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趣味無小事
趣味,通常指人們在生活中的愛好或追求,集中反映了一個人的品位和格調。高雅的趣味能夠涵養一個人的品格,使其富於人格魅力;反之,低俗的趣味則使人墮落,縱使在芸芸眾生中也能一眼看出其面目可憎。官員趣味是政治生態的重要內容,很難想象,一個趣味高雅、嚴於修身、習於養性的人,會在工作中欺上瞞下、蠅營狗苟、巧取豪奪;同樣,若是熱衷權位、汲汲名利、貪贓枉法,在生活中也必定沉迷聲色、徵逐酒食、鄙俗不堪。回顧歷史,古代官員在這方面既為我們作出了榜樣表率,也留下了許多反面典型。
閒情逸致 養性怡情
在儒家經世濟民思想的指導下,學以致用、學而優則仕是古代士人的理想追求與人生規劃,特別是科舉制的創設,更為此提供了制度性通道,因此,中國古代政治上的一大特點就是官僚與文人、學者的高度統一。以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唐宋八大家為例,八個人不僅是文章高手、詩詞大家—其中韓愈、王安石還是經學大師—而且積極投身政治,是許多重大政治事件的重要當事人。從而,毫不奇怪,大量文人出身的官員在公事之餘,仍保留了吟詩作文、觀山賞水、讀書撫琴等文人趣味,在閒情逸致、從容雅致中養性怡情、陶冶情操。
在這眾多雅趣當中,琴棋書畫無疑是最重要的方式。
琴為八音之首。音樂是儒家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孔子本身就是一名音樂愛好者,對於學琴更是頗有心得。孔子學琴,既學其聲,復學其法,再習其志,最後經由琴聲到達作曲者內心;又《詩》云“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因此古人常以琴聲表達對志同道合者的渴求。一曲高山流水,揭示出知音之難覓與可貴。對於官員來說,琴還有另一層深意,即寓意和諧,所以琴瑟不調常用來比喻政令失度,鳴琴而治則代表政簡刑清,是為政的最高境界。
棋為人生之喻。世事如棋,由棋局之變化無常省悟人生之捨棄得失,可謂得棋之味。也因此,弈棋時的波瀾不驚常被用來讚揚一個人定力的深沉、度量的博大,乃至面對生死關頭時的堅毅氣魄。所以,淝水之戰時的謝安,得捷報而默然無言;宋金大戰中的宗澤,敵兵抵近而從容落子,實在並非矯情為之,而是以舉重若輕來安定眾心。
書是人品徵。常言道,字如其人,人如其字,書品見人品,人品即書品,書法在中國人心中的重要地位可見一斑。甚至當書品與人品出現背離時,人們寧可因人而棄書。例如,歷史上蔡京、秦檜、嚴嵩等雖為書法大家,但其字卻因其人而為世人所排斥;就連朱熹在說到自己“少時喜學曹孟德書”時,也不能不被人搶白奚落一番。事實上,當人們在讚頌“顏筋柳骨”時,除了對書法本身的鑒賞,背後又怎少得了對顏真卿氣節、柳公權風骨的崇敬?此外,在科舉時代,寫得一手好字更是考取功名的重要條件,歷史上因為寫字不佳而與金榜失之交臂的事例屢見不鮮,因此,對於官員來說,書法自然也就成為了一項基本功。
畫為心聲流露。儘管中國古代繪畫可分為寫實與寫意兩大類,但正如北宋時期身兼科學家與政治家、曾深深捲入王安石變法的沈括所言,“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對於官員來說,繪畫作為一種愛好,目的同樣在於怡情養心,因此更多的是強調神韻而不拘形似,說到底,乃是以畫中之山水表達心中之丘壑,反之,一旦執着於筆觸,便是落入窠臼,成為畫工畫匠了。
琴棋書畫之外,梅蘭竹菊則是最好的伴侶。梅的傲骨,蘭的空幽,竹的氣節,菊的高潔,都被賦予了人格上的象徵意義。特別是在那些懷抱強烈理想情懷的官員心中,面對俗世的羈絆負累、官場的波譎雲詭,這樣的人格無疑更為可貴,四者也因此被合稱“四君子”。事實上,古代官員的大量詩歌辭賦、歌詠繪畫,也都正是以這四者為對象,用以寄寓心志。
