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危城解密(上)(2)
第五节
院子里面没有任何响动,言清看了秋霜晚一眼,并没有立刻上前开门。
秋霜晚心知他是怕有埋伏,于是道:“我若真想杀了你们,一定会等到你回来安顿了之后再派人来。无声无息,没人察觉,便于毁尸灭迹。否则万一血腥味隔着门飘出来,让你发现了破绽,打草惊蛇,吵嚷起来不好收场。这是天府斩草除根的标准做法,算我的临别赠礼。”说完,也不理会言清的反应,径直推门进去走到院中。
她正对着厨房门停住,收拾起刚才在门外的冰冷表情,亲亲热热地道:“言姑娘,我们回来了。”
言瑜操纵着轮椅从厨房出来,笑道:“正是时候,咱们准备吃饭吧。”说完,她看向刚走进来的言清,目光落在他空着的手上时诧异道,“徐掌柜通常都是半夜才关门,今天怎么这么早?”
“啊,是啊,今天关门早,大概是跟林叔他们喝酒去了吧。”言清勉强挤出笑容,停顿了一下,又对言瑜道,“姐,你先回屋吧,我有事跟秋姑娘说。”
言瑜蹙起柳眉,担心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我……”言清一时想不出理由,就对秋霜晚道,“你说吧。”
言瑜看向秋霜晚,满面疑惑地问道:“秋姑娘,到底怎么了?”
秋霜晚冷着脸白了言清一眼,对言瑜道:“刚在胡同口接着他之后,我们俩一起往回走。眼看着要到家了,他却藏在胡同转角的暗处捉弄我,吓了我一跳,说回来给我赔不是。兴许是觉得当着自己姐姐的面会尴尬?”说完,秋霜晚还特地转过去问言清道,“我可说对了?会尴尬?”
言瑜闻言,掩口笑道:“言清你多大了,还这么小孩儿心性。秋姑娘,可不要轻易放过他呀,一定要让他好好地给你赔礼道歉才行。”
“一定。”秋霜晚笑着点头答应。
言清明显松了口气,又故作不满地抗议道:“姐,你怎么能胳膊肘向外拐呢?往后嫁人挨了欺负,当心我有样学样,帮姐夫不帮你。”
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轻轻咳了两声,低头遮掩已经微微泛红的眼眶。
秋霜晚心里叹了口气,默默移开目光,看着言瑜的轮椅出神。
莫名的寒意让秋霜晚打了个冷战,多年巡捕生涯培养出来的本能告诉她,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之中暗藏着杀机。接着有什么东西在余光里一闪而过,三支冷箭先后破空而来,目标分别是院中三人的要害。
秋霜晚早有准备,侧身绰住当胸飞来的箭,手腕一旋,箭羽正好打落射向言清的那支,再一转身,箭脱手而出直奔言瑜。只听“叮”的一声,箭镞相撞。两支箭落地的同时,一枚铜钱自秋霜晚手中飞出,沿着箭来的方向原路返回,直取伏在墙头的袭击者。秋霜晚跟在铜钱后,几步到了院墙旁,一跃而起。
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翻身躲开铜钱,见秋霜晚已到了近前,拔刀虚晃一招,转身就要逃。
秋霜晚用力一蹬墙面,凌空翻身躲开刀光,再一旋正好轻轻落在那人身后,上前一步按住他肩膀,往下一压想要将他擒住。
那人反应奇快,矮身后撤顺势卸掉肩膀上的力,转头挥刀就要给秋霜晚来个腰斩。
秋霜晚忙退步让过刀锋,一脚踏空又从墙头落回地面。脚才落地,便觉得一道凉风擦着她太阳穴掠过。一根晾衣服用的竹竿从她身后飞出,直奔着墙头那人的喉咙。前头进后头出,血顺着竹竿淌了下来,本该翻落下来的尸体被晾衣竿撑住,乍一看像是横搭了件衣服。
这个死法看着十分眼熟,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人没来得及砍断竹竿。佟掌柜给的卷宗上,只写了言清的来历,可没说他还有这等身手。
秋霜晚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保持背对着言清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她没有听见脚步声,只听见言瑜担心地问道:“秋姑娘,你没事吧?言清,你快去看看,秋姑娘是不是受伤了?”
言清答应了一声,又道:“姐,你先回屋收拾东西去吧。”
秋霜晚听见言瑜推门进屋,又将门关上,然后听见言清朝这边走过来,在距离自己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住,用玩笑似的口吻道:“你可是天府出来的人,不至于看见杀人就吓得挪不动脚吧?”
她慢慢转过身,见言清两手空着垂在身侧,悄悄松了口气,故作平静道:“言姑娘没事吧?”
“幸亏你刚才反应快,不然就难说了。”言清看了一眼晾在墙头的尸体,满是幽怨地长叹了一大口气道,“完了完了,见了血不吉利,我就是舍不得搬家也得搬了。”
秋霜晚没有搭茬儿,一双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言清,生怕漏看他的任何举动。
言清一撇嘴,道:“我在茶楼里说书说得好好的,才不会脑子转筋想不开,跟高手如云的天府对着干。我姐安然无恙,地址我双手奉上,之后咱们就两清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如此最好。”秋霜晚嘴上说着好,脸上的神情却半点也没放松。
言清抱着双臂,琢磨了一下秋霜晚的表情,乐道:“我说,你不会是怕我杀人灭口吧?”
秋霜晚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以你的身手,想挣脱吴敏行的钳制易如反掌,你却由着他将你擒下,足见是不想让人知道你身怀武功。从周围人的反应看,也的确没人知道。”她指着戳在晾衣竿上的尸体,“至少在你把他扎了个对穿之前,没人知道。”
“每个人都有秘密,这有什么稀奇的。用你的话怎么说来着?”言清学着秋霜晚的语气继续道,“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秋霜晚冷声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说过,我有我的事要做,对你和你姐没兴趣,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管闲事。”
“这话我信。”言清点了点头,又好奇道,“只凭两个地址,你真的能找到与突厥里应外合的奸细?”
“尽人事,听天命。”
想了想,言清又问道:“那若是你明天日落之前找不到呢?”
