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战争与胜利的本质
有人极力向人们提出这样一个忠告:在海军史的研究中只存在两大问题,那就是海军历史学家与海军军官。在海军力量及其历史的研究领域卓有成就的人,不可能既是海军历史学家又是海军军官,甚至很有可能两者皆非。那些了解海军力量的人,绝不可能出自军事理论家或是评论员的圈子,因为这两者只在乎舞文弄墨。尽管有一些令人尊敬的特例,但就大部分海军军官来说,所持看法与见解的高明程度,与他们学问的多寡成反比。对傲慢与无知的坚定执着,使得他们看起来完成了别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只能是,他们衬托出了陆军军官的开明见解与所受的良好教育。
阿尔弗雷德·塞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不仅具备成为上述海军研究人员的条件,甚至还超过标准线一大截。依据对20世纪战争的理解,我很难去有意放大这位海军军官作品中的过时思想与恶劣影响。他在撰写关于海军力量的著作时,虽然并不能时时保持条分缕析,但大多数时候都能分辨出舰艇的战斗阵型。他还经常提道,对主动权的把握和对海洋控制力的运用是赢得战斗胜利的重要保证。对马汉来说,不同因素之间相互关联,且更为重要的是,它们相互之间给予的影响是不可动摇的。他总结出英国在海上的胜利是国民性格、国家与政府体制以及英国人本身做出的不可磨灭的功绩共同创造出的产物,其作用方式同卡莱尔学派(Carlyle School)培养学生的方式相称。马汉的著作中并没有提到英国人的胜利是由于他们在海上具备绝对优势——这种优势包括它所拥有的舰船数量、地理位置、国家经济实力。并且他也没有过度美化体系作战的现实意义和重要性,因为大家都十分确信一点:“历史是与人息息相关的(History is about chaps)。”
莱特湾海战是一次异常独特的战斗。它的独特性体现在显而易见,却又时常被我们忽略的五大方面。
第一,莱特湾海战是一连串军事行动的集合,而不是单次战斗。
第二,作为一场海上战斗,莱特湾海战足足打了超过五天;在历史上,鲜有海战能持续两天以上。
第三,它的名字非常特殊——这场海战包括了一系列相互影响的军事行动,但之后却以其中一次军事行动的名字作为统称,而实际上没有任何一次行动是在莱特湾处展开的。“莱特湾海战”这个名字与当时的称呼并不相同,当时的名称是“1944年10月24日至25日的菲律宾之战”(The Battle of the Philippines,24-25 October 1944)。也许,它应该被人们称为“菲律宾海战”(The Naval Battle for the Philippines),且海战发生的时间也可能存在争议,但无论如何,菲律宾海战这个名称比我们熟知且流传数十年的叫法,在概括军事行动的本质方面,来得更为准确。
第四,更为重要的是,莱特湾海战的独特性还体现在,它是一次完整规模的舰队行动,并且此次舰队行动是在日美双方对海上控制权的争夺已经尘埃落定之后才展开的。
第五,莱特湾海战的最终结果清晰明显、差距悬殊。
大量的海军史叙述只涉及战斗在当时的意义与影响,但是美国海军在1944年10月间获得的胜利,其战斗性质和它连带产生的影响却具有一种双重的击沉效益:首先,美军的胜利将此次莱特湾海战中参与战斗的日方舰艇送入了海底;更进一层,则是美国在次月夺取了菲律宾的制空权和制海权后,击沉了众多的日方海军舰艇。在第二阶段里,美军在战区内击沉的日军舰艇,比在战斗过程中击沉的还要多。这一时期,由于失去掩护和支援,日军现役舰艇及商用船舶遭受了不可逆转的损失,甚至达到了战斗过程中损失的三倍以上。在此,一种基于战争真相的说法可能会让一些简单的分析与陈述陷入混乱。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人只看日本投降前的那个月(即1945年7月)损失的舰艇数量,他就会得出这样一个认识:在当时所有的123艘瘫痪的在役舰艇和商用船舶中,几乎只有三艘确定是在日本本土附近海域或中国东海海域失去战力的。我们可以通过舰艇的损失数量和瘫痪的地点来得出如下结论,即在战争的这一阶段,日本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战略机动能力。关于损失的统计数字不免带来这样一种讨论:这些舰船的损失到底是日本战败的罪魁祸首还是最终结果呢?答案当然是两者都是,而且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胜利与失败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战争进程不是一条单行线。日本在1945年7月的损失当然是前期战斗失败的结果,但这些失败又进一步加速了日本的战败。日本在莱特湾海战的失败,看起来像是1945年8月日本最终战败的原因,因为从时间上来讲,两者极为接近。但事实上,1944年10月日本帝国海军所遭受的损失却是前期失败的产物,而这个前期的失败就是日本决定向美国宣战。