如果說琴棋書畫、梅蘭竹菊的實現尚需要藉助一定的物質條件,讀書作為古代官員最普遍的志趣愛好,卻可以隨時隨地進行,也因此格外受到重視。《論語》以“學”為開篇,也表明了讀書學習的重要地位。正如黃庭堅所言,“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則義理不交於胸中,對鏡覺面目可憎,向人亦語言無味”;一代名臣于謙也說,“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
腹有詩書氣自華。正是因為飽讀群書、博採眾長,古代官員普遍具有豐厚的文學、藝術素養,不論是詩歌辭賦,還是書法繪畫,往往興之所至,揮毫便來。即使是公文案牘,也往往充滿文采,如李斯《諫逐客書》、賈誼《治安策》、諸葛亮《出師表》、魏徵《諫太宗十思疏》,等等,既是振聾發聵的政論名章,也是不可多得的文學佳作。也因此,在中國古代文學分類中,這些都屬於重要的文體。
蘇東坡曾說過,人生有賞心十六樂事:清溪淺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雨後登樓看山;柳蔭堤畔閒行;花塢樽前微笑;隔江山寺聞鐘;月下東鄰吹簫;晨興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開甕勿逢陶謝;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開;飛來家禽自語;客至汲泉烹茶;撫琴聽者知音。十六樂事,皆體現出了一種從容的人生態度和優雅的審美追求。
樂山樂水 與民同樂
孔子曾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與其說這是在自然山水中感受智與仁的存在,不如說是將智與仁化作自然山水般的客觀存在,使“天道”與“人道”貫通合一。一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更是充滿深邃的時空感與詩性沉思。受這一傳統影響,古代官員還常常走出書齋,登山觀水,俯仰世界,在天地自然之間叩問人生、尋找本真、回歸自我。不論是柳宗元《永州八記》中的“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王禹偁《黃岡竹樓記》中的“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還是王安石《遊褒禪山記》中的“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蘇東坡《赤壁賦》中的“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都是藉由自然山水表達其人生哲學,而天地景觀也彷彿是為契合其人生際遇而設。
《孔子家語》中記載,孔子觀東流之水,子貢問他:“君子見到滔滔大水就要觀賞,這是為何?”孔子回答:“你看那大水,川流不息而又謙卑從容,浩浩無盡而又勇往直前,遇物則平而又公正律己,明察細微而又堅持操守,更加以蕩滌萬物、感化生靈,彷彿具有着德、義、道、勇、法、正、察、志、善化這幾種品格,因此君子見到它,就一定要駐足觀賞,以啟心志啊!”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在山水遊歷之間,一些官員也不忘心憂天下、弘道為民。例如,白居易與蘇東坡遷守杭州,固然留下了“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等膾炙人口的詩句,但更讓百姓懷念的卻是他們疏浚西湖,先後修建白堤、蘇堤的仁政。歐陽修在《豐樂亭記》《醉翁亭記》中固然記載了滁州山川之美,但更重要的是強調“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意思是,與民同樂、使民安樂才是他的目的所在啊!也因此,范仲淹雖然沒有親眼目睹洞庭湖的壯觀,卻可以憑藉一幅《洞庭晚秋圖》寫下《岳陽樓記》,藉洞庭湖的浩渺煙波感慨“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笙歌犬馬 敗德毀政
