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参军者(求支持)
夜为黎明所取代。
深秋清晨。
陈庆之抬头望了眼密林缝隙间洒下的阳光,一种许久未体验过的温暖涌上心头,他长长的呼出一口胸中积郁多时的沉闷心气,然后略显贪婪地大口大口向内吸气,胸膛也随之起伏。
西楚以文治国,多得是清谈雅士,名士风流在山林竹间,不上朝或者清闲的时候,都喜欢乘马车来太平城南门外的竹林,带着茶水或酒。先不说手谈功力如何,但翰林院里养的那些个棋待诏要想和对手真正的酣畅一局,战场必须要在这林中水溪旁的文人亭中,还有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兴领着仆役来。所谓俗人扰雅兴。但是当大蜀的铁骑震颤整片竹林时,哪个还有屁的功夫囔囔着暴殄天物,连家里珍藏的雅棋都顾不得带了,只做鸟兽散罢了。
陈庆之自小喜欢诗词,和三弟也有诗文博弈,赢得还是三弟的次数多,三弟总说大哥的诗句偏小家子气了,像江南柳下的燕儿,终究是不如黄沙大漠空中飞旋的苍鹰,有的时候未免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嫌疑。陈叔宝喜欢一些边塞诗句,二哥四弟要走军旅当将军的路数,每次趁着二人返京,他都得好好缠着兄弟两个讲讲边境军营中的风气或者景色,给下次和大哥博弈找灵感,陈景之笑问他,喜欢就走一趟军营走一趟大漠去看看呗,他说怕苦。三弟怕苦,当然更怕死。
陈庆之卸下沉重的铠甲,铠甲本就由牛马皮脱毛后的皮革制成,要害处充以铁片,重量可不轻,加之夜间深秋寒湿气的拍打,就像一块湿漉而厚实的泥土黏拍在身上。
卸下铠甲,陈庆之将其挂在竹树上,回望了一眼来时的路,就继续前行。
走进竹林后的一切,就不是三弟能想到的,所以接下来的路,陈庆之自己想,自己走。
深秋,有习习凉风穿梭密林,卸下铠甲的陈庆之只一件贴身的褂子,他似乎不觉寒冷,只觉胸中似有一团绵绵不尽的热流帮助身体在吞噬寒气,说不出的通泰惬意,他只能想到的是,大概与昨夜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圣僧在肩膀上注入的暖意气流有关联。
太阳落山前就可走出竹林,有以太平城为核心的四大城镇中的南朱雀城青山城在竹林三十里外,白起灭亡西蜀,太平城的百姓遭了殃,但是其余城池除了守军被杀,百姓倒也没有受到牵连。先找了落脚点稍稍歇息后,再做打算。
就在此时,有呜咽哭声自路边传来,陈庆之心中惊疑,却也不敢擅自查看。过了一会,哭声愈发凄惨,但陈庆之心中确定人只有一个,是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他迈起步子走了过去,忽然哭声停住,只见一个脸色黝黑双眼似有凶光的魁梧少年手中提着一把大刀就从刚刚的哭声处奔了出来。
陈庆之急忙开口说道:“我是路过。”
那少年脸色依旧凶恶,但脸上尚有泪痕,显然哭过,他瞧了会陈庆之,脸色微缓却发红,说道:“小子,你刚刚,你刚刚听没听见有那个啥名的鸟叫唤呐,可像是人哭了,是吧?”
陈庆之苦笑道:“好像是的。”
那少年瞧着陈庆之分明有笑意,脸色更红,他像是害羞,伸手挠了挠头,然后猛地把刀丢进了竹林深深处,双手叉腰,愤愤说道:“没错,老子是哭了。”然后他似乎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双手捶打胸膛,哭道:“我爹爹死啦,我爹爹死啦。”
陈庆之想起自己的境遇,何尝不是如此,他心中生出同病相怜之意,微微叹息,走了过去,一只手搭在少年的肩上,少年抬头瞧他一眼,似乎未从他的脸上瞧出幸灾乐祸或是憋笑的神态,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失神。
他吐口而出:“你爹你娘也死了吗?”话刚说出去,他就后悔了,他低头歉意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爹从小就经常打我说我不会说话,我现在我现在我也没改过来,我....我..”说着说着,他似乎又要流泪。
陈庆之柔声道:“我爹我娘啊,也死啦,男儿有泪不轻弹,咱们都命苦,但是总得好好活着,对吧?”
少年哽咽点头。
陈庆之说道:“死者入土为安,我帮你吧。”
少年终于露出笑意,他咧咧嘴,点头道:“谢谢啦,不过我不用的。”
陈庆之也不再多说,和少年一齐走到路边竹林,陈庆之一瞧就知道这具尸体身上的兵甲与自己之前的无二,是西楚将士的。
陈庆之心中苦涩,嘴唇颤动,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对不起。”
少年埋了父亲,在潦草的土堆前磕了头。
陈庆之也缓缓跪下。
少年大惊,急忙去扶陈庆之的手臂,陈庆之摇头说道:“没事,我爹娘死了都没找到尸体,就当是给他俩磕的。”
少年也不好再劝,蹲在一旁。
陈庆之缓缓一拜。
拜我西楚参军者。
再拜。
拜所有因战争而失去挚爱的西楚无辜百姓。
陈庆之起身,对身旁的少年说道:“有什么打算吗?你娘还在吗?”
少年摇头。
少年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出来:“我没地方去啦。”
陈庆之也不想孤单一人,但日后身份败露引来杀机岂不是会害了身旁的少年,他想了想,又看了看身边的少年。
少年咧嘴一笑。
陈庆之心中一暖,说道:“等着你找到合适的落脚处,我们再分开吧,如何。”
少年点头,刚想把手搭在陈庆之肩上,迅速讪讪收回。
自小这健壮少年么得读啥子圣贤道理书,只跟着相邻的孩童一起玩闹,好哥们不勾肩搭背还是个屁的好哥们。
相逢是缘,但还不熟呢。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臂搭上了少年的肩头,
他笑意灿烂,闪着泪水的眼睛瞧着有些令人心疼。
少年结伴,一路同行。
“你叫啥呀?”
“陈...陈庆。”
“你呢?”
“我叫牛睾。”
“我操,刀忘了带了,防身的时候咋办呀?”
“我本想带着的,也忘了。”
“嘿嘿嘿嘿,不好意思,说脏话了耶。”
“没事,我也说脏话。”
夕阳西下。
西边的天空出现一抹淡淡的晚霞。
两个少年头顶各戴简单拙劣的竹笠,嘴里衔着青草。
大路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