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三十三年（1900）

九月八日（六）　横滨发。远州洋号轮，稍有晃动。不能进晚餐。

九月九日（日）　十时抵神户。上陆。于诹访山中常盘进午餐。洗温泉。夜泻肚。未进晚餐。

九月十日（一）　夜半，抵长崎。

困卧于地板之上，气息奄奄。凝视直径约一尺之圆窗，一星入窗来。随之离去。船随波动摇。

九月十一日（二）　长崎登陆。前往县厅⁽¹⁾见马渊、铃木二氏。至筑后町迎阳亭入浴。进午餐。四时半归船。

两氏及池田氏送行。

夜，月色颇好。

九月十二日（三）　梦醒，已不见故乡山峦。四顾渺茫。见乙鸟⁽²⁾一羽于波上飞翔。船颇动摇。餐桌设木框，以防颠坠。

渐惯于摇动。心情稍安。自长崎上船之西洋妇人众多。似乎皆较我强于乘船。多所羡慕。她们安然打坐在甲板上，老妇少女皆如此。尤其是法国人家族，有个六七岁小孩子，拖着轮船玩具，在甲板上到处奔跑。我也尽量摆出寻常神色。但真正安然无恙的是芳贺⁽³⁾那样的人，其他人皆不敢说。其中，尤其不能安心者当数小生。

行李中有《几董集》⁽⁴⁾和《召波集》⁽⁵⁾，想读一读，但不能读。周围都是西洋人，没有吟赏俳句的余地。芳贺恳求讲解《诗韵含英》⁽⁶⁾，似乎也难以做到。打算作俳句一二首，同样不能。深为歉然。

横滨起航。左右除我同行者外，尽皆异人。其中因有一日本人，感到好奇，谈起话来，大吃一惊。原来是葡萄牙人，生于香港。神户又有一日本人上船，颇为高兴。一问，也属于没想到的一类。原来他是英国男子和中国女人婚后生下的混血儿。今后再不小心，还会犯奇奇怪怪的错误。注意，注意！

九月十三日（四）　昧爽，抵吴淞。浊流满目，左右一带青树。入梦者，故乡之人，故乡之家。醒后见西洋人，见沧海。境遇与梦多不调和。

乘小汽艇溯于浊流中。两小时后抵上海。满目皆中国车夫。

家屋宏壮。横滨等不可比也。

往海关访立花政树⁽⁷⁾氏。因家屋宏大，不易寻找，颇为艰难。

有人告以东和洋行，在此进午餐。立花至。

于立花家进晚餐，到公园听奏乐。

趁此游南京路繁华街，颇罕见。

九月十四日（五）　游愚园、张园。愚园颇愚。中国人轿，西洋人车，杂沓。

午后三时，乘小汽艇回船。就寝。中国人谈话声，外国人谈话声，以及装卸货物的响声，喧骚无穷。

九月十五日（六）　今天是出帆上海的日子。其情景，自昨日，秋风暴烈，掀起黄河般之滚滚浊流，惊心动魄。挂在樯头的白底脱黑彩色锚旗，几乎被狂风撕成碎片。十时起落雨，并排于甲板上的藤椅被吹翻。再经潮水打湿，不可就座。即使勉强坐下，连人都有被海浪卷走之势。

九月十六日（日）　本该昨日出航的船未能出航，今日始出航。船摇动剧烈，整日待在船舱。午后鼓足勇气去就餐，遂饮半碗汤水即退。

九月十七日（一）　船泊于福州港。昨日船摇动剧烈，浑身甚无力。且泻肚。甚不愉快。

午后四时许，见左右皆福州炮台。深入海湾。

众多中国人持杂货叫卖。喧噪无极。

总管家兼奏乐的队长，穿着前来出售的中国估衣，洋洋自得。

九月十八日（二）　阴。无风，波平。

观左右岛屿。肠胃稍复旧。

终日雨。甲板濡湿，心情很坏。

九月十九日（三）　微雨尚未止。天渐晴。

呆头鹅来热带国。

闪电破碎浪花青。

午后四时顷，抵香港。停靠名为九龙之处。此地至香港，不断有小汽艇往来。一如马关、门司。山巅层楼耸峙，海岸杰阁⁽⁸⁾并立。乃非常之景象。投钱十文，至香港名为“鹤舞”之日本旅馆。污秽不堪。饭后游Queen’s Road⁽⁹⁾，回船。自船上望香港，万灯照水映长空。犹如绮罗之星布，又似满山镶宝石。更像是谁把diamond⁽¹⁰⁾和ruby⁽¹¹⁾颈饰，遍山遍港撒满地。此时，夜九时。