“反正你也要搬家,不如暂时带着你姐出城去避一避吧。双拳难敌四手,千军万马面前,再好的身手也未必能护你姐周全。”说完,秋霜晚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现在除了攻城的时间和有人做内应之外,我手里再没有其他消息,也不知道内应打算如何做,真的是火烧眉毛了。”
催促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言清笑道:“纸上那两行字,一行是精忠祠中八,另一行是东城门左五。”
秋霜晚疑惑不解,正垂头思索时,不经意瞥见言清正面带得意看着自己。
她恍然大悟,笑道:“我救了你姐的命,换你两句解释,怎么说都是绰绰有余吧?”
“你学得倒是快,以后不在天府干了,转行做买卖,一准儿是个精明的商人。”言清打趣了一句,解释道,“怀荒城西临山,东临水,只有南北两个城门,由一条主路连着,就是我茶楼门口那条崇武道。东西向又有八条路与崇武道交叉,其中一条路的尽头有一个祠堂,里面供奉着战死将士的牌位。精忠祠中八的意思就是,在这条路上,打崇武道的路口往西数,第八家门脸儿。”
秋霜晚记在心里,又问道:“没有店铺的名字?”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门脸儿也是一样的道理,今天租给这个,明天租给那个,变动很频繁,所以飞奴帮记下的地址都是第几家门户。我刚才说的你记住了吧?”
“另外一个呢?你刚说怀荒城只有南北两个城门,怎么又有东城门?”
“这个就很麻烦了,而且不是本地人,很难找到那地方。”
秋霜晚微微一笑道:“只要想找,总能找到,就看有没有门道。”
“这话我爱听,那我就给你指条明路。”
“愿闻其详。”
“几十年前中州跟突厥和平的时候,为了通商方便,在东城墙上开过一个门当码头。太平了没三五年的光景又打起来了,于是边军就把那门给砌死了。没了码头航运,那片儿的生意人就都搬走了,宅院荒着没人住。想直接找到城门铁定没戏,你可以去那片荒宅碰碰运气。说是城门左侧第五家,你溜着城墙根儿挨家找,一准儿能碰上。”
秋霜晚沉吟片刻,问道:“少说也百十来户,来不及。城门没有标志?或者附近其他特殊的东西?”
言清无可奈何地摊手道:“什么都没有,别说你一外乡的了,就连我这在这儿住了十几年的,也未准儿就能一下子找着。”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看运气了。”秋霜晚抱拳一礼,“多谢你相助,咱们江湖不见。”
“江湖不见。”
言清目送秋霜晚离开后,又站在院里出神半晌,这才转身进屋。
言瑜已将要带走的东西打成包袱放在桌上,见言清进来,忙上前问道:“刚才偷袭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言清蹲在言瑜面前,握住她放在膝头的手,轻声道,“姐,孔方出事了。”
言瑜一惊,失声道:“他怎么了?”
“江湖寻仇,那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没能逃过。”
言清不敢直视言瑜,只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屋中寂静无声,过了好一会儿,一滴眼泪“啪嗒”一下落在他手背上。
言清抬起头,见言瑜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姐?”言清担心地叫了她一声。
言瑜木然开口问道:“他,在哪儿?”
“我已经让徐掌柜去办了。”言清轻轻抹掉姐姐脸上的泪珠,“你知道,徐掌柜做事一向很周到。”
言瑜含泪点了点头,又抓住言清的手,哽咽道:“孔方曾说,从他踏进江湖的时候,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如果他有幸躲过了,那是上天眷顾,可怜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如果没有,也是意料之中,让我们……”她哭腔渐重,“让我们不必太伤心。”
言清闻言,用力握了一下言瑜的手,而后起身走到轮椅后,拎起桌上的包袱背在肩头。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言清心里再清楚不过。她会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孔方真的说过这番话,而是因为担心自己会去找杀孔方的凶手报仇。
言清只当没有听出言瑜的言外之意,只轻声道:“我先送你去林叔那儿吧,回来之前,我已让徐掌柜给他带了话。”说着,他推了轮椅往外走。
“言清。”言瑜急急地唤了他一声。
言清停住脚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手搭在姐姐肩头。
言瑜按着弟弟的手沉默良久,才继续道:“明天是父亲的忌日,往年都是咱们一起去西山看他的。”
“今年也一样,我随后就到。”
第六节
言清推着言瑜从家里出来,转个弯来到一家铁匠铺的门口。
正门已经上了板,缝隙里透出些许灯光,两人进了胡同往后门走。
后门口站着一个妇人,远远地见言清姐弟二人走来,忙往前迎了几步。
“江姨。”言清对那妇人点头见礼。
江韫应了一声,手搭在轮椅上,对言清道:“小言姑娘交给我,快进去吧,他们都在里院等你呢。”
“里院?”言清面露惊讶,连忙问道,“江姨,出什么事儿了?”
“见着他们你就知道了,赶紧去吧。”
言清快步进了后门,转过长廊和角门,从内宅穿过来到正中间庭院,再向右一转,迈步进了处于两排打铁棚子后面的里院。
里院正对着门的院墙靠着一溜擦得锃亮的长枪,个个都透着准备迎敌的气势。言清一愣,又扭头往屋里看。
自门口依次往里,分了左右,齐刷刷地坐着十个人。尽头正对着门有两个主位,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再向后是一张香案,上头放着一块无字牌位,青烟缭绕。
他出现在门口的同时,屋里的十一个人全都站了起来。每一位都站得挺拔笔直,好似立在神道旁边的翁仲,满脸严肃地等着棺材走过。
言清站在门槛外左右看了一看,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屋,在他们的注视下来到主位前。
他对那中年男子抱拳低头,叫了一声:“林叔。”
林承“嗯”了一声,取过香案上的香递给言清,道:“先给你爹上炷香吧。”
言清接了香,举到眉间,冲着那无字牌位躬身三次,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将香插入香灰中。
林承指着另一张空着的主位,对言清道:“坐吧。”
言清没动,只是后退一步,直视林承。
林承了然一笑,道:“说吧,什么事?”