如果1941年12月7日日军并未偷袭在珍珠港停泊的美国太平洋舰队的话,我们倒还可能对“日本是否在此时真正决定与美国开战”展开一定的讨论。在1943年11月,美军在中太平洋地区展开反攻。这次反攻中,强有力的美军确保了他们进攻的敌方目标,在陆基航空兵和海军舰队赶来增援前,是被完全孤立和压制的。因此,美军跨越中太平洋和西南太平洋战区发动的反攻,以及以此为跳板北上菲律宾的行动都代表了美方与时俱进且紧贴现实的战法。日本帝国海军已经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来还击美军的反攻。此时亟待解答的疑问是,日本即将经历的多次战败将要在何时发生、到底属于什么性质,以及日本人要在失败的过程中付出何种代价。而这些军事行动会产生积极的结果是毋庸置疑的,日本必然会节节败退。在这样的事态下,理解一个事实比听取任何一种对日本战败原因的解释都更为重要:虽然说日本帝国海军的战败导致日本作为一个国家输掉了战争,但是日本帝国海军不是被一支美国海军打败的,而是被两支美国海军击溃的。第一支美国海军是二战前的美国海军,他们静止不动,并且在长期“拉锯”中消耗和抑制了日本帝国海军的扩张;第二支美国海军是在1941年12月之后诞生的,拥有战时建造的强大舰队,是它们把战火烧到了日本人的家门口。
过于纠结这些话题也许看起来挺蠢的,不过可以通过参考一系列统计数据来找到纠结于这些话题的根本原因。这些数据采集自战斗过程中和战斗的终结处,且可以很好地解释战略优势与胜利的紧密联系。过去的一些作者,他们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放在了这场战斗中的航空母舰和舰艇战斗群上。在都被归入莱特湾海战中的诸多军事行动中,美国海军至少派遣了19个主力舰艇战斗群。这些战斗群总共包含9艘舰队航空母舰、8艘轻型航空母舰、29艘护航航空母舰、12艘战列舰、12艘重巡洋舰、16艘轻巡洋舰、178艘驱逐舰、40艘护航驱逐舰与10艘护卫舰。美军从战略优势走向最终胜利的这条道路是由一个重要事实打通的:美军的驱逐舰数量多于日本的舰载机数量。这一基本论点的合理性可以用如下事实来证明: 1945年7月24日至25日,在对日本内海的大规模空袭行动中,盟军航母部署了1747架战机,并在本州岛日军机场上空进行空中巡逻,但最终效果却仍然很一般。在被提出之后,无论后人如何复述,这个观点始终保持不变。我们有理由注意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虽然战略优势与胜利之间的紧密联系不能被否认,但是战略优势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胜利是需要通过战斗来夺取的。
因此,在关于莱特湾海战的最初思考中,我已经强调过重要的两点:莱特湾海战是在双方的海上争斗胜败已定的情况下爆发的;最终的结局清晰明显,差距悬殊。经过仔细考量后我们能够发现,它的胜利性质和美军在战斗之初掌握的优势一样:它们都是压倒性的。有人说我列举的特点和这场战斗的常规呈现格格不入,因为广为接受的战场还原无法为我提供有利的证据;不过也有人认为我的总结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这场战斗还有许多其他的侧面需要我们去关注。