九月二十日（四）　午前，再去香港，登Peak⁽¹²⁾。乘地轨缆车上六十度陡坡。惊诧不已。自顶端俯瞰，风景独好。复归缆车回返。车过陡险处，感觉甚不适，下车。归船。午后四时起航。

九月二十一日（五）　晴。

九月二十二日（六）　阴。午时，自香港始，已在海上航行六百四十一海里。

九月二十三日（日）　无事。今日星期天，二等舱传教士照例唱歌，宣教。上甲板亦有德国人宣教，声如吵架。

九月二十四日（一）　胃不适，腹泻，心情极坏。今夜十时许当抵新加坡。

九月二十五日（二）　昧爽，抵新加坡。本以为颇热，竟然非常凉爽。相当于东京九月末。但逢阴天，土人乘独木舟徘徊船侧。船客投钱于海中，众皆跃入水拾之。

土人有操日语者，持日本旅馆松尾某的广告牌至。命雇马车二辆，每辆车资二元五角，至植物园。热带地方植物郁郁青青，颇美。看虎、蛇、鳄鱼。有conservatory⁽¹³⁾。再看博物馆。不甚好。归途至松岛吃午饭。此处似日本町，貌丑业妇⁽¹⁴⁾徘徊街头。颇怪异。午后三时，再乘马车归船。已三时半。

九月二十六日（三）　凉。

九月二十七日（四）　朝抵越南。午前九时起航，故不得上陆。降雨。十时许，晴。

九月二十八日（五）　雨。

九月二十九日（六）　阴。说起印度洋，甲板上风猛，寒凉。

九月三十日（日）　无事。

十月一日（一）　十二时许，抵科伦坡。众多黑奴拥入船中招客，呶呶不休。颇心烦。中有二三人欲作引导者，出示日本旧游者名刺或推荐书之类。应其中一人请求，随之登陆，至British India Hotel⁽¹⁵⁾。此乃结构不大，属中流以下之旅馆。

乘马车参观佛寺。有舍利塔。塔上雕镂之物，谓之moonstone⁽¹⁶⁾。此乃旧迹，年年修缮，毫不足观。且构筑亦粗糙。路上土人，投花于车中索钱。且高叫Japan, Japan，要钱！甚烦。佛寺内尤烈。一少女不投钱，强使之以花易钱。不得已取之，而后立即追逼索钱。亡国之民乃下等者也。

见香蕉、可可树已成熟，颇美。道路整备，树木青青，草地茂盛，原非日本可比。

六时半，回旅馆，晚餐吃名品咖喱米饭，归船。向导印度人颇勤于接待，其后见收据索价甚高。导游费十rupee⁽¹⁷⁾，马车两辆二十rupee。马车费等，明显违反规定。然一切陌生之旅客，只得按要价付钱，且为之写推举状。尽是此等愚蠢事。同时甚是对不起后来游览的日本人。我等一行竟干出此等亏心之事矣。

十月二日（二）　晨骤雨来。甲板上有印度魔术师演戏。与日本豆藏⁽¹⁸⁾大同小异。自空笊篱中取出眼镜蛇缠绕在手脚上。似乎兼作杂耍艺人和魔术师。且一如Standard Dictionary⁽¹⁹⁾中的眼镜蛇画。

十月三日（三）　晴。无事。

十月四日（四）　午前，坐在甲板椅子上读书。突闻女声呼叫“夏目先生”。惊视之，乃Mrs. Nott⁽²⁰⁾。据说，因我未去一等舱访她，故主动前来。且命我明日午后去她那里饮茶，而后返回。五时半。

十月五日（五）　午后三时半，去一等舱访Mrs. Nott。女史非常善于交际。我被介绍给多位人士。然而却不记得其中任何一位。且皆称赞我英语精巧，令我赧颜之至。女史音调很低，且语速极快，即使日本人也很难听懂，实在为难。若一味应付，当很危险。令人唯唯。畅所欲言，并托她到英国后为我周旋介绍信一纸。其后返。五时半。