“我知道是您派人杀了孔方。”言清大拇指往右后方指了指,“我还知道,是徐叔动的手。”
“就为这个?”见言清点头,林承笑道,“行,我知道了。你先坐下,我们也好都坐下。忙一天了,好不容易得空歇会儿,你也心疼心疼我们这些老骨头。”
言清闻言撇嘴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咱这规矩就改了吧,每次都弄得跟两排引路仙人,要度我这凡夫俗子成仙似的。”说着话,他往林承旁边的椅子上一瘫,拱手求道,“各位叔父大人,快请坐吧,继续站着我可要折寿了。”
十个人齐刷刷地抱拳道了一声“是”,而后整齐划一地坐成一排,连坐姿都一模一样,腰板绷直,双手放在腿上,目不斜视。
言清见状,也不好意思继续歪着,赶紧端端正正地坐好。
林承笑道:“过去多少年,你也是你爹的儿子。”他在另一个主位上坐下,微微侧身对着言清,“怎么样,小言姑娘还好吗?老唐新找的那药方有没有效果?”
言清也赶紧侧过身来对着他,回答道:“没有效果,我姐也不好,特别不好。”
林承面上一凛,问道:“腿疾更重了?那快让老唐去看看,别耽误了。”
“您派人杀了她未来的丈夫,一新娘子转眼成了望门寡妇,您还指望她能好?”
林承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他摸着山羊胡笑道:“这也没办法不是?你知道,咱这铁匠铺打铁只是个消遣,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才是正经的营生。”
言清耸了下肩膀,问道:“林叔,孔方是我的朋友,这事儿您清楚吧?”
“当然,你能跟他认识,还是我攒的局,牵的线。”
“所以啊,行里的都知道铁匠铺有规矩,不是什么活儿都接,您完全可以拒绝这单生意。”
“就是因为有规矩,我才不能拒绝。不然传出去,往后咱这帮铁匠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了?”
言清故作惊讶,问道:“原来咱铁匠铺背后还有别人,上令不可违?”
“就知道你不会信。”林承从怀里取出一块玄铁牌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认识这个吧?”
“认识啊,这怎么可能不认识?”
“说说看。”
言清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开口道:“这腰牌是我爹下令锻造的,图样也是他老人家亲手设计的,一共十三块。我爹自己留了一块,其余的送了在座诸位叔父。每一块都用上好玄铁,乌黑锃亮,正面是两杆交叉长枪,背面刻着召必回,意思是战火燃起,有召必回。”停顿了一下,他又问道,“可孔方跟这牌子有什么关系?”
林承捋了一下山羊胡,慢条斯理地道:“就因为这腰牌,铁匠铺才不得不接下这单生意。”
等了片刻,不见林承有再开口的意思,言清无语,问道:“这就没了?”
“你不就是来要个原因?”
“是,可您这也太敷衍了吧!”言清不满道,“我哄小孩儿的故事,都说得比这长。”他按着椅子扶手,欠身将头凑到林承面前,笑嘻嘻地道,“再说了,您都起头儿了,不往下细聊那就不厚道了,是不是?”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没什么好说的。”林承摆摆手,“你就知道,咱铁匠铺是迫不得已才接了杀孔方的单子就行了。”
“那不行。”言清两手往胸前一盘,靠在另一侧扶手上,“杀人的是我叔父,被杀的是我朋友,两边都跟我有关系,没道理就蒙着我一个人,您今儿怎么着都得跟我说个明白。”
“嘿,这是跟你们谁学的,还会耍赖皮了。”林承指着言清,对下面坐着的人笑道。
众人都乐出声,坐在近前的徐掌柜侧身向林承道:“林大哥,这人情债咱还完了,往后应该也没什么牵扯,跟他说说吧,只当是等消息这工夫听个消遣。”
言清冲着徐掌柜一竖大拇指,道:“还是徐叔会说话,难怪生意最红火。”
“红火不过你那小茶楼。”徐掌柜含笑摇头,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好。
林承想了想道:“那咱就长话短说,大概给你讲讲。”
“有头有尾,不然我一准儿见天儿来烦您。”
林承笑着点头应了,语调平缓地道:“这事儿得从我们刚带着你们姐弟来怀荒城开始说,当时我们十二个人那叫一个穷啊,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真是恨不得连裤子都当了。别说买下沿街的门脸,就是个正经住的地方都租不起,只能在城东那片荒宅里凑合。”
“这我记得,我还记得后来你们轮番离开怀荒城,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我姐问你们去哪儿了,你们谁也不肯说。再后来,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吧,就有了这个铁匠铺,还有了源源不断的上门生意。”言清嘴快,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都纳闷,同样是白手起家,收钱杀人的买卖,你们怎么那么快就声名鹊起了。可别说都是回头客,我不信。”
“想知道?”
“当然想知道,这种堪称一夜暴富的手段,不想知道的那是傻子。”
“嘿,你这孩子,打小就掉钱眼儿里出不来,像我们亏了你似的。”林承笑骂了一句,“实话跟你说,我们这些人在跟着你爹之前,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干这行不叫白手起家,顶多算是重操旧业。”
“林叔您这嘴可真够严的,我打小在您跟前儿长大,这是头回听您说以前的事儿。”言清立刻来了精神,“就冲咱铁匠铺这生意兴隆的劲儿,各位叔父当年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吧?经历过的事儿肯定个顶个的精彩,说不定到现在江湖上还有关于你们的传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江湖上的朋友给脸面。”林承挥挥手,又嗔道,“别打岔。”
言清做了个鬼脸,又忍不住道:“改天我请您喝酒,您给我讲讲?”
“到底想听哪个?”
眼见着林承要吹胡子瞪眼了,言清赶紧捂住嘴,继而道:“暴富,当然先听怎么暴富。”
林承绷不住乐了,又继续道:“当时我们分头去找了以前那些朋友,让他们在江湖上将我等重操旧业的消息广而告之,再加上我们从前积累下的信誉,自然就不断有主顾找上门了。我们呢,也因此欠了别人的人情。”
“腰牌就是信物?”