把莱特湾海战定义为“终结”可能会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其中的一次行动——在苏里高海峡(Surigao Strait)展开的那次——的确代表了巨舰大炮的终局。双方的主力舰在实力对等的情况下于海上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太平洋战争中一共有两个案例,而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则不超过六个。世界各国海军的战列舰在20世纪50年代仍在服役,但在这之后,只有美国耗尽巨资和人力,不断地将战列舰重新列装入役,直到1998年6月16日最后一艘战列舰“密苏里”号(USS Missouri, BB-63)停靠在珍珠港,类似的行动才告一段落。然而,在所有研究莱特湾海战的学者中,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苏里高海峡行动那恰到好处的历史性结局。因为这次行动本身与1898年5月1日发生的马尼拉湾海战(Battle of Manila Bay)是严格对位的。马尼拉湾海战还没有涉及战列舰这一舰种,但我们能在其中看到无畏舰的源头。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意义更为深刻的是,马尼拉湾海战是巨舰大炮的风帆时代的最后一场海战。在此次行动中,美国方面出动了5艘巡洋舰和2艘炮艇,而西班牙方面动用了4艘巡洋舰、3艘炮艇和3艘其他舰只。西班牙战舰由于火力不足和对自己的适航性不够自信,在有甲米地(Cavite)堡垒岸基火炮掩护的情况下仍然失去了动力。这次战斗以西班牙舰队的覆灭告终,但西班牙人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胜利,因为至少在两个月内,美军舰队无法在该地区活动,直到6月30日新的美军舰队来到菲律宾。根据其他战斗的案例以及基于比较对照的结果来看,1827年10月20日发生在纳瓦里诺(Navarino)的战斗以及1853年11月30日发生在锡诺普(Sinope)的战斗也与苏里高海峡海战遥相呼应,但这些战斗都过于简单。马尼拉湾海战之所以是风帆时代的收官之战,是由其本身具备的特性决定的。这次战斗中,既没有鱼雷、水雷和潜艇这样的海上力量,也没有飞艇和战机这样的空中力量,而且行动中的通信完全依靠旗语,因为那时没有无线电。所有我们能想到的20世纪海战因素,所有20世纪战争最为显著的特性,在1898年的马尼拉湾海战中统统不存在。这次战斗双方呈纵队接触,却没有任何中央集成的火力控制系统,单个舰炮的射击诸元也仅仅靠目视装订。这次行动的特质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历史上的如下战斗,因为它们同根同源:发生于1759年的基伯龙湾海战(Battle of Quiberon Bay)、发生于1798年的尼罗河海战(Battle of the Nile)、分别发生于1801年与1807年的第一次与第二次哥本哈根海战(Battle of Copenhagen)。即使所有舰艇都是蒸汽动力的,1898年5月展开的马尼拉湾海战依然更适合归到前一个时代的诸多较量中。
无畏舰时代的最鲜明特征是战斗类型按其呈现出的特性,而不是按爆发时间划分。这么说可能稍显武断,但是人们根据现实经验都相信这么一句话:任何人想要改变历史,必须先成为一个历史学家。于是,人们为了有效证明自己是历史学家,不惜欺骗性地先得出结论,然后再东拼西凑地寻找论据,拿来支持自己的观点,而不是基于战斗本身所呈现出的特征来总结。但经过客观的思考,每个人都会意识到莱特湾海战是现代历史上一次最宏大的海上作战,也是整个海战史中战果最辉煌的战斗。当然,就如谢尔比·福特(Shelby Foote)曾经顺带提到的那样,在历史长河中,这场战斗的呈现方式独具美国特色。但是从这些概念的一般原则出发,统计数字对我们理解事件和情境的帮助不大。因此,我将在描述莱特湾海战的交战双方时花更多的笔墨,至于1944年10月海战中的部队是不是比参与日德兰海战(Battle of Jutland)的部队多上个三四支,这类问题我想是无关紧要的。再者,参与到1944年10月第四周菲律宾周围海域作战的舰艇,很可能比勒班陀海战(Battle of Lepanto)或是萨拉米斯海战(Battle of Salamis)中的舰艇还要多,其中萨拉米斯海战是发生在公元前480年9月的一次作战。事实上,就总数而言,莱特湾海战中的舰艇,很可能比这两次发生在地中海的海战加在一起要少,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我们讲述莱特湾海战,不是为了与这两次地中海海战做对比,也没打算呈现颓废的波斯人和奥斯曼人征服世界的梦想与愿望。在莱特湾海战后,美国人之前所保有的优势荡然无存。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与萨拉米斯海战和勒班陀海战相差甚远,却与日德兰海战更为相似。人们一定会承认统计数据的重要性,它们确实能引导我们了解事件背后的意义,但是数据本身很少告诉我们事件中有哪些决定性瞬间。统计数据与某些其他因素互相作用,后者才值得我们深入探究。因此,在叙述莱特湾海战的时候,我们要找到真正超越空间的、有价值的事物。
