的是,我的一位老乡邀请我参加小姐妹联谊会的选拔。我想她知道我过得并不如意,她也想尽其所能来帮助我;我想她也知道,当时她也帮不了我很多。尽管如此,她非常亲切善良,为我安排好一切,让我去她在联谊会的办公室见面,参加第一轮选拔。我并不认同小姐妹联谊会的整个理念,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挂在高架子上的玩具,每天晚上都会希望有爱心的人同情我,前来营救我。我记得我为活动做准备的情景。我去市区买合适的衣服,在繁华的商店里茫然地徘徊,在这种地方我总是感到困惑。没有看起来合适的衣服,没有什么衣服看起来合身,不管是什么衣服,都超过了我十英镑的预算。最后我买了一件浅灰色衬衫和一件剪裁得当的酒红色套装,穿上后我更像是一所学校的老师,而不是一个大学生。没关系,我想,重要的是,我买到了和我平常不一样的衣服。平时我通常穿一条工装裤和一件男式法兰绒衬衫。
我的朋友把我带到聚会,尽了她的最大努力帮我。但作为一名联谊会的新成员,她也有一些别的责任。我从开始到结束在很大程度上都只能靠自己。我清楚地记得,我感觉我是一个特别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在整个会场上无所事事。我记得我经过思想斗争,努力去和别人握手或聊天说话,但我一样都做不到。我注意到其他女孩毫不费劲地在年轻男孩中游刃有余地说笑,同时我也注意到,她们似乎并不怎么和人握手或是说太多话。她们时而咯咯地笑,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把她们的头发甩到肩膀上,或是温柔地把手放在男孩子的肩膀上。我能看懂她们的所作所为,但我自己就是不能像她们那样去做。慢慢地,一些人结成了小团体,而将其他人晾在了一边。她们走向角落里的沙发或是穿过走廊走到别的地方。我看到几个女孩笑着说谢谢,离开聚会回家。我感觉自己像个科学家,好奇地观察着人们的不同行为。直到我的朋友回来问我是不是还好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离聊天欢笑的人群几乎有二十英尺远。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落单了。
一两个月后,我遇到了几个同班女同学。令我惊讶的是,她们见到我十分热情,兴趣盎然地和我聊天。记得当时我很高兴能受到关注,很高兴能有她们的陪伴。那时,孤独开始刺痛我的心。女孩们问我是否想和她们去购物,这是我不喜欢的活动,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有人约我。她们告诉我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问我是否介意开车带她们出去,因为她们在学校里没有车。我告诉她们我很乐意这样做,我也喜欢开车。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试穿我衣柜里的衣服,我想穿得酷一点儿。我选定了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毛衣,我认为我这样的打扮和其他学生差不多,至少我的穿着不怪异,我以为我会和我的新朋友们度过顺利的一天。
最后,购物的日子来了。果然,女孩们就像她们说的那样等着我。我们上了车,我告诉她们我愿意带她们去任何她们想去的地方,我解释说我很少在市区购物,也没有特别偏爱的地方。女孩们指导我开车到了市中心的购物区,我不想承认我在城里有点路盲。我很快找到一个停车位,试了几次之后我停好了车。我们下车之前,一切看起来都很好。我们刚走上人行道,女孩们就告诉我三小时后在停车的地方见面。然后她们就聊着新的话题,互相搭着伴走远了。我感觉她们离我越来越远。我想在她们抛弃我的地方转身开车而去,当然,我没有。
如果我只是吃了这一次的亏,我可能甚至现在都不记得这件事。不幸的是,整整一年都是这样。大多数回忆令我更尴尬,更痛苦。我想这出自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即我的另一个最不可思议的、最难以对付的阿斯伯格特征——我无法理解我的同龄人之间的对话。我理解他们的语言,能够识别出他们在演讲中犯的语法错误,对任何问题能够做出回复,但是,我从未听懂过他们的真实意图。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想表达什么。可以这样说,我无法听出话语之下潜藏的意思。潜台词和旁敲侧击的表达也被我忽略了。不能跟上同龄人的思维令我沮丧,但发现自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则让我更加沮丧。我总是跌入同样的陷阱,即使我父亲曾警告过我有人只是利用我,即使我发现我高中的一个熟人偷了我的自行车,即使我听到宿舍的一个女孩告诉她的男朋友我是头胖猪。无论我看到或听到什么,我都不能领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适合这个地方。
当暑假来临时,我回家了。感觉自己被彻底击败,十分沮丧。我的成绩刚刚及格,我的感觉障碍让我陷入泥潭,我没有碰到任何一个喜欢我的人,如果我找到一个,可能会感觉好一点儿。
对我来说,在家乡的生活也不比在大学里更容易或更好。那时,和我一起长大的人都走上了新的道路,朝向新的目标和未来。我为他们高兴,但他们的新生活也让我困惑。我不理解他们是如何做得那么优秀。为什么当我迷失的时候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路?有什么品质是我没有而他们有的呢?为什么他们天天开心,而我这么难过?我努力进行自我分析,却没有发现答案。
