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令(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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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豪门夜宴

天近暮,华灯初上,宰相府中,豪宴始开。

这里是新任宰相寇準的府第,此时正为他再度拜相而大开宴席。宾客们冠盖如云,门前停满了朝廷大员的官轿,依次落座。

丁谓走下马车,立刻就有寇府家丁上前,将马从车子上卸了。这是寇府喝酒的规矩,逢到大宴喝酒必须尽兴,任何人进来都把马车卸了,关上门,不到大醉不放回家。

丁谓走进府内,只见满堂灯火辉煌,更胜白昼,五色鲜花,从大门口一直摆到府里每一处长廊中,衣着华美的侍女来回穿梭,带起阵阵香风。

直引到大厅之中,座中早已经欢声笑语不断,觥筹交错间,但见杨亿、李迪、王曾等朝廷大员都已在座。

忽然几声铃鼓响起,大厅正中的一朵金莲花忽然盛开,东京城中最著名的女伎杳娘从中跃了出来,但见她红衣翠帽,浑身西域打扮,一个轻轻的转身,便跳起寇準最喜欢的柘枝舞来。随着鼓点的起伏,杳娘帽子上的金铃随着她每一次的躬身、倾侧、翻转而奏响天籁般的乐声。当真如唐人诗中所云“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舞姿之美,令座中百官俱看得如痴如醉。

寇準看得兴起,抢过鼓师手中的鼓槌来,亲自击鼓助兴。那杳娘妙目一转,见是寇相亲自击鼓,轻笑一声,那舞姿更加地婀娜动人,那轻笑声更加娇脆诱人。

一曲终了,寇準放下鼓槌,杳娘一个急速旋转直到寇準面前才停下来,却是口中已经衔了一杯兰陵美酒,送到寇準口边。寇準大笑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拍案叫道:“赏!”

宰相一声“赏”,立刻数丈锦帛送上,杳娘盈盈一笑,娇声道:“谢相爷!”

寇準哈哈大笑,拂袖坐下,见丁谓坐在自己邻座,招手道:“谓之觉得这歌舞如何?”

丁谓鼓掌道:“下官观遍京城所有的歌舞,却只有在寇公府中,才见得到最精妙的柘枝舞。”

寇準哈哈一笑,问道:“我前日说的那一件事,你的意见如何?”

丁谓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不禁犹豫了一下。前些日子,寇準将弹劾林特、陈彭年等人的案卷给丁谓要他拿问,丁谓却以“官家仍需要他们办事”借故拖延了下来。如今见寇準再问起来,丁谓微微一笑,道:“下官写了一篇文章,正想请寇公指点一二,不知可否?”

寇準嗯了一声,拿过丁谓自袖中呈上的文稿,看了一下,却见其中有两句:“补仲山之衮,虽曲尽于巧心;和傅说之羹,实难调于众人。”不以为意笑道:“这是谓之自况了?”说完将文稿递还丁谓。

丁谓笑道:“这是下官任三司使的时候,颇有感怀,因成此文。所谓众口难调,事多招谤,实是三司使最真实的写照啊!”

寇準笑道:“三司使就这么难做吗?”寇準知道丁谓这首诗,是自况情境,亦是为林特求情。被人告状不止的林特,此时正任三司使之职。

丁谓叹道:“寇兄啊,人道三司使为计相,是财神爷,要起钱来仿佛是无底洞似的。却不知我们也是替万岁爷管着钱,半点不由着自己。表面风光,其实内里有苦自知,这些年来不知道得罪多少请托之人。想田元均计相前些年卸任之时,只对我们诉苦说:‘做三司使数年,不知道拒绝过多少人的请托。没办法,不能得罪人又不能依从,只得见人赔笑,直笑得整个脸都硬得跟鞋底似的’。”

寇準一口酒正饮着,听了他这话一下子没忍住,“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摇头道:“当真是如此夸张不成?”

