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两首藏宝诗
在我的老家村里,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话:“姚老太爷的家产诗——看不懂。”
虽然人人都在用这句俗语,但是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从什么地方来。因为我老家农村,连同周边几个村,都没有姚姓家族,甚至连姓姚的人都没有。这句俗话起源于什么年代,早已经不可考,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就更是无人问津,只任凭这句没头没脑的俗话没头没脑地在村里一代代流传,每个人都用得理所应当。
直到我大概知道了阿古的身世。
说到阿古的身世,最先也是在村里先流行起来一些传言,然后哥哥告诉我的。大致说他本来姓姚,因缘际会被村里孔家爷爷收养,到了我老家这个村里,成了孔家老二,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笔所谓“家产”,由此在村里引起了议论,原本被全村人看不起的一个孩子,竟一夜之间成了人人热议的香饽饽。也不排除有些人是真的在觊觎他莫须有的家产,但大多数人还是对此事的真实性表示好奇。因为传言说当年孔叔由于收养他而跟孔爷爷闹翻,家破人散,造成他家两代穷得叮当响,为他们家族和村里不齿,所以阿古怎么看也不是带了一笔家产来的贵人,倒像是个瘟神。结果小时候会跟阿古一起玩的只有住隔壁的我哥,多年来对他好的也基本只有老实巴交淳朴善良的我父母了。
接下来的就是鬼迷心窍爱上他的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爱上他的,用他的话来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截然相反,但是在我爸眼里一直疯魔的我,成天就只会干些疯魔的事,虽然这件事在我爸眼里看来是我这个疯魔女儿难得做出来的靠谱事。因此我自认为隐隐约约也大概知道他的所谓“家产”是什么事,只是不知道这背后又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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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自从正月十五我送阿古回村以后,我和阿古都没有见过面,其实连打电话都不算多。出于对彼此的信任和工作的专注,也没有去打听他在忙什么,而且这半年我还幸运地考上了名校的博士,忙着联系导师的事情,就这样一直到放暑假,我才买了张车票,谁也没告诉,就直奔老家而去。
到了家,已经是半夜。这两年村中道路做了硬化,不似以前那么泥泞,路也并不难走。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家门前,却一眼看到阿古家院门还亮着灯。我看看自家漆黑一片的院子,犹豫了一下,径直朝阿古家走去。
阿古看到我来,很是惊喜,问我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来了,害得他也没能去车站接一下。我仍然笑道:“想你了呗~全村的灯都灭了,就你家亮着,我当然得先来看看。”
他说:“这个灯就是为你点的,心想着没准哪天你就过来了呢。果然。”说着,他就去给我煮面做夜宵。
大半年不见,阿古家改变颇大,添置了一些原木家具和灯光,厨房也变成液化气的了,还隔出了室内卫生间。虽然简单,但各处收拾得很干净,灯光和家具款式配合得恰到好处,天井里还种了些花花草草,跟我家那边爸妈装修的那种花花绿绿家和万事兴的低审美度粗放乡村土豪风相比,倒更像是雅致的田园民宿。
我靠在厨房门口跟他聊天,这让我想起了四年前他邀请我到他家吃饭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跟他接触,那时候他家还是家徒四壁烧柴烧草,不禁感慨。
我问:“这半年不见,在忙什么呢?”
他没停下手里的活:“忙啊。过年前就去外地跟人谈了做宽皮柑橘加工出口的事情,发现能做,所以过完年从你那里回来以后就一直在忙这个,刚有眉目能安得下点心来。想着你是老师,放假可能会过来,就花了一个月,按照你那里的风格把屋子修了下,自己打了些家具,也不至于让你看到太寒碜。“
我四面打量,叹道:“我还真就佩服你,做什么像什么。说好了,你可千万别来搞研究,要不没多久我就被你挤出研究队伍了。”
他“嘿嘿”一笑:“我也时常在想,像我这样的人,要文化没文化、要学历没学历、要钱也没钱,不知哪里来的福分,怎么就能认识你这么好一个姑娘。不努力点的话,怎么能配得上你。”
他这话倒是说得我自惭形秽起来:“问题是你努力的每一个方向都那么精准,总是瞬间就能知道方向在哪、自己要什么。这个我真的自叹不如,所以你就是你啊,千万别跟我比,别那么可怕。”
他把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端出来放在桌上招呼我,笑道:“你妈说你就好这一口,我跟你妈学的。可怕吧?”