海上作战是由经度、纬度与时间标定的,这和空中作战一样,却和陆上作战相异。实际上,莱特湾海战重新定义了上述参考因素。1898年的马尼拉湾海战中,美军的战舰部署在香港和马尼拉之间628英里长的海域内,并且呈一字纵队行进。行动区域也许超过10平方英里,但绝不可能到达20平方英里。在莱特湾海战中,军队部署的区域超过45万平方英里。这样的面积,比法国、比利时、卢森堡、荷兰、德国、瑞士和奥地利加起来还要大。或者换成美国人熟悉的地理概念,这样的面积超过犹他州、科罗拉多州、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的总和。同时,各场战斗间的连接区域,也超过11.5万平方英里。这样的面积大致比不列颠群岛稍小,比内华达州稍大。因此,在相关历史叙述中很少被提及的问题产生了:如何在如此庞大的行动区域内指挥战斗呢?个人在此次战斗中并没有发挥重要作用,真正重要的是参谋群体的群策群力、标准的行动流程和各个指挥与服务部门间的协同。有些历史著作意图弱化小威廉·哈尔西海军上将应承担的责任—— 1944年10月24日夜间他没有在通往米沙鄢(Visayans)的路上设置防御。如此解读对我们正确理解事件的起因并没有任何帮助,但这样的说法也是有理可循的。这既不是指挥问题,也不是责任问题或利益纠纷,而是一个人扮演的角色及其应发挥的功能的问题。掩护圣伯纳迪诺海峡(San Bernardino Strait)是哈尔西的职责,因为这个地区正位于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的管辖范围内。他本应该率领麾下的航母和打击编队掩护支援部队。他当时面临的关于距离测量和事件预测的问题,早在大航海时代便已经存在,且在这一世纪的海战中有所改善,但是作为一个指挥官,从物理层面讲,他并不比19世纪的指挥官好到哪里去。哈尔西和他的参谋人员本可以从多个渠道获取侦察报告和与日军接触的相关情报,陆基飞机、舰载飞机、潜艇、护航部队或是在岸上的友军,以及作用距离数千英里远的无线电,都可以为他提供情报。但是,他所在的物理空间,以及他旗舰内部的指挥设备,其实和1805年特拉法尔加海战(Battle of Trafalgar)中海军上将纳尔逊的“胜利”号(HMS Victory)没什么两样。
从某种意义上讲,莱特湾海战所呈现的作战样式和19世纪末的海战大同小异,后者早已存在了数千年,即目视距离内单一维度的作战。在20世纪刚来临之时,水雷、鱼雷和潜艇相继问世。它们的到来提醒着人们,过去海战的作战样式正在消亡。而在短短四年内,由人自主控制的、比空气还重的飞行器成功首飞。接下来的四十年,抢滩登陆这种作战样式开辟了海战的“四维空间”,以前的人们无法想象在没有足够的陆军和缺乏道路与铁路交通线的情况下该如何战斗。有一个事实显而易见,那就是莱特湾海战糅合了上述不同的作战元素,并把这些本该被淘汰的事物的功用发挥到极致。在新的海上作战样式中,核潜艇重新定义了何为海上力量。美国希望在战略威慑中充当中流砥柱,因此其核潜艇能够确保一个国家的二次反击能力。而外层空间被当作未来作战的新维度,也不过是过去十几年才出现的事。美国的航母及其作战舰艇介入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并且在其他战争中扮演主人翁的角色,其中最出名的便是1962年10月的古巴导弹危机。在这些战争与危机中,美国派遣的船只很多都能追溯到二战时期,而且确实有许多舰艇参加了莱特湾海战。不过,莱特湾海战作为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诸多战斗的一员,的确扮演了巨舰大炮时代终结者的角色,我们花了三十年时间才让它的作用得以显现。
从这个层面来讲,莱特湾海战从来没有被人们遗忘。我们确实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莱特湾海战胜利的原因公之于众,并且有人怀疑莱特湾海战胜利的真正原因不是美军指挥部门高层在整场战争中的广泛作用。从这一点来看,莱特湾海战与菲律宾海海战(Battle of the Philippine Sea)非常相似,后者发生在1944年6月19日至20日。虽然菲律宾海海战中各级舰艇(双方共有13艘舰队航空母舰和11艘轻型航空母舰)的受创规模比两年前中途岛海战中的战损小很多(中途岛海战中,美方损失一艘舰队航空母舰和一艘驱逐舰,日方损失四艘舰队航空母舰和一艘重巡洋舰),但它仍然是人类海战史上规模第二大的航母决斗,紧随莱特湾海战之后。就如本书开头叙述的那样,正是美国在1944年6月的胜利打通了进攻菲律宾的通道,这样菲律宾海海战和莱特湾海战才能将日本多种层面的失败结合起来,引导美军通往胜利。