丁谓含笑道:“直至下官亲身经历,方知道此话不假。田公忠厚人缘好,把脸皮笑成鞋底,逃过了许多恶评;下官算得圆滑,也难免被骂;林特性子躁了些,那就得罪人更多了。他倒求过我好几次,让我把他从这个招骂的位置早早换下。只是此时茶法推行不久,还需要林特主持。如今把他换下来,茶法才推行了一半,会令茶赋陷入混乱。等茶法上了轨道,便是寇相不说,我也自是要把他换下来的。”

寇準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他此番回来,丁谓亲自在城外相迎,看似与他亲密交谈,但说话却甚是不入他的耳。为大臣体,怎么能够只顾曲阿奉迎,不知进谏。但思及他说起这十年来的思念之情,又说起这十年来如何在王钦若手底下想方设法,又有些不忍了。只是他回来之后,与丁谓数次相商,要将那依附王钦若的林特等人贬去,丁谓就一再为这些人开脱。

这份友情,或者并没有丁谓自己说的那般看重吧。

酒宴继续进行着,丁谓看到王曾、李迪、杨亿等人依次和寇準交谈,面上含笑,心里却是暗忖,这些日子以来他使尽全力拉拢寇準,但是人的理念不同,终究还是拉不回来。

酒过三巡,忽然门口来报:“八大王到——”

众人皆静了下来,但见中门大开,寇準站了起来,亲自迎了八王元俨走进来。

十年前,寇準离京之时,元俨才二十多岁,飞扬跋扈指点江山不在话下,好名马、好行猎、好醇酒、好美人,整个人走到哪里都是带起一股旋风似的,直是“意气骄满路”的气焰。而今整个人完全不同了,寇準初见之下,竟是差点认不出来。

十年未见,八王元俨从轿子上走下来时,他那沉重缓慢的步履、那端凝沉重的神情以及嘴角眉梢的纹路足以显示苦涩留下的痕迹,怎么看都与那充满得意充满骄气的年少亲王恍若两人。酒宴之上,美姬歌舞,丝竹乱耳,众人酒酣耳热放怀大笑,元俨却是神情寡淡,从头到尾没超过五句话,一杯酒放在面前。除入座时宾主相饮一杯,再也没有动过酒杯。大有举座欢愉、一人向隅之意,这个皇室亲王,竟然表现得像一个古寺老僧似的,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寇準见了他这样,顿时想起当年的失火之事。三年前大中祥符八年的那场大火,的确对如今朝堂格局上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那一夜八王府失火,直将皇宫内的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秘阁都烧成白地,火灾造成的损失难以计数,更兼后患无穷。

左藏库本是皇帝私库,甚至三司用度不足,都要向左藏库请求暂借。而皇帝手握财源,对朝堂更易控制。历任宰相曾多次要求,将左藏库也归到三司,从太祖到太宗再到今上,都不肯答应。如今倒好,这一把火烧尽了,宰相再不用为这事同皇帝扯皮。且秘阁更是广聚天下珍异及历代图书典籍经藏,当年太宗皇帝主修《太平御览》、本朝王钦若、钱惟演等修《册府元龟》均是据秘阁中典藏而成,一旦焚毁,这其中的损失又岂是金钱可以计算。

此案牵涉极广,有数百名官员涉案,幸得宰相王旦上书自己请罪,将此次火灾定为天灾,并请求不宜牵连过广,这才保全了这数百名官员。

镇王元偓本就是久病之身,府中遭遇大火,一惊之下竟然在不久后就去世了。而这涉案的数百名官员被宰相王旦保下,皇帝赵恒这一腔怒气更是无法消除。元俨数次叩殿请罪,仍然无法消除皇帝的怒气,先是夺了他所兼的武信节度使一职,又降为端王,元俨府第被焚,皇帝亦未赐新府,只得寄居延庆长公主之驸马石保吉的府第。

戴罪之身的日子不好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更不好过,三年里更是见尽了世态炎凉、官场冷热。尤其这位曾经备受娇宠而气焰逼人三丈远、得罪多少人而不自知的二十八太保,更是加倍地品尝到了这种滋味。

这煎熬的三年,的确能令一个曾经骄横飞扬的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内敛谨慎,变得深思多疑,变得极度压抑。