我捂着心口过去坐下,笑着说:“太可怕了,我真是死心塌地服了你了。”
他坐到我对面:“所以,这半年你呢?真的不研究红楼梦了?”
我摇摇头:“不了,改研究你了。”
“楼拉,看不出你还会开玩笑了。”他略带严肃地说。
“真的,我一直在审阅你的口述。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有说到玉栋退任信阳县令之后他的藏书下落。零散有些资料,都太过琐碎,不得要领。其实如果能够挖得出来,没准还有其他藏书下落的线索。但是我,真的能力有限了。所以,还是得靠你来了解。“
“嗨,研究这个干什么,祖上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呗。叫你公开那封信,你又不公开了,还转过去费这个劲呢。而且有些东西,考据出来也不一定有什么好事。”
我笑笑,三下五除二吃了面,自己拿碗过去洗。阿古突然从后面抱住我,在耳边轻声说:“楼拉,今晚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我脑子“嗡”的一下热了,再也端不住,湿着手就回身抱住他,踮着脚迎了上去,然后纠缠不休一直滚到chuang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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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阿古在厨房准备早餐,我拿着书正走出来,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我睡眼朦胧,习惯性地过去应门,阿古正要叫住我,但是来不及了。我一开门,就猝不及防地和我爸正打了个照面。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异口同声说:“你怎么在这里?”
爸爸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呵呵”一笑:“好小子!”便往里走,大大咧咧在堂屋里坐下。
“爸,不是,我……”我像是被抓包一样挪过去坐在爸爸对面。
阿古也一边擦手一边慌忙走出来也在我爸对面坐下,好像被审讯一样:“爸……不对,楼叔,这个……”
爸爸哈哈大笑,狠狠拍了下阿古肩膀,说:“你这小子,算你有本事,总算把我家这个老疯子给收了!”
“爸——”我有些不满,“你觉得我疯子就疯子吧,还老疯子……”
“你以为你年纪还小啊!”爸爸忽然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楼拉啊,我们平时都不敢说,说多了怕你抵触,你确实年纪不小了。你知道你妈平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尤其是你跟你哥分开住以后,你妈总是念叨说怕你不会做饭,还总熬夜写东西,身体受不了。你妈甚至还怕你一个人住,如果在浴室滑倒,连个扶你的人都没有。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每次跟你说就顶嘴,所以也不好说你,只能背后担心。现在好了,阿古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们放心,你跟了他,我们都放心了。回头我就跟你妈说,她肯定高兴。“
“我……”确实,如果在平时听到这样的催婚唠叨,我早就炸了,非得怼回去不可。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暖暖的,竟十分感动于父母的挂念,“我错了。应该先回去看你们的,一会儿我就回去找我妈去。”
“别去了,安心在阿古这儿呆着吧,你妈不在家,要不我天天上阿古这儿来吃呢……嘿嘿,先吃饭先吃饭,一会儿我跟你说。”爸爸说。
然后我才知道,嫂子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生了,前两天我妈带了些特产去哥哥家照顾嫂子去了,现在家里没人照顾我爸吃饭,他便天天过来蹭。我恍然大悟,心里刚升起来的感动顿时荡然无存,张大嘴看了我爸一眼:怎么这样,怪不得就这样把我卖了呢,亲爹啊。
阿古说:“真不好意思楼叔,我尽快准备下……过去提亲去?”