“嗯,任何时候,只要登门提出要求,我们就得还这个人情。”林承摸着玄铁牌上凸起的长枪图案,感慨道,“这些年里,送出去的十二块玄铁牌,有十一块陆陆续续回到了我们手里,只有这最后一块始终都没有动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了呢。”
言清疑惑道:“不是我说,那人跟孔方是杀父之仇啊还是夺妻之恨啊,浪费这么重要的一个人情,就只为了杀孔方他们。”
“来的人不是他,我也很确定这不是他的意思。”林承拧着眉摇了摇头,“卫捕头那人一向不屑这种私下里的手段,孔方若真有事儿犯在他手里,他只会将人抓捕归案,不会买凶杀人。”
“身为捕头却帮铁匠铺招揽生意,这很难说吧?”
“出事之后,你和你姐都下落不明,我曾托他帮忙去天府的卷宗馆里查线索。要不是他,我们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找到你们姐弟俩。不过,自从来了怀荒城之后,我和卫捕头就断了联系,只听说他因为什么事离开了天府,至于这玄铁牌为什么会落在别人手里,我也不知道。”
“也是天府的?也姓卫?”言清挠了挠额头,又问道,“不是他拿来的,那又是谁?”
林承闻言,靠在扶手上看着言清笑道:“想从我嘴里套话,你还嫩了点儿。干我们这行的谁不知道,主顾的来历,那可是得带到棺材里的秘密。”
小聪明被识破,言清冲着林承吐了下舌头,故意阴阳怪气地道:“那您安排这么多人一起在这儿等我,是怕我为了给孔方报仇,跟您性命相搏?”
林承笑呵呵地指着在座的人道:“你自己问问他们,谁敢跟你动手?以下犯上不想活了?”
言清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道:“我看不是不敢,是我没这么大分量,让诸位叔父亲自动手。”他又将那十个人看了一遍,奇怪道,“连一向埋头忙生意的徐叔都在,怎么没见桶叔?”
这话才说完,就听外面传来洪钟似的大笑声:“我就知道,小言清肯定惦记着他桶叔。”
跟着声音一起进来的是一位壮汉,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远远的只看轮廓,可以治小儿夜啼,近前细看就不同了。年近不惑的他长了一张标准的娃娃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带着十足十的和善。
江桶大步走到言清面前,叉腰道:“我听说新来的那个愣头青,今儿白天给你好看了?”
言清见他身上穿着边军的衣服,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问道:“桶叔,您这该不会是专程去军营里,找那愣头青给我出头了吧?”
“我倒还真是这么想的,可是林大哥不让,非得让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江桶不满地撇了撇嘴,又道,“小言清,你要是真咽不下这口气,赶明儿咱俩再去找他一趟你看咋样?我刚才看了,他住那地方一点儿不难找,凭咱俩的身手,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暴揍他一顿。”
“咳咳,江桶,得了啊,还越说越来劲了。”林承起身按着言清肩膀让他坐下,转头对江桶道,“少扯闲篇儿,说正经的,边军营里到底怎么样了?”
江桶重重“嗨”了一声,道:“甭提了,真是气死我了。新来那愣头青还真把高守之给下狱了,硬说他散布谣言,企图公报私仇,鼓动将士哗变。孟尚带着几个参军校尉去找那愣头青理论,反而被他打了二十军棍。我看他就是做贼心虚,知道他哥能干出那禽兽不如的事儿。”
“边军营里其他的将士都是什么反应?”
“当然都不服啊,您想想,高守之在军中那是什么威望?大伙儿本来都眼巴巴地盼着他能升任主帅,统领怀荒城的边军,结果半路杀出这么个愣头青,抢了高守之的主帅位子。营里上上下下本来就都一肚子气,好嘛,这茬儿还没完呢,紧接着高守之又平白无故遭了牢狱之灾。您说,我一外人都看不过去了,他们这些跟着高守之沙场里滚过几个来回的能善罢甘休?”
林承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道:“看来军心已经不稳了。”
“我瞧着是肯定得乱。最开始听见高夫人被抢的传言时,他们就憋着一股子火想给那愣头青点颜色看看,全仗孟尚压着才没出事。现在好了,孟尚差点没被军棍打死。”说完,江桶回身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徐掌柜伸出手,“老徐,快给我来碗水,渴死我了。”
林承听完江桶的话,沉吟不语。
言清问道:“桶叔,那这事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我刚从军营里出来,衣服还没换呢,你说是真的假的?”
言清无语地看着他道:“桶叔,我是问高将军他老婆,真的被愣头青他大哥给抢了?”
“都这么说,十有八九是真的。”江桶一连喝了三大碗茶,一抹嘴又道,“就算不是真的,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的,鸽子还得飞好几天呢,想去问也肯定来不及了啊。哦不对,就是来得及也问不成了,鸽子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让老徐给嘁哩喀喳,准备下锅了。”
“边军现在离心离德,假如明天日落时突厥真的攻城,恐怕悬了。”言清低语一句,又看向林承道,“林叔,您打算怎么办?”
林承不答,反问道:“你听谁说的?突厥明天日落时攻城。”
“今天有个天府来的姑娘去茶楼找我,顺便告诉我的。你们应该也见着了吧?就后半晌去我家那个。”
“她是天府的人?得,那地方不能继续住了。老张你明天重新找他们姐弟俩找个院子,回来之后立马让他俩搬过去,这几天你们也多留心着周围,别让人趁乱钻了空子。”一连串的嘱咐之后,林承又问言清道,“她找你做什么?”
“她倒不是来找茬的,只是想让我帮个忙。”言清将秋霜晚的来意简单说了,又道,“可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地址跟突厥奸细有什么关系。”
“没想明白你可以问啊。”江桶在一旁插嘴道。
“桶叔您没听我说嘛,地址给她之后她就走了,让我上哪儿找人问去?”