元俨今日来,也是有原因的。这几年南官势力渐长,他只能蛰伏不动,待见寇準入京,京中格局有所变化,他也特地来看一看,有什么机会可以利用。

寇準与元俨交谈一番,彼此有所试探。元俨心中便知,寇準虽上天书,但初心不改,此番要整顿朝纲,既是要清算王钦若余党,也是对中宫皇后的干政有所不满。寇準入京见皇帝时,皇帝隐晦地提起希望他辅佐皇后与太子之意,却被寇準顶了回来。元俨便借此暗中提点一番,说了些自己知道的事。

寇準出京前,八王元俨是意气风发的亲王,如今寇準归来,见元俨言行举止,与以前迥然不同,心中暗暗一叹,得势与失势,竟然会让一个人精气神全变,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八王元俨的变化之大,更令寇準警惕所面临的朝廷局势,更令他不敢轻忽。

酒宴仍在继续,歌舞仍在继续。

酒尽歌残、宴罢人散之时,天色已经大亮。寇府前的马车一辆辆地散去,各处收起灯火,地上尽是流下来的烛油,大厅里数丈被酒污了的鲛绡红绫乱扔在地。

下午时分,阳光斜照进种满海棠花的院落,寇準的侍妾茜桃捧案走过长廊,走进房中。寇準已经醒来,一边在茜桃服侍下漱洗,一边问道:“人都散了吗?”

茜桃捧过酽茶来给他解酒,一边答道:“各位官人都已经散去了。”

寇準嗯了一声,起身走动一下,坐到窗边,道:“你拿本诗集给我。”

茜桃知道他平时这个时候习惯看几页诗集,她走到书架边,正要抽取诗集,忽然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向寇準施了一礼道:“老爷,昨夜妾身忽有所感,也学着写了两首诗。诗虽粗陋,不知可否请老爷指点一二?”

茜桃是寇準离京后所纳的,未曾经历过京城繁华,寇準素日虽也教她些文字,写几首诗,她却是向来羞怯不太肯示人,如今听她主动提出,倒有些诧异,笑道:“好啊,不想你如今也真的能诗了,拿来我看看。”

茜桃犹豫片刻,呈上了两页纸笺,寇準漫不经心地接过诗稿,嘴角还含着一丝轻松的微笑,才看了两行,笑容忽然凝住。

房间里静了下来,静得窗外的树叶飘落下来,那轻微的声音都足以惊动房内的人。寇準看着手中的诗,这两首诗为: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

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

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

过了好一会儿,寇準才轻轻地道:“茜桃,你怎么会想到写这两首诗?”

茜桃沉默片刻,道:“茜桃出身贫寒,幼年时曾纺纱织布为生,因此知道织出一匹绫罗来,需要一个纺织女多少天的辛苦和煎熬。寒冬腊月,每日手冻得僵硬破裂,织不出一尺来。可是昨晚一曲清歌便抵得成丈的绫罗,宴席之中酒溅汤污毫不怜惜……”她停了一下又道,“老爷,一尺绫罗难织,一寸烛蜡难制,不知道要费却百姓多少辛苦汗水。可是咱们相府之中,却是绫罗酒污烛泪堆积,如此奢侈……恕妾身斗胆,老爷当年在永兴军时,不与官府中人来往,反而下到田间与百姓同耕同乐,怜贫惜物,为人处世,更是疾恶如仇,从来不涉官场陋习!”说到这里,她已经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忽然跪了下去,哽咽着道:“老爷请恕茜桃大胆冒犯,茜桃实在是看不明白了。自从老爷献了祥瑞,进了京以来,每日里却只是豪宴高官,不但挥霍无度,甚至是结交权贵,援引内宦……”

寇準的脸骤然沉了下去:“茜桃,你看到了什么?”

茜桃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道:“茜桃看到老爷数次密会皇城司周怀政周公公。老爷,您是一国宰相,内宦是刑余之人,茜桃也读得几本书,古往今来,哪有忠肝义胆的大臣去结交阉奴之辈呢?相爷是天下人望,相爷一世英名,不可轻毁啊!”言到此句,已经是泣不成声,重重地叩下头去。

寇準沉默片刻,仰天长笑:“哈哈哈,想不到寇準周旋于玉堂金马之间,来往谈笑、所见所闻的天下栋梁、满朝公卿学富五车,竟然都比不得一个小女子的胆量和见识,竟然只有茜桃来劝我、谏我、讽我、哭我!哈哈哈哈……”