爸爸说:“你那么忙,哪里都少不了你,还麻烦提什么亲,我都在这儿呢,跟我们客气什么。就你楼叔说的哈,这事儿就这样定了,只要你们高兴,等她妈回来商量下就把这事儿定下来了。”
爸爸告诉我,这大半年阿古跟我爸合伙在村边上办了一个小型加工厂,我爸负责资金和找人,阿古负责技术和手续,没想到竟然很快就步入正轨了,现在我几个叔叔、姑姑家都被叫过来做柑橘产业链,热火朝天,有望成为当地特色。原先只是听阿古随口一提这回事,没想到细思还很了不起,让我实在有些不明觉厉。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扩大销路和市场才行,楼拉,你在城里随时帮关注下。”爸爸说。
可是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当今菜价都搞不清楚,哪里会懂这种事情?
“好了楼叔,”阿古说,“别为难楼拉了,干嘛非把她拉进来?让她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不好么?”
“算了,就你宠她!我先去厂里了,你们慢慢谈。”说着,爸爸仰天大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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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一阵,我笑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那么厉害?”
没想到他一下子松懈下来,面有疲态:“楼拉。我还真不敢告诉你……其实,我把事情都搞砸了。”
我顿时有些惊讶:“怎么了?现在这不一切都很顺利吗?虽然你做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忙话,一定会帮你的。我会慢慢学,想办法支持你。”
“说的不是这个。”他把头埋在两手间,看起来很苦恼。
听阿古说了我才知道,自从他姐姐去世后,他一直在家族央告,希望能为他姐姐在孔家宗祠捐资立牌位,但是孔家几个当家的叔叔都不同意,尤其是他二叔。阿古因此心生怨怼,发生了口角,似乎孔家的亲戚在口角中说了重话,连带着他姐姐一起骂了,话语颇难听,戳中了他的神经,结果他一气之下撂了狠话,说他再不与孔家来往。所以之后阿古办厂都在和我爸爸这边合伙,最后带动我们家族受益不小。这时,孔家有些小心眼的亲戚未免有些眼热,也想来分一杯羹,但是既然先前跟阿古闹得那么僵,便也不好意思再上门找他求助,便在背后口舌攻击,说他吃里扒外,甚至还说我爸爸带着我们楼家的人来蹭孔家产业。但是爸爸本就性格强硬,又是直肠子,听说这事后毫不掩饰地帮阿古讲理,当着面怼得那些人无地自容。结果话越说越难听,牵扯到了家族,变成了一场家族官司。所以现在村里都知道我们两个家族不和,见面都要绕道走。
“所以我很矛盾,一面天天想你,希望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望你爸妈,我就能见到你了,另一面又想着你就在城里好了,不要卷进这种事端里来,甚至不要出现更好。如果现在他们知道我们俩的事,不知道又要说你什么难听的呢。……一会儿我帮你收拾收拾送你回家去。只可惜你调研的事,我可能又得耽误你时间了。……对不起,楼拉,我又搞糟你的事情,你别生气就好。”
我冷着脸听完这些事情,看到他对我总是充满歉意的样子,忽然心尖儿一疼,过去捧住他俊朗的脸,柔声说:“你不要太累。这些事不用你去想,我家能帮你搞定。这些闲言碎语算不了什么,我就住在你这他们又能怎样?只要我爸是什么态度,我就是什么态度。你只要去做你擅长的事就好了。剩下的事,不要你操心,交给我。”
阿古愣了一下,凝视我许久,突然捧住我的脸,狠狠地wen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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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家里经过他亲手修葺,倒是环境清幽,时有鸟飞过天井停歇,清净而悠闲。他出门干活的时候,我便把衣服都洗了,挨个儿收拾房间。
突然,我看到一扇熟悉的门虚掩着。这扇门看起来异常老旧,斜斜的几乎要脱落,打开的时候还要往上抬一下才能转动门扇。我站在门前沉默良久,心知这以前是阿古姐姐的房间。
