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关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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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是个单身父亲。我有个两岁的儿子。我是个单身父亲。我有个两岁的儿子。我是个单身父亲。我有个两岁的儿子。威尔虽然自己念叨了无数次,他却总是发现有某种原因阻止他相信这一点;在他自己的脑袋里——虽然他并不认为他的脑袋是最重要的,毕竟还是不可缺少的——他总觉得自己不像个父亲。他太年轻同时又太老,太愚蠢同时又太聪明,他太时髦,太不耐烦,太自私,太漫不经心,太小心(无论跟他过夜的女人是不是已经采取了避孕措施,他总是,总是坚持不懈地用杜蕾斯安全套,即使在安全期他都丝毫不懈怠),他对孩子知道得不多,他约会太多,喝酒太多,嗑药太多。当他望着镜子的时候,他看不到,怎么都看不到一位父亲,特别是位单身父亲的形象。

他努力想在镜子里看出一个单身父亲的形象是因为他已经决定要跟单身妈妈们上床;但事实上,迄今为止安吉既是他单身妈妈供给的开始亦是结束。决定单身妈妈们就是他将来的目标这很好,有成百万忧伤的、朱丽·克里斯汀型的迷途妈妈们正哭着喊着渴望他认领,但挠头的事实是他没有她们中任何一位的电话号码。她们都在哪儿晃荡呢?

他花了比原本需要的更长的时间才意识到,既然是单身妈妈,她们就都有孩子,而孩子是著名的麻烦,会阻止你到任何地方晃荡。他曾和缓地、半心半意地探询过几个朋友和熟人,但迄今为止毫无头绪;他认识的那批人要么根本不认识任何单身母亲,要么因为威尔传奇般缺乏浪漫的不良记录而拒绝给他牵线搭桥。不过现在他已经找到解决这个意想不到的猎物匮乏症的良方了。他已经给自己发明了个叫奈德的两岁的儿子而且已经加入了一个单亲组织。

大部分人都不会耐得烦费这么大劲来实现自己一时的奇情异想,但威尔实际上经常耐得烦去做大部分人都不耐烦费心的事,只是因为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整天无所事事使他有无穷的机会去奇情异想去设计钻营去假扮他实际上并不是的某种角色。他曾经,在一个周末肆无忌惮地放纵情欲之后又突然良心发现,自愿报名去救济贫民的施粥所做义工,虽然实际上他从没真正去应过卯,但仅凭他主动打的一个电话就足够在几天之内让他假充他是那种真的会去做义工的慈善家了。他还曾想过要当“海外志愿军”而且当真填了表格,他曾把关于教智障者阅读的广告从当地报纸上剪下来,还曾咨询过房地产经纪人关于开一家餐厅然后是一家书店的可能性……

关键的一点在于,如果你有过一串假扮的历史,那么当你根本不是什么单身父亲的时候加入一个单亲组织就既不成问题也不会特别让你心惊肉跳了。如果事又不成,他再换个什么别的角色也就是了。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单亲父母联盟”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在当地的成教中心聚会一次,今晚是威尔的第一次。他几乎可以肯定今晚也将会是他的最后一次:他已经出了好多错,比如搞错了邮差派特先生养的猫的名字和诺迪[11]的汽车的颜色(更严重的是他搞错了自己儿子的名字——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总是把他想成泰德,而他当天早上才把他命名为奈德),他感觉自己会暴露自己的骗子身份,被双臂反拧地押出聚会地点。但如果真有机会遇到一位安吉一样的人物的话,那无论如何还是值得一试的。

成教中心的停车场只停了一辆车,是一辆破破烂烂的挂B照的2CV[12],照车窗上的不干胶招贴显示它曾到过切星顿的奇幻世界和阿尔顿塔;威尔的车是一辆崭新的GTi[13],从没到过类似的地方。为什么?除了最明显的理由之外他就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了,他是个年届三十六岁的单身汉,因此他从没有过要开那么远的路跑去看一座位于茶盘子里的塑料仙山的欲望。

成教中心的内景令他很沮丧。他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涉足过一个有教室、走廊和家制布告板的地方了,他已经忘了英国教育散发出的消毒水的味道了。他丝毫没担心过可能找不到“单亲父母联盟”的聚会地。他原以为会有一帮暂时忘了烦恼大肆酗酒的人的快活喧闹直接为他指明方向的,但根本没有什么快活的喧闹,他只听到远远的一个提桶发出的悲哀的叮当声。最后,他终于发现一张文件纸,上面画了个箭头指向一间门上写着“单亲父母联盟!”的教室。字是用粗头的签字笔潦草地涂上去的。那个惊叹号又让他踌躇了好长时间。实在太让人不舒服了。

房间里只有一个女人。她正在从一个纸板箱里往外拿瓶子——白酒、啤酒、矿泉水以及顶着超市标签的可乐——把它们摆在房间正中的一张桌子上。其余的桌子已经拖到了后面;椅子成排地叠放在桌子后头。这可是威尔平生所见到的最凄凉的聚会地点。

“我没走错地方吧?”他问那个女人。她五官尖锐面颊绯红;看起来像是华泽尔·古米治[14]的朋友萨丽姑妈。

“单亲父母联盟?请进吧。你是威尔?我是弗朗西斯。”

他微笑着跟她握了握手。这天的早些时候他曾跟弗朗西斯通过电话。

“很抱歉别的人还都没来。聚会的开始总是会拖延。都是孩子保姆的事。”

“当然。”他马上意识到他这么痛快是错的。他已经多多少少露了馅。他应该的反应当然是永远不说“当然”,一说“当然”,仿佛人家把他不甚了了的事给他说明白了似的。他应该翻翻白眼说:“说来听听,”或是“再别跟我提保姆的事了”,总之要显得疲惫不堪以及同病相怜。

也许还不至于太晚。他翻了翻白眼。“别再跟我提保姆的事了,”他说。纯属添头,他还酸苦地笑笑而且摇了摇头。弗朗西斯放过了他古怪的滞后只抓住了他话里的暗示。

“这么说,今晚上你有麻烦了?”

