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跟艾丽西亚约会最有趣的是,竟然为我在学校带来数不清的好处,特别是女生方面。有些人在电影院看到过我跟艾丽西亚,然后他们会去跟别人说我跟一个美女在一起,这件事让所有人对我另眼相看。好像艾丽西亚帮我改头换面似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十六岁生日前夕,跟妮琪·涅兹维奇一起去麦当劳。(我没写错她的名字。这是她给我电话号码时写给我的。)在我认识艾丽西亚之前,妮琪是那种绝不会多看我两眼的女生。她通常都跟年纪比较大的男生出去,可能是因为她看起来比我们大了五岁。妮琪会花很多钱买衣服,而且你永远看不到她素颜的样子。
我们坐在麦当劳,妮琪跟我说她想要一个小孩,我当下就知道我绝对不会跟她上床,就算戴五个安全套也不可能。
“为什么?”我说。
“我不知道。我喜欢婴儿吧?或许是大学没有我真正想念的东西?而且孩子长大之后我还是可以找到工作吧?”她是那种一天到晚拼命问问题的人。这种人总是让我抓狂。
“我妈十六岁就生下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说。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跟你妈相处起来比较像是朋友吧?我就是希望跟我孩子也能这样。我可不想他十六岁时我已经五十岁了,这样就不能一起出门了?不管去舞厅还是哪里都不行,只会令他们难堪吧?”
哦,对啊,我很想这么回答她。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上舞厅。上舞厅。上舞厅。如果不能跟你妈一起去跳舞,那她还有啥用?我想回家了。跟艾丽西亚分手后,这是我第一次想念她。或者可以说,我有点怀念过去。我还记得那段日子有多美好,我还记得那晚,我们有太多话要对彼此说,而没去看电影。那些说不完的话都跑哪去了?那些话都被艾丽西亚的电视吸走了。我希望它们回来。
我陪妮琪走回家,但没有亲她。我太害怕了。如果接下来几个礼拜她怀孕了,我不希望她手里握有我的唾液或是任何可以指控我的证据。谨慎一点总没错,对吧?
“我错了吗?”回家后我对TH说,“你认为我应该继续跟艾丽西亚在一起吗?”
“如果生活中出现一些跟玩板无关的事,总是很难搞清楚。”TH说。他又在谈桑迪,他第一个真正的女友,但他的意思也可能是“他妈的我怎会知道?我不过是个玩板选手”,或是“我只不过是张海报”。我没时间想这么多,所以决定他应该是告诉我要继续玩板,别跟女孩接触。在经历妮琪的约会后,这似乎是相当不错的建议。
可是我根本没机会真正采用这个建议。因为隔天,也就是我的十六岁生日那天,我的生命开始改变了。
这一天从卡片、礼物,还有甜甜圈的陪伴下开始——我醒来的时候,妈已经去过面包店了,我爸下午应该会过来一起用餐吃蛋糕。而晚上,信不信由你,妈要跟我去吃披萨看电影。吃完早餐后,我收到一条艾丽西亚传来的短信:我需要立刻见你,艾。
“是谁啊?”妈说。
“哦,没什么。”
“是一号小姐吗?”妈说。她可能以为是妮琪,她知道我们前一晚有出去。
“不算是。”我说。我知道这个答案很烂,除非这个人是男扮女装,否则应该只有是或不是两种答案。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有一部分的我感到很慌张。慌张的不是我的头,是我的五脏六腑,我想它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即使我的头还不知道,或者说是假装不知道。我从来没忘记那一次,我什么都没戴那次,有件事发生了一半。那部分的我,因为这条短信而感到慌张,其实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没有停止慌张过。
我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回复短信给她。今天不行,今天我生日,山。如果我接到回复,那就表示我有麻烦了。我冲了马桶洗了手,好让妈以为我是真的在上厕所。就在我打开门之前,手机又响了。短信只说,紧急,我们约在星巴克,上午十一点。然后我整个人都知道了——五脏六腑、头、心脏、指甲,全都一清二楚。