我还记得第一次来阿古家玩,跟她姐姐聊天的情景,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是那么天真不懂事,阿古的姐姐很宽容、很温柔。阿古说过,没有他姐姐就不会有现在的他,其实我又何尝不是,没有那时候他姐姐给我的帮助,也就没有我现在的研究生涯和成就。可惜就是那年、那一面,之后就是永别。
我叹了一口气,抬起门扇打开,门轴发出了沉重而悠远的声音,扑面而来一股浓浓化不开的陈味。房间里很暗,跟以前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变化,可能只有这样才能完完整整地保存阿古对他姐姐的思念。想起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阿古就是从他姐姐床底下拖出两个箱子,拿出那几本残书给我的。
我神经质地低头看了看床底,发现那两个木箱子还在,便拖出来打开看。里面的古书已经不在了,那时候阿古根据他姐姐的遗愿,把那些藏书都用编织袋装着送到我那里去了,现在只留下这两个木箱子。这是两个很普通的木箱,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是八个角都有铜片加固,现在已经是绿迹斑斑,也没有上锁。我用布把它们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擦干净,细细抚摸这种岁月留下的质感。
猛然间,我在箱底内侧摸到了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像是工匠打下的商号。但是乡下人用的木箱哪里会有商号呢?我摸摸另一个箱子,在箱底同样摸到了凹凸,手感像是雕版印刷的刻板的感觉。我急忙把两个空箱子搬到天井下看,果然有刻上去的字,而且字迹还不少,像是诗句或文章,可是箱子有些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我便拿了一张纸,用铅笔细细地把这两个箱子箱底的字迹拓印下来,拿在光下看。这回字是看清了,但其中的内容,依然看不懂。
我叹了口气,随手把纸放在桌上,先把箱子放回原位,收拾了屋子,回来打开电脑写论文。可是注意力总是不知不觉被旁边那张纸吸引过去。我干脆不写论文了,拿起那张纸细细查看,找了纸笔将里面的内容誊抄下来。
其一是:
洗象狗吠岩前月,金牛横拖桥底舟;蛟推宝剑群龙趋,鬼日月狐莫出头。
其二是一首五言:
两山夹一河,山山十八丈,路转小桥东,群龙向秋风,月挂竹竿头,两影竞相交,笑我尘俗者,客路每匆匆。
——既不押韵也不文雅,什么东西!我左翻右看,就是想不通。
这时,阿古从外面回来,看到我拿着两张纸一动不动,便问:“看什么那么出神呢?”
我把纸递给他。他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什么呀,你给我看这个。就我这文化水平,不是姚老太爷的家产诗——看不懂么?”
听到这话,我脑子里灵光一现,瞪大眼睛看着他,脱口而出:“不是吧……”
——姚老太爷的家产诗!
……虽然我知道阿古只是随口一说,但据传言所说,这两个箱子很可能也是从外地带过来的,不是孔家的东西。如果能证明这是真的,就有可能发现其他的玉栋藏书线索!我盯着这两首诗,不觉心跳加快。
阿古对我的反应却浑然不觉,看到我摆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两眼一亮。我正想跟他说说书箱和这两首诗的事,他却抢先说:“楼拉,可以让我上会儿网吗?”
我到嘴边的事情顿时被他的话头压了下去,敷衍道:“哟,还学会上网了啊?”
他笑道:“再过两年可就是你们说的2010年代了。在你面前我紧张,不能停止学习啊。”
我笑笑,帮他用手机网络连上电脑,就继续琢磨那两首诗去了。
过了许久,阿古问我:“你平时都上什么网站?”
“知网。”
他说:“……我发现有个了不得的网站哦~”我笑笑,眼睛继续盯着那两首诗,没搭理他。
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个网瘾青年,从此之后天天霸占着电脑,过了几天,连网线都想办法拉上了,还要求我借电脑给他。看他这个样子,我干脆连电脑都送给了他。我突然真有点觉得,就像他本人说的,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当然,那时候的我也不想去知道他在网上干什么。直到几年后,我在一些产业相关的文章中看到一个名词:农村电商,才终于有点明白阿古天天泡在网上是在做什么了。那个时候,他的网店已经在某网很火了。
可是那个时候,我们,早已经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