茜桃惊愕地抬起头来,她原本是准备着接受触怒寇準而引来的责罚,不料却看到了寇準的感慨、寇準的激愤与寇準的伤感。看到这样的寇準,令她悲伤得不能自已,她膝行两步,颤声道:“老爷,茜桃什么都不懂,只是胡说八道罢了!可是……”她泪流满面,“如果回到京里是老爷所希望的,如果这种豪门夜宴是老爷所喜的,如果结交权贵是老爷所好的,那茜桃无话可说。可是茜桃跟随了老爷这么多年,老爷当年虽然远离京城,却过得自得其乐。然而在老爷决定献天书之后,越来越不开心,当着人前声音越来越响,背着人后越来越落寞自伤,酒喝得越来越多,酒醒之后越来越难受……老爷,茜桃只是不明白,既然京城生涯非老爷所愿,为什么还要去争取?争得这么苦?争得这么折堕?”

寇準喃喃地道:“为什么还要去争取?争得这么苦?争得这么折堕?”他看了茜桃一眼,叹道,“茜桃,你起来吧!”伸手将茜桃拉起。

茜桃整衣站起,惴惴不安地看着寇準,她方才热血涌上心头,鬼使神差地竟然许多话脱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胆子,何来的这么多想法,却见寇準神情黯然,更是不知所措。

寇準轻叹一声,却已经从激动中平静下来,拍了拍茜桃的肩头道:“老爷我也曾经年轻过,那时候以为一股热血,率性而行天下去得。可是经历了这十年之后才明白,人生竟是诸多的不得已,有些事不能由着自己的好恶率性而为。哪怕争得再苦、再折堕,我也不能就这么放弃。有时候弃势就表示全盘认输啊!过去,我便是不知变通、消息闭塞而误了十年,不结交内宦,我行我素,不谋权势。十年前我是这样,十年后我再不能犯同样的错误。我已经为此误了十年,我的人生中不可能再有十年让我误了!”

茜桃哽咽道:“老爷——”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来,寇準的世界是她所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复杂,她又何以置喙呢?

寇準沉吟片刻,道:“你写了两首诗给我,我便和你一首诗吧!”说着走到案几边,挥笔而就。

寇準将诗笺递与茜桃,才要说什么,却听得管家寇安在外面道:“老爷,王参政来了!”

寇準搁笔匆匆而去,茜桃手执诗笺呆立,又是一个官人来了,又是一场不得已的政治密会,眼看他渐行渐远,自己却唯有呆立在原地,越来越不懂,越来越不明白。

她将诗笺平放在案几上,无声地叹息一声。诗笺上写着:“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茜桃喃喃地念了两遍,眼泪夺眶而出。

半年后,中书省。

寇準坐在堂上,看着手边一份份案卷,脸色越来越沉,看到一半,将案卷重重地放下来,道:“请王参政。”

在等副相王曾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寇準站起来,慢慢地踱步,让自己的思维沉静下来。

进京已经半年多了,他执掌中书已经半年了。可这半年的时光,却令得他与丁谓之间,有了越来越多的冲突。

他现名为宰相,丁谓不但在公事上对他恭敬有加,且私事上也对他照料得无微不至。此番到京,丁谓特地购置了一座府第,寇準却不肯接受,倒是看中了此时身为副相的王曾一所宅地,宁可租了来住。寇準向来手面大,宰相的俸禄虽高,他左手来右手去,不是周济了贫困下属,就是大设宴席,听歌博弈,一下子花得干干净净。他原有一座极大的府第,只是当日被贬出京的时候,无数门客相随,他手无余资,只得将那府第卖了。他回京后,也不是没钱,只是京城居大不易,略大的宅院哪里有空置的?再加上如今京城日益繁华,人口增多,官员也多了。他这府第原来卖掉容易,如今加两倍的价都找不到同等质量的宅院了。他干脆就不买了,直接在京中找了一圈,看中哪里,就同人租来。寇準无府,成了京中一件趣闻,他自己安之若素,久了之后连辽国都知道宋国有一位“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的无府宰相。