开学后我返回校园,不像其他同学欢天喜地的,我更像是履行义务。我回到学校是因为我喜欢学术、知识,喜欢钻研学问、做研究和写论文。尽管我遭遇了种种无礼并时时困惑,我还是回到学校继续学习。我非常坚强。慢慢地,我开始找到方法来帮助自己解决我所面临的困境。
我发现我喜欢玩黏土,抱着随便玩玩的想法,我参加了一个不算学分的陶艺课,这样我就有合情合理的理由玩黏土了。艺术工作室仿佛是一片绿洲,特别是在晚上的时候,几乎总是空的。在那个时候,它是如此寂静、美妙,如此平静和整洁。它是迷人的。没有其他学生在场,我做事专注,心情放松,真正享受艺术。我把黏土弄成糊状,然后塑造成奇怪的形状,不一定要刻意塑造成任何真实或是可以辨认出来的形状。我不介意自己是否做出了一个水罐,或是一个用来烘烤馅饼的碟子。我只喜欢摸触黏土的那种质感,这很令我着迷。
艺术工作室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同时我也很喜欢去制图教室,倾斜的制图桌、尺子、半月量角器、不锈钢圆规以及成堆的钢笔和自动铅笔。我爱看着学生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窗外阳光射进来,照在他们的肩上,他们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设计。我羡慕他们的工具、他们静心工作的样子和他们的技能。我愿意放弃一切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我知道,一是我没有画直线和其他细小图形的工具,二是我也不具备在设计时需要考虑到的复杂的数学和工程方面的知识。我希望自己能鼓起勇气参加建筑类方面的预备课程。制图教室里的小工具是多么令人眼花缭乱,就像我上陶艺课一样,我不是为了学分或是为了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我只是单纯地享受做这件事的过程。
直到今天,建筑设计始终是我的最爱之一。年岁渐长,我越来越沉浸在这个兴趣所带给我的快乐之中。在很多时候,它能让我的烦恼一扫而光。当我感到迷惑和紧张的时候,我就拿出我的建筑设计方面的书,凝视书上用各种线条和有着强烈平衡感的图案组成的空间和场所的建筑平面图,这让我着迷。当我因生活中犯了太多错误或者因沟通失败而萎靡不振时,我就会找出房屋设计软件,开始设计一个最令我有感觉的家。在这一过程中我的大脑可以恢复正常。
我开始设法平衡我的生活,我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关注我在社交方面的困惑了,也许我只是厌倦了把观察社交技巧当作一门学问来研究。但我从未对人类失去兴趣。当我看到其他在校生独自坐在电影院里,或是一个人对着墙壁打网球,或是对任何碰到的人视而不见的时候,我会担心。这时我想通了,“友谊”这个游戏是由一群嬉笑的小姑娘小伙子们玩的,而不是沮丧的独行侠玩的。我知道我自己的情感是介于两者之间。当我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独坐或是独自做事时,我不会低着头、缩着肩膀或是无精打采。我可能会因为一些感觉障碍而有心结,我甚至可能对所听到的内容非常困惑或失去判断力,但我从来没有仅仅因为是自己一个人独处而表现得不安。我知道我的情况和那些看上去很伤心的人的区别很大。就在那时,我找到一种方法来消除我的孤独感。
因为我不会黏着朋友,也不会对朋友期望很高,所以对于那些没什么朋友的人来说我是一个完美的朋友。我打招呼简单,说话随意、简短,这很对我那些不合群的同龄人的口味。虽然我们被疏离在大的社交圈外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我们在这个被隔离的世界里却是邻居。因此,我开始收获了一些零星的友谊,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人。我不确定那些我努力去温柔对待的朋友们是否意识到了我对他们的关心,我不知道我的帮助是否让他们更昂首挺胸地做人了,但我知道其实他们也帮助了我。当我获得他人回应的微笑时,我对自己感觉良好。当一个孤独的同龄人在食堂里跟我说了话,我会高兴一整天。如果有人能顺着我的话题和我聊几句,我会兴奋不已。我知道我简单地和其他人建立了联系,而这是我需要的。
如果我毕业后直接工作的话,一定会遭遇和大学时一样的混乱和痛苦。不得已,我选择了继续读书深造。我的这些本可以避免的问题其实很普遍,其他阿斯伯格综合征人士在生活中也会遇到。我深知,如果我知道更多的关于阿斯伯格综合征的知识,如果我能客观地理解诸如僵化的思维、语义语用障碍(5)、社交障碍、模仿言语(6)、身体两侧不对称、感觉统合障碍(7)和听觉障碍之类的术语,这些词语都非常真实地定义了我是谁,如果我早一点儿知道这些术语,我就不会对我的生活环境做出重大的改变。我会去上一个规模更小、更有人情味的大学。我就会意识到我有和其他人不同的需要,而那些需要让我显得特立独行,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配得到帮助或是我无能。最重要的是,我会寻求我真正需要的支持。
我相信我的高智商和好成绩足以让我处理好未来会出现的各种问题。事实上,这只是假象,令我获得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当我遇到真实的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挑战和打击时,这种安全感消失了,只留下寒战与恐惧。