“外面啊。”江桶朝门口一指,理所当然地回答。
“外面?”言清瞪了眼睛看着江桶,又扭头看向林承,发现林承也是满脸都写着“没听明白”。
“对啊,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那姑娘在门口鬼鬼祟祟的,我就把她打晕了带回来绑在前院了,寻思让林大哥审审,她来找你们姐弟俩是什么居心。”江桶见言清目瞪口呆,又赶紧补充道,“你别心疼,我没下狠手,就轻轻碰了一下。”
言清闻言,惊叫道:“糟了,桶叔你被她算计了。”
“啊?”江桶面露茫然,看着言清。
言清道:“以秋霜晚的身手,不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您给撂倒,肯定是想借机潜进来。”
说完,他立刻转身一阵风似的往外跑,才到里院门口,就与款款走进来的秋霜晚撞了个正着。
秋霜晚笑盈盈地对言清道:“真是不巧,咱们又见面了。”
第七节
十二个人皆已从屋中出来,站在言清身后。
秋霜晚将他们逐一看了一遍,笑吟吟地道:“早就听闻,昔年边军统帅言将军麾下有十二员猛将,个个骁勇善战,令突厥闻风丧胆。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林承走上前道:“姑娘既然知晓我们的来历,就该知道这里不欢迎朝廷的人。”
“没办法,职责所在,不容我不来。”秋霜晚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目光落在言清身上,“你看见尸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对吧?”
言清笑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来抓凶手的?”
“明知这里是龙潭虎穴,还独自上门来抓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秋霜晚这话虽然是对言清说的,眼睛却已转向了林承,“况且,天府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们做的是什么营生,我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挑起事端。”
林承颔首一笑,道:“姑娘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刚才打晕我的人穿着军服,大概是刚从军营里回来。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边军营里现下不安稳,迟早会哗变。”秋霜晚故意停顿了一下,见林承没有反对,继续道,“送到边军手里的情报只说突厥大军异动,边军帅府觉得深秋天寒,对突厥不利,他们一定会等到来年天气回暖,粮草充足了再攻城。但我们天府得到的消息说,突厥大军异动不过是个幌子,已经有一小股突厥精锐偷偷潜在怀荒城附近,准备明天日落时突袭。”
她话音才落,就听站在林承身后的江桶笑道:“小姑娘,你这话也就骗骗没什么经验的生瓜蛋子吧。怀荒城自城门口向北直到边境线,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昼夜监视突厥的动向。要是真有什么精锐过境潜入中州,他们早就飞马回报了,怎么可能毫无察觉?再说,怀荒城的布防是我们将军亲自设计的,不可能被突厥钻了空子。”
秋霜晚微微一笑道:“兵部也好,边军也罢,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相信怀荒城的布防滴水不漏。这是对言将军的信任,也是致命的弱点。”
江桶不服气道:“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精锐打算突袭,那护城河,城墙和城门又不是摆设。”
“正是因为怀荒城易守难攻,他们才需要内应散布谣言。吴敏行刚刚上任不能服众,一个谣言足以挑起哗变。届时趁乱攻城,里应外合。”秋霜晚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林承,“吴敏行没有临阵对敌的经验,边军哗变不听他调遣,而高守之又因为被羁押,无法下令防卫反击,怀荒城自然就成了突厥囊中之物。”
江桶哼道:“未必就是谣言吧?吴家的人都是什么德行,看看那愣头青就知道了。”
“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已经变成了事实。”
“变成了事实?”江桶疑惑不解,“孟尚派去京城的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等秋霜晚解释,言清突然惊叫一声道:“糟了,我成帮凶了。”
江桶奇道:“帮凶?谁的帮凶?”
“当然是突厥奸细的。”言清重重地“唉”了一声,“边军上下都知道,我在茶楼说中州新鲜事这么多年,从未有假。所以高夫人的事或许之前只是谣言,大家将信将疑,可从我嘴里说出去之后,哪怕没有明着提名字,也会被认为是此事的佐证。”
秋霜晚点头道:“据我所知,这事在边军里传了有几日了,本来都忍气压着,想等派去京城确认的人回来再说。结果现在所有人都觉得,你已先得了确凿的消息。再加上吴敏行白天带人到茶楼里,一副要灭口的架势,孟尚就认定高夫人是真的被吴大公子掳走了,而吴敏行不仅知道这件事,还打算谋害高守之以绝后患。”
“所以孟哥才会带人去找愣头青讨个公道,而愣头青觉得应该杀鸡儆猴立个威。”言清终于理顺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得,这二十军棍可是火上浇油了。说不定桶叔前脚刚离开,后脚边军就哗变了。”说完,他又回头向江桶道,“我看不等咱俩去找愣头青算账,他就已经被五马分尸喂狗了。”
“什么叫祸从口出。”江桶冲着林承一扬下巴,“瞧这脸色,说不定你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林承捋着山羊胡,沉吟半晌才缓缓地道:“这猜测说得通,可我实在看不出,这件事跟铁匠铺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姑娘此来,是找言清兴师问罪的?”
“找他是不假,却不是问罪。”秋霜晚笑眯眯地看着言清,“我只问你一句,想不想给朋友报仇?”
“我?”言清抱臂苦笑了一声,“都是我叔父,你也着实很看得起我啊。”
“虽然人是铁匠铺杀的,可那不过是一笔生意而已,真正的凶手是花钱买孔方性命的人。”秋霜晚走到言清面前,“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为什么要花钱买孔方的命?”
“杀人灭口。”言清回答,“你来之前,我一直在猜孔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现在看来,或许不是他得罪了人,而是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像你说的,知道多了没好处。”
“你的消息是孔方给的,也只有他知道真假。所以出钱杀孔方的人,就是希望谣言变成真相的人。我可以给你的朋友报仇,”秋霜晚的目光移回林承的脸上,“也可以化解怀荒城这场危机。”
“让铁匠铺交出主顾的姓名?”林承哂笑一声,“姑娘既然身在天府,想必不是头一遭跟我们这行的人打交道吧?”
秋霜晚正色道:“我知道这有违你们的行规,可怀荒城危在旦夕,我也只好来试一试。各位都曾跟着言将军为了这座城出生入死,难道真的要袖手旁观,任由它沦陷于突厥人之手?”
林承闻言,冷笑道:“原来朝廷的人也知道,言将军曾为了怀荒城出生入死?既然知道,当年又何必将事情做绝?”