我回复,好。虽然我非常希望还有其他选项,但似乎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当我回到厨房,我好想坐在我妈的腿上。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很孩子气,但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在我十六岁生日这天,一点都不希望自己是十六岁、十五岁或是任何十开头的岁数。我希望我只有三四岁,这么一来我还太小,除了在墙上涂鸦或是打翻饭碗,没有能力犯下什么大错。
“妈,我爱你。”我坐在餐桌前这么对她说。
她看着我,好像我疯了。我是说,她很开心,同时也很惊讶。
“我也爱你,甜心。”她说。我试着不要激动到说不出话。如果艾丽西亚打算告诉我的跟我想的一样,我认为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妈都不会这么对我说了。可能要过很久以后,她才会再度感觉到爱我。
去见艾丽西亚的路上,我在心里跟上帝做各种交易,或者说我试着跟上帝交易。你应该听过这种事情:“如果一切没事,我愿意永远不再玩板。”好像这件事跟玩板有什么关系似的。我愿意提供的交换条件包括:永远不看电视、不再出门、不再吃麦当劳。我没提到性,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跟别人做爱了,所以上帝应该不会对这项交易感兴趣。我可能还承诺他我不会飞去月球或者裸奔。总之,性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永远结束了,毋庸置疑。
艾丽西亚坐在窗前的长桌那头,背对着窗外。我一走进去就看到她的脸,但她没看到我,她的脸色既苍白又惊恐。我试想,会不会有别的事让她变成这副德性。也许她哥哥有麻烦了。也许她前男友威胁她,或者威胁我。我想我不介意被揍,甚至被毒打一顿,反正应该几个月就康复了。如果打断我的双手双脚……到了圣诞节左右,我应该又能走路了。
我没有马上过去打招呼。我去排队帮自己买杯饮料。如果我的人生即将被改变,我希望能多维持一会儿原来的人生。我前面排了两个人,我希望他们的订单会是星巴克有史以来最长最复杂的:要求一杯以手工挑掉所有的泡泡的卡布奇诺。我觉得很不舒服,不过处在一切还没尘埃落定的情况总是比较好,排队的时候我觉得结果可能只会被痛扁一顿,但是,一旦我开口跟她说话,事情就注定会是那样了。
排在我前面的女人只想要一块抹布,好擦拭她小孩打翻在桌上的柳橙汁。这完全不花时间。而我也想不到什么复杂的饮料,于是点了一杯星冰乐,至少冰品会花比较多时间。当我拿到我的饮料后,除了走向坐在长桌前的艾丽西亚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哈喽。”我说。
“生日快乐。”她说,“我晚来了。”
我马上懂她的意思。
“你比我还早到。”我忍不住这么说,不是想跟她开玩笑,也不是脑袋有问题,我只是想拖延时间,好能够继续当原来的山姆。我不希望未来来临,而艾丽西亚即将要说的事情,就是我的未来。
“我月经还没来。”她说,就这么简单,我的未来立刻出现在面前。
“嗯,”我说,“我知道你要说这件事。”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不想告诉她其实一直都在担心那一次。
“这是我唯一想得到会这么严重的事。”我说。她似乎可以接受这个说法。
“你去看医生了吗?”我说。
“为什么要看医生?”
“我不知道。不都是这样的吗?”我试着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但一切都不对劲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而且还在发抖,我不记得我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但现在快哭出来了。
“应该不是。我想大家会先去买验孕棒。”她说。
“那你买了吗?”
“还没,我希望你能陪我去。”
“你跟其他人说了吗?”
“哦,当然有啊。我跟所有人都说了。去你的!我又不是白痴。”
“你晚多久了?”
“三个礼拜。”
三个礼拜在我听来非常晚,但我哪知道什么?
“你以前有晚过三个礼拜吗?”我说。
“没有。差得远了。”
我的问题都问完了。应该说所有适合问的问题都问完了。我其实还想问:“我会没事吧?”“你爸妈会杀了我吗?”“你介不介意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会去上大学?”“我现在可以回家吗?”之类的问题。但这些问题都绕着我打转,我很确定应该问一些关于她的问题。关于她,跟它。
“药房就买得到验孕棒吗?”你看。又一个好问题。我不在乎答案,但这是一个可以问的问题。
“对。”
“很贵吗?”
