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夜朦胧,月朦胧
深夜。
一个目光阴鸷的男人站在墓碑前,尽管夏夜的这个时候不乏凉意,但一袭黑色的风衣,加上花白的头发和戟张的胡子,还是让人觉得他很怪异。
守墓老头哆哆嗦嗦地来到男人身后,提醒他墓园就要关门。
男人仿佛没听见,像一尊雕塑一样怔怔地看着碑文。
老人见他无动于衷,摇摇头走开了。
每月的这个时候,怪异男子都会准时出现在墓园,他已经见怪不怪。
他喝了一口烧刀子酒,使劲打几个喷嚏,就像在驱赶邪物。
在他们家乡,要是见到不干净的东西,打几个喷嚏或呸呸几声,据说就能镇邪。
男人在墓碑前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以往他过来看几眼就离去,不知今天出了什么岔子,愣是死站在那里,让人心里堵得慌。
老头前几天偷偷瞄了一眼墓碑,原以为故人一定是男子的恋人,但让人意外的是,照片中的人竟然是个小女孩,年纪还很小,至少老头是这么认为的,他估摸着小女孩的年龄一定不会超过五周岁。
“正是枝花骨朵嘿,咋就这么没了?”守墓老头驼着背走进休息室。
“宝贝……”男子的脸被花白的长发覆盖住了,看不到面部表情,不过伤心的呢喃听了让人为之动容。
夏夜的墓地显得躁动不安,茂密的柏树和香樟努力伸展着枝叶,似乎要霸占整个夜空,知了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唧唧低鸣,阴沉和悲伤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安安,你听到爸爸的声音了吗?爸爸真该死,这么久了都没过来看你。”这几句话说得温婉低沉,仿佛耳语。
照片中那个叫安安的小女孩甜甜地笑着,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男人弯下腰凑近女儿的照片,不断亲吻那张满是稚气的小脸。
“安安,爸爸好想你,想你想得都快生病了……”男人已经泣不成声。
守墓老头从门里探出脑袋,再次小声抗议着,他可不想整夜听一个男人在墓地里哭哭啼啼。
男人原本充满怜爱的眼神突然变得阴冷异常,就像一柄寒光泠泠的利剑,瞬间扎进守墓人的心房,吓得他连连后退。
赶走了烦人的守墓人,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轻轻擦拭被泪水沾湿的照片,他的动作满含柔情,深怕力道稍大一些,照片中的小女孩就会伤到。
“安安,你一个人害怕吗?爸爸今晚要多陪陪你,给你讲故事。”他本来要将故事讲下去的,但给女儿讲故事的情景让他深陷往昔的回忆中,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安安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生命的主题,然而可怜的小公主走了,她来到人世才多少年月,上帝就无情地将她从他的生命中夺走了!残酷的现实给他带来的伤害是致命的,他从此憎恨光明,憎恨无所不能的神,他要从神的手中将安安夺回来!
“啊……!”男人跪在地上不停哀号。
幽幽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将一双大手深深插进头发,花白的长发在他近乎疯狂的撕扯下纷纷落在地上,一条条血线从揭开的头皮中流淌下来,挂满了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恍惚的状态中,他听到了女儿嘤嘤的哭泣声:“爸爸,我好痛,不要再给我打针了,我……我想死,安安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不……”男人将自己的头狠狠撞在墓碑上,鲜血横流。
安安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啊,一个本该充满活力的小生命,却因病痛模仿大人讲出这么绝望的话,让他怎么不痛不欲生!
安安去世的时候才四岁,她在死的那一刻还那么痛苦。
那天深夜,可怜的女儿躺在他怀里永远离开了这个她还不曾熟悉的世界。
“上帝啊!上帝啊!”
男人最后的那声“上帝”拖得很长,好像在大声质问上苍。
守墓老头悄悄来到男人身后,丝毫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他的这一举动激怒了处在癫狂状态的男人。男人的动作奇快,仿佛一阵旋风,将他提起来扔进一旁的水塘。
“乌拉,乌拉!”男人发出一阵怪叫,飞一般跑进了墓地背后的树林。
夜,并没有因为悲伤而快快苏醒,朦胧夜色就像一团经久不散的毒瘴,包围着宜宣这座古城。
宜宣市宗教博物馆早已关上了大门。值班室里的李牧师坐在办公桌前,有些心绪不宁。
对面河中不断传来青蛙的叫声,更加重了这种不安。
“终身童贞圣母玛利亚、天使、圣人、和你们各位兄弟姊妹,为我祈求上主,我们的天主。阿门!”他快速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架,然后亲吻了一下耶稣圣像。
河边的石板路上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听起来就像得了重哮喘的病人在垂死挣扎。
李牧师抬头张望了一眼。
街上没有人,这么晚了没路人才正常。他再次在胸前划一个十字架,“阿门”了一声。
就在他收回目光的时候,一个长长的黑影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什么?”