“不。我妈妈在看着他呢。”他很为自己娴熟地用“他”这个代词感到自豪。这表示他很熟悉孩子这套。但负面的表现是,对于一个在看护孩子方面并没有明显麻烦的男人来说他脑袋摇得、白眼翻得、苦笑得实在太多了。

“可我以前有很多麻烦,”他慌忙地加了一句。谈话还没进行到两分钟,他已经只剩一具神经兮兮的残骸了。

“我们还不都是这样?”弗朗西斯说。

威尔热忱地大笑。“是呀,”他说。“起码我是这样。”

现在已经再清楚没有了,他自己觉得,他要么是个大话王要么就是个神经病,但他还没来得及挖个更深的地洞把自己藏起来,“单亲父母联盟”的其他成员已经从这个洞中一拥而出——全都是女人,除了一位之外全都三十来岁。弗朗西斯给他一一引见:萨丽和莫伊拉看起来很粗暴,压根没正眼看他,她们两位各给自己倒了一纸杯白酒之后就消失到房间更远处的角落里了(威尔蛮有兴趣地注意到莫伊拉穿了件印有洛雷娜·巴比特[15]像的T恤);丽奇娇小甜蜜又有点疯癫;海伦跟苏姗娜很明显觉得“单亲父母联盟”配不上她们的身份,对酒和聚会地点口出不逊、大加批判;萨斯季娅比屋里所有的人都年轻十岁,看起来更像是某人的女儿而不是某人的妈妈;而苏兹身材高挑、头发金黄、面容苍白、紧张不安而且很漂亮。就是她了,他已经决定,不再看陆续进来的别的人了。金发跟漂亮是他追求的两样特质;而苍白跟紧张又是赋予他勇敢追求的权利的两样特质。

“哈啰,”他说。“我是威尔,我是新来的,我谁都不认识。”

“哈啰,威尔。我叫苏兹,我是老会员了,我谁都认识。”他笑了。她也笑了。结果,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他那天晚上就一直待在她身边。

他跟弗朗西斯的交谈经验已经使他经受了磨砺,所以他这次在奈德的前线上战绩比刚才强多了。无论苏兹想谈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他都是非常乐意聆听的。他也确实有很多可听的东西。苏兹曾嫁给一个叫丹的男人,这家伙在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有了外遇,在她生产的前一天离她而去。丹只见过他女儿梅甘一次,还是出于偶然,在伊斯灵顿的“美体小铺”碰上的。他看起来并不想再见到她。苏兹现在又穷(她正在争取重新干她营养师的老本行)又尖酸刻薄,而威尔很能理解。

苏兹环顾了一下房间。

“我喜欢来这儿的理由之一就是你可以怒气冲冲而没人会因此看你不顺眼,”她说。“因为每个人都有她愤怒的理由。”

“真的?”她们在威尔看来并没有那么怒气冲冲。

“我们来看看那儿是谁……看见那边那个穿斜纹布衬衫的女人了?她老公抛弃了她是因为他认为他们的儿子不是他的。呣……海伦……太乏味……她老公跟一个同事跑了……莫伊拉……她老公‘出柜’[16]了……苏姗娜·科蒂斯……我想她老公在两个家庭之间跑呢……”

老公跑掉这个主题简直有无数种独具创意的变奏。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新生儿就跑了,男人看了自己的新同事一眼就跟她跑了,总之是男人为了什么该死的原因最后跑掉。威尔立刻就完全理解莫伊拉为什么会把洛雷娜·巴比特奉若神明了;等苏兹终于做完她关于背叛和欺骗的报告之后,他都想用菜刀把自己的老二给剁了去了。

“除了我就没有一个男人来‘单亲父母联盟’了吗?”他问苏兹。

“只有一个。杰罗米。他在度假。”

“这么说来女人有时候也会跑掉的?”

“杰罗米的妻子死于一次车祸。”

“哦。哦喔。”

威尔为自己的性别感到沮丧至极,他决定给男性同胞挣回点面子来。

“这么说来。就我一个了,”他说,带着一种他希望是神秘兮兮、若有所盼的语气。

“真抱歉,”苏兹说。“我还没请教过你的任何情况呢。”

“哦……没关系。”

“你也被甩了吗?”

“哦,我想是吧,是的。”他还她一个悲哀、坚忍的微笑。

“你前妻来看奈德吗?”

“有时吧。她不大愿意费这个心。”他开始感觉好一点了;终于轮到女人作孽他来担当了,这感觉真不错。当然了,这次作孽纯属虚构,但他觉得他的情感还是真实的,而且他看得出来他扮演的角色竟有一种他始料未及的艺术效果。他是在扮演,虽是扮演,却是最高尚最深刻意义上的扮演。他不是个骗子。他简直就是罗伯特·德尼罗。

“他是怎么看的?”

“呃……他是个好孩子。非常勇敢。”

“他们的潜质真是让人吃惊啊,我说的是孩子们,不是吗?”

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是,他竟然发现自己眨了眨眼才强忍住了一滴热泪,苏兹安慰地在他胳膊上拍了拍。他真是完全入戏了,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