当我不得不意识到仅仅靠聪明在这个世界上是行不通的时候,我受到了深深的打击。当我不得不承认我在这世界上找不到其他任何和我思维方式一样的人的时候,我感到一切都陷入了混乱之中。当我发现自己无力结交新的朋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回首过去,我确实没能在大学期间建立起任何友谊。我不擅长琢磨别人的心思,所以看起来,也没有人很能理解我。我没有朋友,也很少得到他人的支持。没有同龄人告诉我如何适应环境,如何充分利用环境,我不能和周围的人保持联系。我失败了。
当我在大学里读到第六年的时候,我有点被打败了,我跌跌撞撞,充满挫折感,感到深深的绝望。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事情对其他人看起来是如此容易,我却永远无法做好,但我没有放弃。在我完全陷入惶惑不安并极度焦虑的时候,我最终去拜访了一位学校里的咨询师,从她那里我得到了一些好的建议。她告诉我,我需要评估自己的优点和缺点,思考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以及要如何做到,并制订一个合理可行的计划。除此之外她告诉了我一些常识。她告诉我,我需要多出去走走,多呼吸新鲜空气,做一些锻炼,找份工作,多结交朋友,去做喜欢的事情,培养兴趣爱好,而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为自己的瑕疵或个性认错。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她提醒我,我是一个有能力的女人,如果我学会控制自己的生活,前方有无限种可能性,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优秀的建议,但对阿斯伯格人士来说却是一些救命的建议。
年复一年,我试图假装我的大学时代过得非常精彩,就如它应该有的模样。我摒弃不好的回忆,只留下精彩的回忆,我煞费苦心地找了几个孤立的事例,证明自己度过了无数美好的时光。一开始我想之所以会这样,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粉饰自己走过的路。但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变得更加客观。因此,我能更好地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在这些我所鄙弃的回忆中仍然充满苦涩的味道。回首往事,我想起那些有兴趣和我交往的人。我记起自己曾认识一个男孩,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发生。那些昔日聊天的场景,对共同兴趣的分享,一切都历历在目。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清楚记起我们谈话时他的脸庞和表情。如果今天他注视我的表情一如往昔,我相信我能看出他的仁慈和温柔。当我有机会的时候,我并没有和这个男孩做太多事情。我错过了他伸出的友谊之手。如果那一切都发生在今天,我想我不会错过了,因为他的面容对今天的我来说,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了。
我回想起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和一个男孩约会,当时无疑是青少年时期的我和阿斯伯格综合征战斗得最艰难的时候。他是我在大学里唯一一个亲密的朋友、唯一一个主动接近我的人。他长久以来耐心地、坚定不移地来认识真实的我。这个朋友找到一种方法进入我的世界并接近我,而不是要求我来满足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甚至不认为他知道实际上他做了什么。对他来说,我是一个他喜欢共事的朋友、一个可以相互分享生活的人。当他看到我和两只狗、五只猫住在一起,而不是和一群女孩住在一起时,他眼都没有眨一下。他从不在乎我喜欢缠着人打破砂锅问到底。当我因太多的感觉刺激而失控的时候,他总是耐心地站在我身边。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或是批评我,他只是惯着我。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像他那么善良——也许到那时,我们甚至不需要再定义“阿斯伯格综合征”。
(1) 空间障碍是指对于物与物、物与人、景与物等之间的空间方位关系的辨别能力减退。一般表现为不能准确地判断物品的位置,伸手取物时或未达该物而抓空,或伸手过远将物品碰倒,在熟悉的地方或者在离家稍远的地方容易迷路走失。
(2) 惑觉障碍是指对刺激物个别属性的反应过程中出现困难和异常的变态心理现象。
(3) 朋辈辅导是一种特殊的心理咨询形式,它是指在人际交往过程中人们互相给予心理安慰、鼓励、劝导和支持的过程,它是由受训或督导过的非专业人员提供具有心理辅导功能的帮助的过程。
(4) 旅鼠是一种极普通、可爱的哺乳类小动物,常年居住在北极,体形椭圆,腿短,耳朵小,毛软。不算尾巴,全身长十到十八厘米。毛上层为浅灰色或浅红褐色,下层颜色更浅,有的旅鼠在冬天时毛色会变为全白,有利于保护自己。
(5) 语义语用障碍:这是一种沟通障碍。很多人认为语义语用障碍患者不能处理某些情境下的特定信息。这种障碍在某些方面与孤独症相关,因为患有语义语用障碍的儿童同样在三个方面存在着困难,即社会交往、语言和想象。
(6) 刻板地模仿周围其他人的言语。
(7) 感觉统合障碍:指大脑和身体各部分的协调出现了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