日本在二战中完全战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它在政治与外交方面的野心,它在经济和工业上的衰败,以及它失去了陆、海、空所有三个层面的胜利的可能,都导致了它的失败。这三个层面涉及的地区,囊括太平洋与东南亚的所有岛屿,以及印度北方、缅甸、中国等亚洲大陆国家和地区。日本的战败源于孤军奋战,它同时要面对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中国、世界上最伟大的大英帝国、世界上海空力量首屈一指的美国以及世界上军力最强的苏联。日本的失败在于它在所占领的地区没有真正的朋友和支持者。这些被占领地区的人们,在战争中贡献的力量无足轻重,而且他们本身与日本这个民族也没有血脉上的关联。具体在什么时间点,在什么环节上可以确定日本失败之定局,其实是一件非常主观的事情。偷袭珍珠港是否能作为日本失败之定局,人们一直争论不休。这次作战是日本在整场太平洋战争中最接近集体自杀的行动。显而易见,大家对此没什么异议。因为日本在后来成为美国耻辱日的当天,进攻了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之相制衡的国家,也是唯一一个能打败它的国家——美国。从美国由最初的失败转入之后的节节胜利,以及在此过程中牵扯到的所有事件中,我们都能轻而易举地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美国被迫动用了强大的工业资源和军事力量,碾压式地将日本拖入了最终的彻底失败。
这样的观点看上去可能过分地紧贴学术正确,它既将人作为整体看待,又不丢失个人视角,而且似乎也来自战争的共性,没有一点瑕疵。但是,战争本身的执行过程却充满了痛苦与坎坷。战争中的双方绝不可能共同完成态势感知,然后评估行动的结果,再进行推进。胜利必须要获得,因为它不可能被人们任意操纵,所以战斗才必须打响。即便日本料事如神,能够在偷袭珍珠港后的某个时刻,事先预测所有事件的结局,并使之完全符合真实历史,它仍然要努力拼搏才能享受胜利的果实。这里,基于太平洋战争的本质特点和战事的发展,我们能发现1944年6月是一个相当关键的战争节点。正是从1944年6月开始,美国才能动用在印度和中国南部机场的空中力量,空袭日本本土;正是从1944年6月开始,美军登陆塞班岛(Saipan)并激怒了日本帝国海军,使其在菲律宾海与美军发生战斗。这场战斗中,日本的失败产生了以下三个方面的影响:一、日本帝国海军的航母战斗群在此次战斗中被完全撕成碎片,日本在余下的战争中无法获得这些舰船的替代品。二、日本帝国海军的三艘舰队航空母舰被击沉,其中只有“飞鹰”号(Hiyo)一艘死于舰载航空兵之手,其他两艘——“翔鹤”号(Shokaku)和“大凤”号(Taiho)分别被美军潜艇“鲭鱼”号(USS Cavalla, SS-244)和“长鳍金枪鱼”号(USS Albacore, SS-218) 击沉,作为航母编队外围的舰艇,它们履行了自己应尽的义务。三、这次战斗的失败使日本在政治上和战略上面临双重危机——政治上,将日本卷入战争的东条英机等内阁成员被迫下台;战略上,导致日本兵败海上的两个重要因素撞在了一起。
这两个重要的因素分别是海军的失败和海事的失败。前者自然是指主力部队的溃败,这是战斗的结果。在美军打击吉尔伯特和马绍尔群岛(Gilberts and Marshalls)与中太平洋的塞班岛之时,在美军肃清多个日军基地并孤立拉包尔(Rabaul)之时,在美军登陆新几内亚(New Guinea)北部并几乎到达多贝拉伊半岛(Vogelkop)之时,日本帝国海军的溃败就屡见不鲜了。在打击的过程中,美军不仅建立了滩头阵地,还建造了机场和基地等基础设施并将其作为下一阶段行动的前进基地。在这些进攻行动中,日本海事方面的失败非常值得我们重视,其海运能力不断衰退。西方国家对此的报道不尽透彻。在盟军打击日方的海运能力的报道之中,通常来讲有一点是极为关键的,那便是1943年11月日本海上护卫总司令部的编队结构。通过资料可知,日本曾意图建立缺少护航战舰的海运船队。这些船队要么缺少足够数量的护航战舰,要么缺少有效的反潜手段。更为致命的是,日本对海上运输的运作方式和目的缺乏真正的认识,而且他们也搞不清楚护航战舰和运输舰的比例关系。这一缺陷,导致日本的海运能力迅速瓦解。