他与丁谓本是好友,当年两人也曾吟诗饮酒,甚为相得。此番丁谓特地推荐他为宰相,自己愿居下属,他心中亦感激。但是到了公事上头,寇準却渐渐发现,自己这个宰相,倒像是给丁谓架空了。

所有下面递上来的政务,都先经过丁谓的手,挑选后才呈给他,而且经常先送上几件他必会强烈反对的事,等递个三四件事,都被他驳回之后,丁谓再递上一件较为平和的事,他就不好意思再驳回。有时候签了才发现,这才是丁谓真正的目的。虽然政务上丁谓都口口声声地称“秉寇相的意思办事”,到头来发布的事项,却与他的意思相去甚远。时间一长,寇準亦是精明之人,自然察觉。只是丁谓向来态度恭敬,待他公事私事,都如同晚辈侍奉长者似的无可挑剔,便是存心生事吵架也吵不起来。

寇準此番回京入阁,心境为人已经与十年前大不相同。他决定大展身手澄清朝纲,一举除去这十年来王钦若治下的种种弊端。但是原来以为是良友善辅的丁谓,却处处掣肘,到头来丁谓竟然是意欲架空他,令他暗怒不已。

过得片刻,王曾进来,寇準说到最近与丁谓在几件政事上的冲突,叹道:“当年我与丁谓之交好时,曾向李文靖公大力推荐他的才干。李相却对我说:‘此人不可使其得志!’我那时候不太明白,反而不服地说:‘以丁谓的才干,必有得志之时,怕是连李相也不能一辈子压着他吧?!’李相当时叹了一口气说:‘此人有才无德,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我今日的话来。’今日想来,李相果然有识人之明,丁谓此人,不可深交!”

王曾知道他说的是故宰相李沆,却又想起当年王旦也是同样赞同李沆的,道:“李相为人深谋远虑,的确是人所难及。记得王相曾对我说,他当年为副相辅佐李相时,见李相常常拿着水旱蝗灾的奏折上报,王相以为这些琐碎小事,不值得上报官家,李相说:‘官家少年即位,当令其知道天下百姓的艰难,免启奢侈之心。否则血气方刚,不留意间不是喜欢声色犬马,就是好大兴土木。我年纪大了,未必会看到这一天,但是将来有一天或许你们会念起我今天的苦心。’到后来官家果然大兴土木,东封西祀,营造宫观,他欲谏不能,欲去不忍,这才叹息李文靖公不愧是圣人。”

寇準也叹息道:“王公,你这是说到我这次不应该进表贺天书之事吧?”

王曾点头道:“下官正有一句话,此番寇公进京,是大错特错了。常言道:名与器不可假人。此番寇公不但没能重振朝纲,反而让他们借着寇公的声望胡作非为,寇公一世英名,在世人眼中,也不免与他们同流合污了。”

寇準猛然一惊,看了王曾一眼,他倒不曾想到此处。心中暗暗忖道,难道自己此番进京,与丁谓合作,竟然是错了不成?

沉吟片刻,寇準叹道:“王公之言,我已经有数了。也是该下决心的时候,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其他人倒罢了,只是丁谓这人难办,我有心劝他,他这边答得好听,却依然故我。我有心与他争论,他却是恭谨小心,我与他多年交情,却是撕不开脸皮来。”

王曾叹道:“寇公老实,被奸人所欺。寇公难道不知道,丁谓在朝中,此前与王钦若、林特、陈彭年、刘承规这四人一起,被人称为‘五鬼’吗?丁谓此番诚请寇公入京,看似顾念旧情,实则是欺寇公重情,借寇公之名而行自己之便而已。”

寇準怔了一怔,陷入了沉思。过得不久,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之声,却是丁谓带着众同僚过来了,嘻嘻哈哈地笑道:“寇公还不出来吗,人都到齐,就等你了!”

寇準猛一惊,抬起头来,双目精光毕露。

王曾微微一怔,倾过身去问道:“是约好的吗?”