秋霜晚张了张口,接下来要说的话尽数被噎了回去。
在场所有人都垂头不语,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言将军最后落了个什么样的结局。
静了半晌,秋霜晚轻声道:“言将军曾说,一日是边军,终身是边军。无论身在何处,战事起,召必回。我想,他泉下有知,应该也不会愿意看到怀荒城有失守的一天。”
“天府的人也配提言将军?”站在后面的徐掌柜恨恨地道,“当年将军遭人陷害入狱,我等苦苦哀求,希望衡侯能出面为将军主持公道。可结果呢?天府不也是袖手旁观,坐视国之栋梁死于小人阴谋,忠良之后被流放千里?现如今怀荒城告急,想起我们来了?呵,从将军含冤而死的那天起,边军将士的心就已经寒了。”
江桶扬声道:“老徐说的没错,我们是为了跟着言将军,不是为了给朝廷卖命。小姑娘,你走吧。”
秋霜晚无话可说,只得看向林承,指望他能做出决断。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林承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
秋霜晚心知是劝不动了,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各位心意已决,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她说完这话,才一转身,迎面一杆长枪直刺过来,同时听见一声断喝:“你以为你走得了?”
侧身让过枪头,秋霜晚后退几步闪在一旁,袖中防身的短刀尚未出鞘,就看见言清迈步上前,张开双臂挡住来人,叫了一声:“江姨,住手。”
雪亮锋利的枪尖停在言清鼻尖前,江韫喝道:“言清,你给我让开。”
“江姨,有什么事儿咱慢慢说,何必动刀动枪呢?”言清一面赔笑讨好,一面冲着江桶使眼色,“和为贵,是不是桶叔?和为贵。”
江桶连连摆手道:“我在我们家的地位你是知道的,你江姨咋说你咋听,别扯上我。”
言清翻了个白眼,转而向林承求助道:“林叔,大敌当前啊。兵荒马乱已经够咱们受了,没必要再加上天府这么个对头。”
林承上前握住枪杆,向江韫道:“弟妹,现在的确不是算账的时候。”
江韫气道:“林大哥,难道你忘了小言姑娘的腿是怎么残的?他们姐弟俩至今仍是朝廷榜上有名的通缉犯,放这丫头回去,一定会泄露他们的行踪。就算言清有本事,足以自保,那言瑜怎么办?”
林承柔声劝道:“小言姑娘还有咱们。”
“把她一辈子拴在身边吗?有一日她嫁人了呢?到时候说不定连夫家也会跟着遭殃。天府的手段咱不是没见过。”江韫瞥了秋霜晚一眼,“但凡被他们咬上,甩都甩不掉。”
林承犹豫了一下,放开枪杆,对言清道:“事关你们姐弟安危,你怎么说?”
言清往后一仰,凑到秋霜晚面前,用十分欠揍的口吻道:“秋姑娘,你现在可是寡不敌众啊。服个软我就放你走,怎么样?”
秋霜晚还以白眼,语调平平地回答:“别挡路。”
“喂,与人为善懂不懂?好歹也给我个台阶下吧?”言清嫌弃地撇撇嘴,直起身对林承道,“林叔,甭管要杀孔方的那个,是不是突厥的奸细,孔方他是我朋友,又是我的准姐夫,对我掏心掏肺,他的仇我肯定得报。铁匠铺有铁匠铺的规矩,我也不为难您,就问您几个问题,盼您给我个实话。”
“你说。”
“飞奴帮那宅子非常隐蔽,我又央徐掌柜去收拾过,所以旁人绝无可能知道那里出了事。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雇主怎么知道孔方他们的确是死了?”
林承捻着胡子,没有回答。
言清继续道:“您肯定是要派人去雇主指定的地方说一声,对吧?您看派我去成吗?”
江桶一听,插嘴道:“小言清,你这不是为难林大哥吗?”
言清冲着江桶“嘿嘿”一笑,道:“桶叔,这话您可说错了,我打小就在这铁匠铺里跟着你们,怎么说都算是这铺子里的人,帮忙跑个腿不是正常吗?”
江桶翻了个白眼道:“你跑完腿回手就把雇主给宰了,这不是砸我们招牌吗?”
言清摊手道:“我这么点本事可比不上各位叔父,半路被人跟踪,带了尾巴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江桶叉腰看着言清,又是气又是笑,道:“合着你找地方她动手?那要是有人来查呢?”
“就算有人来查,尸体上也是天府的路数,怪不到咱们头上。”言清直视着林承,“况且,东西是怎么落在那人手里的,您肯定也很想知道吧?”
林承思量了半晌,终于点头道:“西祠路上的平安绸缎庄,你去吧。”说完,他抬手按下指着言清鼻尖的那把长枪,“言清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江桶也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我觉得林大哥说得对。”
“难道我说的就不对?”江韫怒冲冲地哼了一声,手腕一转把枪塞在江桶怀里,“信错了人,有他哭的时候。”
“只希望咱们家小言清的心眼儿比那丫头多。”江桶委屈地嘟囔道,“夫人,你是不知道啊,现在的年轻人啊都鬼精鬼精的,连我也着了她的道。”
言清忍笑绕到江桶面前,问道:“桶叔,想不想找补回来?”
江桶立刻两眼放光,连连点头道:“还是小言清知道心疼他桶叔。”
言清在他耳边低语数句,而后道:“您觉着怎么样?”
“这简单。别人找不到,你桶叔可是一找一个准。”江桶提防地看了秋霜晚一眼,将言清拖到墙角。
秋霜晚冷眼看着言清跟江桶嘀咕了足有半刻钟,然后带着满脸坏笑回到她面前。
言清朝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秋姑娘,咱们走吧。”
秋霜晚一动不动,只狐疑地盯着他看。
言清笑道:“我还指望着你帮我杀人呢,不会怎么着你的。赶紧吧,晚了突厥大军就真要进城了。”
秋霜晚随言清一起出了铁匠铺,沿着崇武道一路向北。
正值夜半宵禁,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寂静无声的怀荒城,在深秋的月光下显得清清冷冷。
两人躲开边军的巡逻队,下了崇武道向西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平安绸缎庄。
“平安”在怀荒城是烂大街的字号,全城有近一半的商铺名字里都带着两个字。
言清且不忙上前敲门,而是后退了几步,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正中央,自东往西将整条街道都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秋霜晚的身上。
秋霜晚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整条街看了一遍,可除了夜中寒风与清冷月色之外,再无其他。
她心中起疑,问道:“你在看什么?”