太平洋战争爆发至1943年10月31日间,如果加上合计626893吨的199艘军用舰艇,日本因各种原因损失了149艘海军辅助舰艇(合计790088吨)、177艘陆军运输舰(合计725150吨)和214艘商船(合计792804吨)。将这些数字汇总之后我们可知:日本在此期间共损失2308042吨的舰艇,且平均每月损失25.93艘舰船(合计101451吨)。这样的损失要归功于美国舰载机那不值一提的微薄贡献,但是这样的成就足以改变从1943年11月至1944年6月,即战争的下一阶段的态势。日本在这短短八个月内损失的舰船,与它前两年的损失总和相差无几。军用舰艇损失196艘(合计335046吨),海军各类辅助舰艇损失225.5艘(合计1115389吨),陆军运输舰损失174艘(合计667333吨),商船损失154.4艘(合计519187吨)。换种说法,单单在美军冲破日军中太平洋防御圈并绕过拉包尔的八个月中,日方就损失了554艘各类舰艇(合计2301909吨),平均每个月损失69.25艘舰艇(合计287739吨)。虽然后八个月中,商船损失的数量和吨位要少些,但是从频率和时间上看损失反而是翻倍的,因为这些船只不得不在美军舰载机和潜艇的眼皮底下航行通过。这些舰载机和潜艇之所以被部署于此,正是因为它们需要支援美军的数个登陆行动。在战争的这一阶段,美军潜艇共击沉225艘现役的日舰(合计1099451吨)和89艘商船(合计367823吨);舰载航空兵共击沉76.5艘现役的日舰(合计420337吨),却只击沉了3艘商船(合计4375吨),它们最显著的战果是在1944年2月打击楚克岛(Truk Island)时取得的。而岸基航空兵,其战果可以用屌丝逆袭来形容,共击沉了71艘日舰(合计202349艘)和23艘商船(合计56970吨)。
日本在1943年11月至1944年6月这段时期内损失大量舰船,这让其南方资源产地的安全首次受到了威胁。同时,美国打赢了菲律宾海海战之后,便可以直捣这里的日本占领区。1943年11月之前,在这片对日本的战争进程贡献卓著的资源胜地,日本每月使用35艘商船运走134613吨货物,只损失不到2艘商船。就算加上现役的海军舰艇,每个月的损失也不会超过5艘,也就相当于日本在战场上每六天才损失一艘舰艇。但日本在战争的第二阶段输掉了菲律宾海海战,此后每月的损失数增加到过去的四倍。然而,在1944年5月和6月间,日方的损失又降低了。因为美军为了准备登陆马里亚纳群岛,降低了潜艇的活动频率。即使到了7月,日军的损失也仍然较小,因为较低的活动频率带来的影响仍然在发挥余热。然而,现在美军已经做好了进军菲律宾的准备,日本本土与其南方资源产地间的任何来往,都在美军眼线的监控之下。日本如果想继续作战,它的运输船队就必须在这片海域战战兢兢地穿行。
就算将日本航空母舰排除在外,1944年8月日本海军舰艇和商船的损失都分别超过了100000吨。在接下来的9月中,仅仅被舰载航空兵送入海底的舰船就达到了200000吨,而该月损失的总吨位已经接近350000吨。这些统计数字代表的现实意义,可以通过和日本战前计算(不知准确与否)的对比来显现。日方认为他们能承受的极限是每月损失75000吨的舰船,但在1942年和1943年,日本每月的实际舰船下水量才勉强超过75000吨的一半。在1944年,日本造船厂确实将各类舰船的建造效率提高了两倍,但时局至此,日本也不可能通过召回舰船来改变它们的命运了。日方所承受的损失过于巨大,沉船速度远远超过了替代品的建造速度,而日方的资源进口早已在不断衰减,1945年时还达到了灾难性的进出口比例。
在1941年,日本的进口货物总量达到了48720000吨,而在1942年衰减到39840000吨。这个数字在1943年小幅下降到36400000吨,但却在1944年陡然下坠至21780000吨。在1945年的七个半月的战事中,日本进口货物的总吨位只有7710000吨。和前一年相比,1944年进口总吨位降幅超40%,1945年的降幅更加惊人。日本的经济崩塌,正是我们重新梳理各类事件的一个开端。当美军希望进入菲律宾并对日本人造成威胁,破坏后者的南方资源产地至其本土的补给线时,日本的经济崩塌确实能代表美军赢得菲律宾海海战之后的情势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