寇準点了点头:“是约好的。”

这一日原又是丁谓约了一群中书省同僚,于中书省阁中一起聚餐。丁谓向来懂得做人,他知道现在单独对着寇準,难免要发生冲突,他新近招了一个好厨子,便自己备了酒菜,叫了一大批同僚,大伙儿吃吃喝喝,当着众人面,寇準自然不会扯破脸皮。酒到兴处吟诗填词,热闹上一场,便有什么意见也烟消云散了。寇準这人性子海阔天空,一件事冲散了,过段时间未必会再提起。

丁谓进来见了王曾也是一怔,随即笑道:“王参政也在,正好,大家一起热闹一番!”说着拉了寇準与王曾一同出去,众人都等在外面,已经摆开酒席,见状笑闹着拉他们入席。

众人入席,丁谓心中暗暗忖度,王曾此人一向小心谨慎,不像李迪那样明面上和他作对,却更给他一种摸不透的感觉,刚才和寇準两人在内,不知道商议何事,却是不得不防。

丁谓看着寇準大口饮酒,心中却是也涌上与刚才寇準一样的想法:此番请寇準进京合作,是否错了?他本是存了当年毕士安、王旦驾驭寇準的心思,借助寇準的人望,来挽回自己在清流中失去的威望,也是借着寇準的直爽,收拾王钦若的残余势力。寇準虽然刚愎自用,但是只要自己设法周旋,多方市恩,必能使寇準买自己的面子,与自己合作愉快。他没想到的是,如今的寇準,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寇準了。十年前的寇準或许刚愎自用,并不计较得失,十年后的寇準,不但未曾与丁谓所预想的与他同舟共济,反而毫不顾忌地独揽权柄,独断独行。他以为是他建议寇準回京,虽然名分上他是副相,却希望与寇準的关系能像王旦与寇準一样,相互尊重,无分正副,不料寇準毫不客气地视他为下属,所有朝中大事,均由自己独断。半年来,他只有处处忍耐,设法巧妙周旋,才使得权柄不失,才使得整个朝廷的调度仍可以在暗中不至于失控。

丁谓心中暗叹一声:“这种僵局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总得让寇準明白,我们之间应该怎样相处合作啊!”

“这种僵局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近在咫尺的寇準看着丁谓,心中也暗叹一声,“丁谓,纵有多年情谊,你我之间该划清的,也是时候该说明白了。”

酒过三巡,上了一盆羊羹来,寇準因为心中有事,一时不注意,拿着汤匙喝羹汤时,没倒入口中,却全洒在了胡子上。这个时候丁谓正站在他的身边,很自然地顺手拿袖子帮他擦了一下。寇準自己正要动手,不料丁谓如此殷勤,不觉心事浮上,带醉斜眼看着丁谓,哈哈一笑道:“参政是国家大臣,何必要殷勤为长官溜须呢?”

丁谓断没料到他竟有此一语,猝不及防,整个人傻住了。旁边的众臣见势不妙,忙都上前打哈哈道:“啊,寇相喝醉了,丁参政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丁谓回过神来,看着寇準,面无表情地一字字道:“看来,寇相真是喝醉了,醉得不轻啊!”

寇準一言既出,自己也怔了一怔,却不知怎么地,浑身顿时轻松了下来。

“终于撕破这张脸了!”他坐在酒桌后,看着丁谓渐渐远去的背影,他这样想着,却隐隐地有一种悲哀。哪怕是再要好的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到一定的时候,总是要分开的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此时,走出中书省阁部的丁谓,心中也是如此确认!他那样努力想要维护着的一种和平景象,终于被打破了。其实这半年多的相处共事,他早已经隐隐觉得寇準与他处政理事的思维是完全不同的,终有分手之时。只是他不愿意面临和寇準翻脸的情况,和寇準为敌是一件很令人头痛的事,他也不过是维持得多长是多长罢了!

随着他出来的三司使林特,忙劝他道:“寇相想必是喝醉了吧,参政不必放在心上。”

丁谓嘴角微动一下:“酒醉三分醒,一个人酒醉之后的态度,恰恰说明他心底里对别人的看法。”他自嘲地一笑,“溜须?倒没想到,我在寇準的眼中,只是这样的一个人。”

林特忙道:“若无参政,寇準还在陕西边远地方呢,若无参政力荐,寇準哪得为相。不想此人竟如此忘恩负义。”

丁谓遥望天边,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的冷笑:“忘恩负义,倒也不必这么说。只不过我现在才知道,有些人,竟然是煨不热的。”

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往往是他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