言清笑答:“我原本想在这条路上租个门脸开茶楼,可惜租金太高,我不舍得花那么多银子。等你杀了人之后,这铺子就会变成凶宅,到时候刚好可以趁机捡个漏。”
秋霜晚揶揄道:“真是奸商,这当口都不忘了算计。”
“你们官家人有俸禄养着,自然不知道我们这小老百姓的辛苦。”说完,言清朝绸缎庄紧闭着的店门一扬下巴,“快请吧,我已经等不及要看这店铺变凶宅了。”
秋霜晚见他两手背在身后,心知他这是旁观看戏,决不插手的意思,于是转身自上前去叩门。
敲门声过后,屋里有人掌灯来应门。
脚步声渐近,秋霜晚拔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反手握住,聚精会神地等着门开。
光影里出现应门人的脸,同时伴着一声惊呼:“秋姑娘?”
“佟掌柜?”秋霜晚乍见之下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里陡然一沉,忙要回头时,言清的手已按住她的颈窝,拇指抵在她的后颈上,只需稍稍用力,她的颈椎骨就会碎成渣。
“你误会了。”秋霜晚脊背僵直,语气却很平静。
话音才落,她便觉手腕上一麻,不由自主地松了手里的刀。
寒光一闪,冷冰冰的刀刃贴在她的脖子上。
言清凑到她耳边,轻笑道:“秋姑娘,眼见为实也能叫误会?”
第八节
言清挟持着秋霜晚进了绸缎庄,又示意佟掌柜将门关上。
没了外面的月光,屋中更加昏暗,放在柜台上的油灯在对峙中瑟瑟发抖。
佟掌柜站在门口不敢擅自移动,眼睛紧盯着言清,两手拢在身前,和和气气地问道:“不知两位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言清淡淡吐出两个字:“孔方。”
“飞奴帮怀荒城分堂的堂主孔方?”佟掌柜面露惊讶,“在下与孔堂主连喝杯茶的交情都没有,孔堂主怎么可能夜宿在我这店铺里?”
言清冷笑一声道:“没有交情才好,不然还怎么心安理得地买凶杀人啊?”
“买凶杀人?孔堂主死了?”佟掌柜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秋霜晚的。
秋霜晚点头道:“刚发生不久的事,有人雇了铁匠铺的人,还留下了回复结果的地址。”
佟掌柜立刻会意,略微向前倾身,慢声细语地道:“这可是栽赃了,我与孔堂主虽无交情,也无仇怨,没有理由买凶杀他。况且谁都知道,铁匠铺的要价向来高得吓人。”
言清哂笑一声道:“这条街上的铺子,少有生意不好的。”
佟掌柜闻言笑道:“不是我夸口,孔堂主虽然身手不错,可在我面前却还是差着一截儿。所以即便真要跟他你死我活,我也肯定会自己动手,不会花这冤枉钱,还落下把柄。”
“您这钱花得可不冤枉。孔方死了,连带着怀荒城的分堂也损失惨重,飞奴帮的老巢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派人来查个水落石出。铁匠铺的要价之所以高,就是因为他们信誉好,无论如何都不会透露主顾的身份,飞奴帮哪怕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查到铁匠铺身上就到头了。”
佟掌柜认真地点头道:“受教了,若日后我与人结了怨仇,定会去铁匠铺寻个解法。”
言清微微一笑道:“您且活过今晚,再谈日后不迟。”
佟掌柜看了一眼言清手里的刀,又道:“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寻仇,那没有必要牵扯上无关的人。将她放了,我束手就擒,听你处置,如何?”
言清故作惊讶道:“无关的人?佟掌柜,您说反了吧?好像您才是那个无关的人。”
佟掌柜面露疑惑,看着言清道:“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从进门开始,你就口口声声说是我买凶杀人,要了孔方的命,怎么这会儿又说与我无关了?”
“他是想说,您与铁匠铺那些人一样,买凶杀孔方不过是听人支使罢了。”秋霜晚冷哼了一声,“孔方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买凶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与雇铁匠铺的人一样,地址不过是你的障眼法,你想借此跟踪我到飞奴帮,亲自确认孔方是不是真的死了。”言清按住秋霜晚的肩膀,凑到她脸侧,“你刚才不是问我在看什么吗?”
“果然不只是在算计着趁机捡漏。”
“外面那条路叫西祠路,东边与崇武道接着,西边走到头有一座祠堂,供奉着战死将士。而这家绸缎庄,是从东边往西数的第八家店铺。听着是不是很耳熟?”
秋霜晚失声惊呼道:“精忠祠中八?”
“你这表情,简直比在乞丐堆里见着当今皇帝还惊讶。”言清饶有兴趣地伸头看着秋霜晚的侧脸,“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不知道天府曾用飞奴帮的鸽子传信吧?”
秋霜晚转头直视他道:“天府来往信件皆是机密,自有专门的传递方式。”
“若是不希望所传内容在官府文书里留下痕迹呢?经手了天府不可告人的秘密,孔方当然会被灭口,否则传出去,说天府企图掩盖事实真相,岂不是让你们名誉扫地?”
“事实真相?”秋霜晚柳眉一蹙,正色道,“言清,你以为事实真相是什么?高夫人的确是失踪了,她父亲也的确去了京兆府报案。我离京时,此案已转交给六扇门处置。人还没有找到,只听说那个回去报信的婢女有问题。有人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让她回去谎称是吴家带走了高夫人。而给她银子的那个人,说话带有很奇怪的口音,十有八九是外族人。”
“这与孔方给我的消息,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难怪他会被你们灭口。”刀沿着秋霜晚的脖子缓缓往下移动,最后停在她的锁骨上,“怀荒城天高皇帝远,只要你们杀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那真相到底是什么,可就是你们说的算了。”
秋霜晚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道:“自你将京城里这桩新鲜事说出去开始,边军就已经有了哗变的苗头。现在这个时候,别说是杀了孔方,就是我把你这推波助澜的人一并给杀了,也无济于事,边军该乱还是会乱。”
“为官最要紧的,是要有欺上瞒下的本事,只要没人知道边军哗变的真正原因,你们大可以将哗变还有怀荒城失守的罪名都推给高守之。这样一来,强抢民女的事没了苦主原告,姓吴的愣头青也不必承担战败的主要罪责,兵部和边军帅府那群人也能保住自己的官帽,不必承担失察的罪名。”言清将目光移到佟掌柜的脸上,“这封不想在官家文书上留下痕迹的信,大概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佟掌柜犹豫了一下,看着秋霜晚回答道:“信是见了姑娘之后才收到的,衡侯已经知道姑娘来怀荒城的事了,命我将信的内容转告给姑娘。”
秋霜晚皱眉问道:“难道真如言清所说?”