與閒情逸致、風雅淡泊趣味相反的,是另外一部分官員對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窮奢極慾的追求,或是沉迷酒色,或是流連遊宴,或是貪戀財物。簡而言之,就是脫離了精神層面的追求,而陷於物質、感官的享樂。
早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在回答顏回如何治政時就曾強調“遠離鄭聲”(“放鄭聲,遠佞人”),認為鄭地樂曲不夠節制,屬於靡靡之音,與帝舜的《韶》樂、周武王的《舞》樂不能相比,因此不宜奏聽。“遠離鄭聲”實質就是告誡執政者不能耽於享樂,否則將導致荒政怠政,甚至倉皇辭廟、身死國滅。從商紂王酒池肉林、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起,歷朝歷代亡國之君大都如此,至於文臣武將因為困於所好而身敗名裂的,更是不勝枚舉,所以才會有歐陽修所言“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老子》中甚至直接斷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對於官員來說,原本為陶冶心境的趣味一旦異化為物質的攫取、感官的放縱,不但會迷亂心智,更嚴重的是還會伴隨權力的腐蝕。道理不言而喻,無論是對什麼東西的追求,一旦越過了正常範圍、超出了自己的支付能力,作為手握權力的官員,必然會萌生出用權力交換的念頭,進而走上貪贓枉法、徇私受賄的不歸路,正所謂“危者,嗜慾之心,如堤之束水,其潰甚易,一潰則不可復收也”。
小嗜大道 終須有界
如前所述,趣味關係着官員品格的養成,但官員主業畢竟是治政為民,兩者說到底還是小嗜與大道的關係。古語云,“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器物原本為人所設,一旦主客顛倒、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莫說笙歌犬馬不足為取,就是再高雅的愛好也會變成負擔,甚至成為敗德毀政的導火索。
翁同龢是咸豐六年(1856年)的狀元,位至光緒帝師,他力主維新,被康有為稱讚為“中國維新第一導師”。難得的是,儘管身居高位,但他為官清廉,晚年罷官後,竟要靠門生故舊接濟。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清流領袖也免不了因為雅好而栽在錢上。當年慈禧挪用海軍軍費修建頤和園時,翁同龢正任戶部尚書,掌管國庫銀兩劃撥。由於翁同龢極力反對修建頤和園,承建頤和園的奸商李光昭為順利從戶部取得撥款,先是派人以重金向翁同龢行賄,被翁同龢大罵而出後,另闢蹊徑,打聽到翁同龢酷愛書法,便裝成也是書法愛好者,將翁同龢與其父的書法編集成冊,恭送翁同龢過目。翁同龢見到集子後果然大為高興,再經過一番言談,當即視李光昭為同道知交。於是乎,當李光昭提出需要劃撥採辦南洋木材的款項時,翁同龢未加思索便一口答應。後來李光昭謊報木價中飽私囊的事情敗露,此事也成為翁同龢一生的遺憾和污點。
在這一點上,王安石可以說深解其中奧妙。王安石喜好下棋,但棋藝卻不甚高明,更要命的是,他下棋從來不加思索,隨手疾應,一旦發覺棋勢不妙,便推枰不下,並振振有詞道:“本圖適興忘慮,反至苦思勞神,不如其已。”意思是下棋本為了消遣,如此耗費心神,不如罷了。不僅如此,王安石甚至還將自己這一番高論寫成一首《棋》詩:“莫將戲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罷兩奩分白黑,一枰何處有虧成。”弈棋勝負在他心中可以說無足道哉!顯然,從棋手的角度看,王安石無疑是不合格的,但從小嗜與大道的關係來看,王安石倒是真正明白不以小嗜亂大道的真諦,體現出了政治家的風範與氣度。聯想到如今一些官員以收藏字畫、古玩等雅好為開始,卻以貪污受賄、鋃鐺入獄為結束,有的甚至直接打着“雅好”的旗號行“雅賄”之實,兩者相較,高下立判,卻足以令人為之深思了。
【原載《月讀》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