十月六日（六）　这两三日，风波颇平稳。今朝殊静，宛如行于镜上。印度洋亦格外如此。欲给故乡写信，颇为麻烦。

云峰耸峙，船过无风大海洋。

午后，见无数大鱼跃于波间。

十月七日（日）　满月，甚美。

十月八日（一）　今日出国整一月。午后当抵Aden（亚丁）。夜抵Aden。

十月九日（二）　仍泊于Aden。

望之，不毛之秃山巑岐，景色颇奇怪。十时许出航。始见阿非利加之土人。遂信卢舍那佛头之本家乃在于兹也。

十月十日（三）　昨夜过Babelmandeb海峡⁽²¹⁾。始感炎热。今夜一等舱有ball活动。乃千辛万苦之事也。进入cabin⁽²²⁾就寝。热，不可名状。

红日坠海热无涯。

海烧日红（以下无文）

日落海底热自来。

十月十一日（四）　昨夜入cabin（船舱）就寝，苦热不可名状。流汗淋漓。不欲生。今夜依然。黎明渐凉。

十月十二日（五）　秋气渐多。然而，船客尚未脱白衣。不到苏伊士以北，则不寒冷。夜望右岸Sinai（西奈）山。月未上，云陆难辨。

十月十三日（六）　晨九时许抵苏伊士。满目突兀，无一草一木。自此入运河。于苏伊士购买London Times（《伦敦时报》）及带有伊藤、山县⁽²³⁾照片的两三种杂志。并记述本邦⁽²⁴⁾内阁之交迭。

十月十四日（日）　抵Port Said。⁽²⁵⁾午前八时出航。自此进入地中海。秋气满目。船客多数舍白衣。中有白衣外着外套等物者。颇奇。

十月十五日（一）　听Bible（拜布尔）的exposition⁽²⁶⁾。夜同Doctor Wilson（威尔逊博士）谈话。

十月十六日（二）　大海荒瀚，气色恶劣。

十月十七日（三）　听exposition。

薄暮抵Naples（那不勒斯）。König Albert⁽²⁷⁾今夜十时发，驶往横滨。舰上有松本亦太郎⁽²⁸⁾等四五位本邦人。隔二三百米相泊。呼之欲应。然我船不知何故不许上陆。因而不得见友人。遗憾。

十月十八日（四）　登陆Naples，参观两座cathedrals（大教堂）、museum（博物馆），以及Arcade Royal Palace（卡萨特皇宫）。寺院颇庄严。宏伟的博物馆内，陈列无数有名的大理石雕刻。且Pompeii（庞贝古城）发掘物非常多。Royal Palace亦颇美。道路皆以石敷地。此地乃为来西洋首次登陆之所，故甚感惊异。

十月十九日（五）　午后二时许，抵Genoa⁽²⁹⁾。街衢壮丽，背倚丘陵。薄暮上陆，宿Grand Hotel（大酒店）。建筑宏壮。生来首次入住此等馆舍。饭后雇向导陪同市内散步。

十月二十日（六）　午前八时半乘火车自Genoa出发。坐旅馆马车急驶往车站，颇为气派。然不知站内方角委细，辗转逡巡，洵然可笑之至。火车到达，将欲乘车，occupied⁽³⁰⁾，突然从哪里传来一声呵斥，而终究不知所以。终于发现一家Cook的agent⁽³¹⁾，遂以英语相求。不久，因乘客满员，新增一班列车，虽可乘坐，但因中途须换车，故不想乘。后至该所站前旅馆吃中饭，等四时半的火车。自Genoa上陆以来，被人带着到处转悠，足足看了个够。虽不至于估计错误，却是一场竞争。

四时半许，旅馆伙计送我们去乘火车，到处都是occupied，不得进入。五人渐分散而入。最后我跟着红帽子茫然辗转多时，随挤入西洋人之内。众皆斜睨于我。此种状态，一直持续到Modane⁽³²⁾。据说在这里查验行李进入法国国境，所以看着一到，赶快拎着行李飞跑下车。岂知上个大当，检察官直接到车上检验，于是仓皇回头，早有陌生人俨然占据了我们的座席。我用英语跟他说：“这是我的座位。”他十分霸道地回应道：“你什么也没放，我才坐在这里的。”不得已，只得到藤代⁽³³⁾氏座席旁边的走廊上站着。一位列车员模样的人前来，指着旁边一节车厢，滔滔不绝讲了半天，我全然不懂。窥之，定员八人，空一席位。我引以为幸坐了进去，同席一行六人，一齐对我责骂不已。然而，我也不甘示弱，权当耳边风吹过。如此一直坚持到东方既白。八时许，抵巴黎。走出车站，简直不辨东西，实在难为情。藤代氏抓住一位警察打扮的人，用自己在船上苦学一夜的法语说了些什么，那警察是个十分亲切的人，雇用马车将我们送到正木⁽³⁴⁾氏住所。但正木氏去英国旅行，没有见到。有渡边⁽³⁵⁾氏者，为之受理早餐和午餐。应命同法国人同桌吃饭，此为首次。饭后至车站，再度取回行李。去料理店用晚餐。有美人，操英语。夜归，入住Nodier（诺狄耶）夫人家⁽³⁶⁾。此地经渡边氏之手租得。