佟掌柜伸手向怀中取出一支长短粗细皆如手指一般的竹管,竹管以火漆封口,火漆上还粘着几丝鸽子的羽毛。
他走到秋霜晚面前,双手将竹管递上,道:“请姑娘自己看吧。”
秋霜晚接过竹管,取出里面的纸条,借着昏暗的灯光与言清一起看。纸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有一行字,“转告秋霜晚,切勿步卫无端后尘,早归。”
言清越过秋霜晚的肩膀,指着纸条上的名字问:“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被迫离开天府的捕头?步他后尘是什么意思?”
秋霜晚看着纸条不语,忽然左手一扬,纸条扫在言清眼睛上,趁他下意识闭眼时,右手挡开言清拿刀的手,跟着反手握住他手臂,侧身转步要将他擒住。
然而言清早已提防,闭眼的同时握住了秋霜晚扬起的左手,跟着她同时转步绕了一圈,待到站定时仍旧站在秋霜晚背后。
他左手钳住秋霜晚的左手,右手调转刀尖,直刺向秋霜晚的手筋。
秋霜晚本能地收手放开言清,待要再伸手制住他时,言清手里的刀已经搭回到她的锁骨上。
迈步上前的佟掌柜见此情景,只得又停住脚步。
他眼睛直直地盯着言清的右手,像是生怕他顺势一刀将秋霜晚扎个血溅三尺。
言清右手肘撞了一下秋霜晚的肩膀,笑道:“难怪人都说天府的捕头不好对付,我今儿是领教了。”
秋霜晚咬牙认栽,如实回答道:“这纸条上的意思,是让我不得插手边军事务,否则会被逐出天府。”
言清闻言惊讶道:“上头明令禁止,你却还要管这闲事?”
“为什么不管?”
“当然是因为管了就会被逐出天府。”
秋霜晚冷哼一声,道:“为了保住天府的腰牌,就眼看着怀荒城失守,百姓陷于战乱?我不是铁匠铺那群人,做不出这种只顾自保的事。”
“他们又不是真不管了。”言清放开秋霜晚的右手,又问道,“你们这个卫捕头,是不是有一块玄铁打造的腰牌?正面是两条交叉的长枪,背面写着召必回。”
秋霜晚脸色稍有缓和,摇头道:“不知道。”
“卫头儿的确有这么一块腰牌,早年间我曾见过。”佟掌柜接过话头,眼睛依旧没有离开言清的右手。
“腰牌可还在他手里?”
佟掌柜想了片刻道:“应该还在。我记得他曾说过,那是个很要紧的东西,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一定会惹出事端,所以一直收得很小心。”
“这就奇怪了。”言清放下短刀,扳着秋霜晚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认真地问道:“你觉得,谁能从他的手里把东西偷出来?”
秋霜晚拨开言清搭在她肩上的两只手,回答道:“没有,上一个偷他东西的贼,还在天府的大牢里关着呢,谁会闲得无聊去捋虎须?”
说完,她退到佟掌柜身边,将纸条和竹管还给他,又问言清:“你问这个做什么?”
“想杀孔方的人,手里也有这块腰牌,持此信物登门,铁匠铺有求必应。”
“我记得卷宗记载,这腰牌是你父亲专门为他们打造的。”秋霜晚轻蔑地哼了一声,恨恨地道,“只可惜,现在对于他们来说,在边军营里的种种过往,就只剩下这块腰牌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言清笑了一声,问道,“你在铁匠铺里,可注意到那一排靠在墙边的铁枪?”
秋霜晚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听说,他们的枪法都得了你父亲的真传?”
言清点了下头,道:“悬此腰牌的人都曾立誓,战事起,召必回。所以每一次边军备战,铁匠铺都会同时准备应敌之策,以防城门失守,突厥入城。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那他们刚才在铁匠铺里说的那些话?”
言清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忍笑回答道:“再怎么说你都是天府的捕头,就算是出于一片好意去求援,也还是为朝廷效力的走狗。”
秋霜晚咬牙切齿地白了言清一眼,问道:“我是朝廷的走狗,你还打算跟我合作?”
“我这可不是跟你们天府合作,你可别乱说啊。给我那些叔父听去,当了真,回头非得打折我的腿不可。”言清忙不迭地摆手,“我这是为了查出杀孔方的凶手,给朋友报仇。”
“好好好,你是为了给孔方报仇。”秋霜晚挥了下手,懒得同他争辩,“连天府的落脚点都清楚,你的这位仇家一定对怀荒城的大事小情都了如指掌,知道铁匠铺素来对天府心存怨恨,所以特地留下回复结果的地址,挑起事端。”
“不管是我杀了你们俩,还是你们杀了我,都会让天府和铁匠铺鹬蚌相争。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得利的也就只有突厥的内应了。”言清将手里的短刀递还给秋霜晚,刃朝自己,刀把朝她,“孔方给的地址只有两个,一个是这里,另一个在城东,我打算去看看,你怎么说?”
“职责所在,当然要去。”秋霜晚抓过短刀收回袖中,“咱们走吧。”
“秋姑娘。”佟掌柜赶在她转身前侧步拦住她去路,欲言又止。
秋霜晚含笑看着他道:“前辈,管闲事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就算侯爷怪罪,要将我逐出天府,那也是保住怀荒城之后的事儿了。”
佟掌柜闻言,只好苦笑着让路,又嘱咐道:“一路小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