“我不知道。”
“那我们去看看。”
我们把剩下的饮料大口吸光,然后同时将杯子用力放在柜台。我不确定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现在偶尔会回想起这个画面。有可能一部分是因为用力吸饮料的声音听起来很孩子气,但我们会这么做,是赶着弄清楚是否即将为人父母。另一部分是因为同时把杯子放下,感觉起来像是个好兆头。只不过最后证明那不是。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忘不掉。
星巴克隔壁有一家小药房,所以我们去了那里,但是艾丽西亚在那看见她妈妈的朋友,于是我们很快就走出来。那女人也看见我们了,可以看得出来她以为我们是要买安全套。哈!安全套!拜托,这位太太,我们要买的可是比安全套还夸张的东西!总之,我们不能去这种小药房,不仅可能被看到,也没有勇气买。安全套已经够糟了,验孕棒还比安全套更为麻烦尴尬。于是我们走到街角的连锁药房买,因为那里看起来似乎较不显眼。
最便宜的验孕棒要九块九毛五英镑。
“你有多少钱?”艾丽西亚说。
“我?”
“对。你。”
我在口袋里捞了捞。
“三英镑。你呢?”
“一张五英镑钞票还有……六便士的零钱。我们其中一个必须回家拿钱。”
“如果我一进门你就告诉我,”我说,“我就不会买饮料了。”我知道艾丽西亚不可能有机会在我一进门就告诉我,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来了。
“现在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吧?谁要回家?”
“我不行,”我说,“我已经消失一次了。不能消失第二次。我今天应该要跟我爸妈一起过的。”
她叹了口气:“好吧,你在这边等。”
“我才不要在这边罚站半小时。”艾丽西亚走回家要十分钟。十分钟回去,十分钟回来,此外还得再花十分钟说服大人掏钱出来,天知道给她钱的会是谁。
“那你回去星巴克等。不过不能买饮料,我们付不起。”
“你回去拿个五英镑不就好了吗?这样我就不用待在那边又没饮料喝。”
艾丽西亚又叹了口气,然后咒骂自己,但她没说不好。
我走回星巴克,花光我的三英镑,等了二十五分钟,然后回家。接着我把手机关机,不再打开。
我生日是一年里唯一一天,可以看到我爸妈待在同一间房里。他们会假装现在仍是朋友,过去的都过去了。但除了跟我有关的特殊场合,他们从不见面。如果我是足球队的明星球员,或是,我不知道,好比说学校管弦乐团小提琴手之类的,他们可能会一起来看我。但他们很幸运,除了我生日以外没有其他事情能让他们聚在一起。我参加过一些玩板比赛,但从没跟爸妈提起。比赛本身已经够难了,我不想一边比赛,一边担心他们又在争论十五年前谁对谁说过什么。
你应该不难想象,吃蛋糕的时候,我整个人根本一团混乱。他们谈的话题不外乎是,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是什么情形,而且有一个每次必说的故事,就是当年我妈人在学校考试,我外婆在走廊抱着我哄。(后来我妈数学还是不及格,因为她考到一半得出来喂奶,即使如此,当时的我还是继续哭闹。)当他们说起这些往事,其中一个人总会说一些例如“嗯,我很高兴我们现在可以笑着回忆……”之类的话。仔细想想,这表示当初没人笑得出来。直到这个生日,我才终于体会到为什么笑不出来。如果他们没有讨论我小时候日子有多困难,那一定又开始讨论我是怎么长大的,他们不敢相信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总之废话连篇。长大似乎没什么好处。我也不觉得我长大了,我还是想趴在妈妈的腿上,希望时间不要过得这么快。他们不停地讨论我的人生,而我觉得一生似乎相当漫长。如果艾丽西亚怀孕了,那表示……我不想再想了。我不要再去想明天、后天,更别说接下来的十六年。
想也知道,蛋糕我一口都吃不下。我跟他们说我胃不舒服,刚好妈记得我早餐后为了回艾丽西亚的短信,跑过厕所。所以我坐在那,偶尔吃几口盘里的食物,听他们说故事,把玩着口袋里的手机。然而我根本不打算开机,只想要多过一天原来的生活。
我把蜡烛吹熄。
“说个生日感言吧!”我爸说。
“不要。”
“那我可以说吗?”