十月二十二日（一）　十时许，往公使馆访安达⁽³⁷⁾氏。不在。再去其寓居，仍未遇。访浅井忠⁽³⁸⁾氏，亦不在。只得回返住处。午后二时，渡边氏陪同参观博览会⁽³⁹⁾。规模宏大，非三两日所能轻易尽观。甚至不辨方角。登埃菲尔铁塔归途，于渡边氏处吃晚饭。后至Grands Boulevards⁽⁴⁰⁾，目击其壮丽、繁华之象。其中有胜于夏夜银座景色五十倍者。

十月二十三日（二）　晨，樋口氏来。吃午饭。冈本氏来。晚餐吃日本食。后至Music House（音乐酒吧），再至Underground Hall（地下大厅）。归宅。午前三时归宅。巴黎之繁华与堕落可惊可叹。

十月二十四日（三）　十二时半，赴安达氏处午宴。六十许归宅。于宿舍吃晚饭，就寝。

十月二十五日（四）　访渡边氏。去博览会。参观美术馆。宏大，未可全观。日本尤劣。

十月二十六日（五）　晨，访浅井忠氏。其后同芳贺、藤代二氏一起散步。冒雨还。樋口氏来。

十月二十七日（六）　参观博览会。日本陶瓷、西阵织，尤放异彩。

十月二十八日（日）　离巴黎赴伦敦。船中风多，颇苦。晚抵伦敦。

十月二十九日（一）　为冈田氏之要事，步行去伦敦市区。不辨方角。且为南非归来之义勇兵⁽⁴¹⁾，杂沓非常，甚困顿。夜，与美浓部⁽⁴²⁾氏一起散步于杂沓中。

十月三十日（二）　去公使馆面会松井氏。收Mrs. Nott的来信与电报。

十月三十一日（三）　Tower Bridge, London Bridge, Tower, Monument.夜，与美浓部一起参观Haymarket Theatre（干草剧院）。Sheridan的The School for Scandal。⁽⁴³⁾

十一月一日（四）　十二时四十分，乘火车前往Cambridge⁽⁴⁴⁾访Andrews（安德鲁斯）氏。因不了解所在大学的情况。二时抵达。该氏不在。据闻四时归来。随即散步市内，入理发馆。四时会Andrews氏，吃茶。后访田岛氏。于Andrews氏居宅住一宿。

十一月二日（五）　田岛氏陪同游览Cambridge。四时在Andrews氏宅饮茶。至田岛氏告别。乘7 : 45火车回伦敦。

十一月三日（六）　参观British Museum⁽⁴⁵⁾。参观Westminster Abbey⁽⁴⁶⁾。

十一月四日（日）　寻找下宿。无。

十一月五日（一）　参观National Gallery（国家美术馆）。参观Westminster Abbey。前往University College。致信请Prof. Ker⁽⁴⁷⁾予以介绍。

十一月六日（二）　游览Hyde Park（海德公园）。

Ker回信。明日午后十二时来访。

十一月七日（三）　听Ker讲课。

十一月八日（四）　至公使馆领取学费。寻找下宿。归宅。接Mrs. Nott信和电报。立即前往Sydenham（锡德纳姆）。

十一月九日（五）　参观Lord Mayor’s Show⁽⁴⁸⁾。回伦敦。至正金银行取钱。向文部省会计科提交收据。同时也提交中央金库。

十一月十日（六）　寻找下宿。定于十二日搬往Priory Road（隐休路） Miss Milde⁽⁴⁹⁾。

十一月十一日（日）　参观Kensington Museum（肯辛顿博物馆）。参观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维多利亚和阿尔博特博物馆）。

十一月十二日（一）　不久即将搬往Priory Road。一早至University College听Lecture（讲座）。Dr. Foster⁽⁵⁰⁾。

十一月十三日（二）　乘Underground railway（地铁）。听Ker的lecture。

十一月十四日（三）

十一月十五日（四）　终日同长尾氏⁽⁵¹⁾闲谈。

十一月十六日（五）　至Pritchett（普里切特）。

十一月十七日（六）　参拜St. Paul（圣保罗大教堂）。

十一月十八日（日）　整理书信。

十一月十九日（一）　到Holborn（霍尔本）买书。

十一月二十日（二）　试着买Biscuit（饼干）代替午饭。一罐八十钱。

十一月二十一日（三）　听Ker讲课。颇有趣。Craig⁽⁵²⁾回信。字迹一塌糊涂，很难辨认。大意是：明日请来面谈。

十一月二十二日（四）　会见Craig。Shakespeare（莎士比亚）学者。商定一小时五shilling⁽⁵³⁾。是个挺有趣的爷们。

十一月二十三日（五）　游览Hampstead Heath⁽⁵⁴⁾。颇愉快。

遇见警察。此人作为海员曾来过日本。对日本赞不绝口。

十一月二十七日（二）　？Craig。

十二月四日（二）　访Craig。

十二月十一月（二）

十二月十八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