他推开窗户,朝楼下望去。
黑影已经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只留下一个可怖的倒影。
“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人拜访?”
他随即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宜宣市宗教博物馆并非他的私人公寓,不可能有人深夜前来拜访。
说不定是熟人?他有些坐立不安。
今天早上他接到一个陌生人的来电,那声音阴沉沉的,听不出是病了还是故意压得那么低。
陌生人在电话中说要送给他一件礼物,中午的时候,一个快递员果然拿着包裹出现在办公室。当他打开包裹时,几乎被当时的情景吓呆了——包裹里装的哪里是什么礼物,那分明是恐吓!
“主啊,愿你的圣光驱散魔鬼制造的恐惧!”
这一切都太可怕了!包裹里竟然装着他们家的宠物狗,可怜的小狗已经被肢解,零碎的尸体下面放着一张全家福,那照片粘满了狗血,背面还用鲜血写了一个大大的“Choose!”
“阿门!”
今晚他已经向主祈求了无数遍,因为太害怕那人会伤害他的家人。
博物馆的大厅里响起窸窸窣窣声,粗重的喘息似乎越来越近了。
李牧师小心翼翼地打开值班室的门,悄悄来到走廊上。
这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建筑物,共有五层,每层都有一条“回”字型的走廊,上层与下层之间由大理石台阶相连,看起来有点像古罗马的斗兽场。设计很贴近博物馆里藏品的特点,彰显出浓浓的宗教色彩。
李牧师经过天使像时,停下脚步倾听了一会,喘息声好像消失了,他稍稍感到一些宽慰,拿着手电筒继续向楼下的大厅走去。
以往夜间都会有两名保安负责巡逻,但这几天因为合同问题,博物馆方面正在跟保安公司协商,因此身为管理层的李牧师不得不跟同事们轮流值守。
咯咯咯……
李牧师被这突兀的怪声吓了一跳。
难道恐吓这么快就应验了?他心里一动,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囟顶,舌头在口中艰难地搅着,喉咙异常干涩。
这时黑暗中突然出现脚步声,一大一小两团黑影在走廊的阴影里若隐若现、形同鬼魅。
又是可怕的喘息声,似乎近在眼前!
“他们到底是人是鬼?!”
李牧师抚摸着胸口,眼里布满惊恐。
博物馆的穹顶由巨大的玻璃相连而成,月光洒在穹顶下的壁画上,照亮了圣母玛利亚和圣子耶稣的肖像,他们一脸圣洁,慈悲地俯瞰着苍生万物。
阴影里的两团黑影已经察觉到楼上的动静,脚步声和呼吸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似乎这样做只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存在。
一阵粗暴的撞门之后,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李牧师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里充满了负罪感。他曾一度想要报警,但血淋淋的宠物尸体和沾满狗血的全家福照片,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一念头。
他该怎么办?盗窃者的用意很明白,只要他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他的家人将安然无恙,否则必定遭到疯狂报复。
“主啊,请给我指明道路!”他恳求着,满心矛盾。
玻璃的破碎声再次响起,而且大厅里拉响了警报,看来盗贼们触动了防盗装置。
他们要干什么!李牧师近乎绝望地站在台阶上。
博物馆里除了宗教文物外,没有其他有经济价值的东西,盗贼们甘冒风险的做法,让人无法理解。
大厅西侧的展厅里,两个黑影正在四处搜寻,今晚是绝佳的时机,如果找不到那卷古物,恐怕以后要费更大的力气,而且值守人员如此遵守“规则”,可是很难得的。
矮小一点的黑衣人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他那高高的鼻梁和阴冷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乌拉,乌拉!”黑衣人回头呼唤了两声,身后的大个子立刻走到一扇桃木门前。
门楣的标识牌上写着“古籍文物”四个字。大个子看了看黑衣人,举起双手嘭的一下将门推开,两人迅速闯进这个安保措施严密的大房间。
李牧师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掠过孩子们的笑脸。
“上帝啊,请你原谅我的懦弱!”
他虚弱地一步步走下回旋台阶,强烈的责任感让他的身体和灵魂仿佛游离了开来。
古籍展厅里不断响起书柜倒地的声音,虽然有些嘈杂,但比起惊心动魄的警报声总算要安静许多。
“这两个亵渎神灵的恶魔,他们究竟要破坏多少珍贵文物!”
可怜的警报声突然噤若寒蝉,大概已经被强盗们剪断了线路。
一排古色古香的展示橱窗整齐地排列成椭圆型,背后罗列着巨大的图书架,其中一些书架已经倒下,里面珍贵的文献散落了一地。
黑衣人拿着手电筒在各个橱窗和图书架之间忙碌,他迫切想得到那件东西。
李牧师站在一楼的大厅里,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保护文物的责任和家人的安危就像两股针锋相对的力量,虽然斗争了无数次,却分不出胜负来。
咯咯咯……
古籍展厅里传来阴森的怪笑。
“乌拉,看来我们已经找到它了!”