“不行。”
“十六年前的今天,”我爸说,“你妈在惠廷顿医院,大呼小叫的。”
“谢谢。”我妈说。
“我迟到了,因为我正在跟弗兰克一起工作,愿上帝让他安息。我那时没有手机,所以他们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我。”
“弗兰克死了吗?”妈说。
“没有,但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了。总之,我搭了一辆开往霍洛威路的公车,你知道那里的交通是什么情形。我们就坐在车里,车子一动也不动。所以我只好跳下车用跑的,等我到的时候累坏了。当年我才十七岁,却像老人一样喘。那时我还抽手卷烟。总之,我坐在医院外面的旧花圃调整呼吸,然后……”
“我爱这个故事,”妈说,“我们每年都得听一次。每年这个故事都没提到山姆,也没提到山姆他妈。那一天只有一个英雄。一个为了山姆的出生而受苦的人。那个一路跑上霍洛威路的人。”
“我记得女人应该还没完全统治这个世界吧,”我爸说,“男人还有说话的权利。儿子,可能等你下次生日的时候,我们都会被关进监狱里,嘴巴还会被塞住。所以趁现在还有自由,要好好享受。”
看着现在的我妈跟我爸,你不会相信他们曾经住在同一个乡镇,活在同一世纪,更别说曾经结过婚,曾经……嗯,应该不需要往那方面想。他们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前进……事实上,不应该这样说。我妈留在这里没走,我爸搬到巴纳区去了。但是我妈的人生有了很大的进展,我爸却还留在原地。
他们之间只有一个交集,而这个交集正在跟你说话。如果不是我,他们根本不会交谈,我不能说这让我感到骄傲,真的。有些人本来就不该进行交谈。
你看得出来整个下午我都在想些什么。这似乎已经不是我的生日了。是别人的,某个还没出生的人。那天下午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天知道等我十七岁生日时,一共会有几个人。
最后,我们晚上没出去。我跟妈说我还是不大舒服。于是我们在家看DVD,她吃了吐司夹炒蛋,然后我上楼回房间跟TH说话。
“艾丽西亚可能怀孕了。”我对他说,“我只是在骗自己。”
“她打电话告诉我她用了验孕棒,我要当爸爸了。”TH说。
“你的感觉是什么?”我问他。我知道答案,但我想让这段对话继续。
“我不能说真的很期待,但也感到高兴。”
“不过你有莱利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了。”我说,“而且赚了很多钱,负担得起这份快乐。”
现在故事进展到我之前提过的,我不确定这部分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说来奇怪,”TH说,“我对我发明的一些技巧感到非常自豪,可是有些技巧,现在看来却非常好笑,真纳闷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在说玩板技巧。这一段是他书里的最后一部分,在他开始回顾以前到现在的招数之前提到的。但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现在我没兴趣。
“是哦,嗯,谢了,老兄。”我说。我对他感到不爽。虽然他也是个爸爸,但你不能跟他谈点正经事。我试着告诉他我的世界即将毁灭了,他却打算跟我谈踢翻、坡道空中旋转跳跃、滑板转向这些玩板技巧。不管艾丽西亚有没有怀孕,我都决定要把海报拿下来。是时候继续我的人生了。如果他这么棒,为什么不能帮助我?我待他像神一样,但他不是神。他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玩板选手。
“我不知道公园附近的住户怎么忍得住没出手打我?”TH说,“有时候我真是个白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对他说。
然后,TH在我身上施了个奇怪的魔法,这么说来他可能真的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