黑衣人将眼睛凑近一个展示橱窗,里面安放的东西说不定就是他们想要的。
外面的大厅里,不断有光影在变幻,天使甜美的笑容在光影的作用下变得阴晴不定。
李牧师擦去额头上流下的汗水,入定似的看着博物馆穹顶上的壁画,一个破釜沉舟的想法已经在他心里酝酿成熟。
“该死的!”他飞快地向保安室跑去。
“יִמְצָאֻנְנִ וְלֹא,יְשַׁחֲרֻנְנִי;אֶעֱנֶה וְלֹא,יִקְרָאֻנְנִי אָז כח”[6]黑衣人大声地念着希伯来语[7]箴言。
李牧师飞奔进保安室,由于慌张,迟迟找不到器械柜的钥匙。
“这些可恶的强盗!”他絮絮叨叨地跑到走廊,那里有个消防窗,里面除了消防用具外还有一柄斧头。时间已经不多,他脱下衣服包在右手上,使劲砸碎消防窗的玻璃,不及穿上衣服,便拿起那柄斧头跑回保安室。几下劈砍之后,器械柜终于破开一道口子,他伸手拿出一支手枪冲到楼下。
黑衣人敲碎了展示橱窗的防盗玻璃,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到手,不过之前的欣喜荡然无存。
“怎么会这样?”他看着身后的大个子,眉头紧皱,东西竟然是残缺的。
“咕咕咕!”大个子机警地盯着展示厅的门口。
“不怕,不怕,我们的力量是神赐予的,无边无界,如无垠的浩海和广袤的天地!”
展厅的大门被李牧师一脚踢开,他将手中的枪高高举起,“快从这里滚出去,你们这两个亵渎神灵的混蛋!”
“哈哈,你似乎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黑衣人说话的腔调总是阴测测的。
“把手中的东西放回去,听到了没有,马上放回那里,否则我将以神的名义送你们进地狱!”
“哈哈哈哈,可笑,可笑,不自量力的小白兔,什么是神?告诉我什么是你所谓的神!”
黑衣人大步流星地向李牧师走去,丝毫不畏惧指向自己的枪口。
“咯咯咯!”阴影中的大个子站直身躯,似乎一下子变得高大无比。
“站着!站在那里别动!”李牧师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局势。
即将靠近的男子戴着一个死神面具,枪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致命的武器。男子右后方的大个子不断起伏着胸廓,粗重的喘息声听了让人窒息,他的眼睛怒射出两道绿莹莹的光,那气势似乎要将李牧师撕成碎片。
“主啊,让我射杀这两个魔鬼!”
戴着死神面具的男子已经近在咫尺。
“别再过来了,我发誓会杀了你们!”李牧师的双手开始颤抖。
“哈哈,来吧,我的小白兔!”黑衣人的声音依然那么阴沉。
砰!
子弹从黑洞洞的枪口射出,带着气流冲向戴面具的男子。男子突然顿住了脚步,头垂到胸前。
他死了!李牧师心中咯噔了一下,有些失神。
“咯咯咯!”
阴影中的大个子敏捷地跳上窗户,有如一阵黑色的旋风,一跃几丈高,迅猛无匹地冲到李牧师身前,一把抓掉他手中的枪,如捉小鸡般将他按在地上,动作之快,让人匪夷所思。
咔咔几声关节的弹响,黑衣男子竟然缓缓抬起了头。
“הוְצוּקָ צָרָה,עֲלֵיכֶםבְּבֹא;האֱתֶיֶ כְּסוּפָה,וְאֵידְכֶם--פַּחְדְּכֶם,(כְשׁוֹאָה) כשאוה בְּבֹא זכ”[8]
被枪击中的男子不仅没倒下,反而将圣经箴言念得抑扬顿挫。
李牧师的眼睛睁得巨大,他的确被吓坏了,压在肩膀上的力量仿佛五岳泰山,不可撼动分毫。
“放了他!”男人的语气就像一道圣旨,让压着李牧师的大个子连连后退。
“牧师啊!你得牢牢记住今晚的赦免,因为神的意旨是不可违背的!”
男人挥了挥手,和大个子走出古籍展示厅。
“咕咕咕?”
“哈哈,博物馆馆长要半个月才从梵蒂冈回来,李牧师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收拾残局。”
李牧师无力地翻转身子,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们分明不是人!
他感到胸口隐隐作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等那两个强盗完全从博物馆消失,李牧师才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古籍展厅已经被弄得满地狼藉,玻璃碎片反射着窗外投进的月光,使得偌大一个展厅看起来光怪陆离。
李牧师将展厅里的重要文物检查了一遍,很快松了一口气,今晚虽然惊心动魄,但丢失的东西并不重要。
“谢天谢地!”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架,开始琢磨怎样掩饰刚刚发生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