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铁马迷
慈航禅院是皇家资助的尼寺,王攸纪此前从未踏访过,今日揣着袖中的信笺站在偏门,为这番艳遇心口怦怦跳起来。
他年轻高门,爱这些风流交道,在勾栏之中很有几位红粉知己,有些嫁作人妇后仍与他密约往来,袖中这封信,就是从其中一位高官妾室手中传递而来的。
却不是其本人之约,娟秀笔迹之下语气缱绻高雅,像是一位倾慕自己已久的贵室妇人。王攸纪初接到这信,虽然心动,却也不是没犹豫过后面怕有什么风波,但思来想去,约见地点是在佛寺,一次见面又能怎样,真有事时,说自己是来参拜撞见的,也就过去了。
入得寺中,古树森然,竹影幽绿。王攸纪先去大殿参拜,诚意叩了几个头,一个小尼过来问他:“琅琊王公子是吗?”见王攸纪点头,便带他向后去,一路穿廊过厦,至一间精舍。小尼推开门,行礼而去,王攸纪犹豫了片刻,迈过门槛进屋。
室内深而微暗,梵香隐隐,四面白壁无许多装饰,只有些竹木器家具摆放。左厢有个竹编的垂花门,下着纱帘,帘中影影绰绰有一位主人、两个婢女。那主人素服少钗饰,看不清面目,单手支在臂枕上的坐姿却优雅舒展,一望便觉气度不凡。
其实王攸纪刚一入室,已感到气氛不大对,这哪里是个佳人相约的场面,那位主人见到自己进来,也没有期待已久的表示。但他毕竟心奇,想看看主人真容,又想只三个女子,也不能对自己如何,便行上前在帘外有礼。
两个婢女还礼,主人也欠了个身,似乎笑了笑,开口说:“王御史,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俊才。”
她的声音听来有些年纪,却如山间流水般激荡明澈,听得王攸纪耳热。王攸纪又向前一步,探问道:“夫人过奖,敢问夫人名讳?”
主人又笑了笑:“姓郑,家住在贵懿宫。”
王攸纪愣了一瞬,惊得挺直了身子,第一时间想着如何退出房去。郑贵妃却笑说:“请王御史坐。”
两个丽色婢女从帘后出来,搬过一张竹椅放在王攸纪身后。王攸纪左右看她二人,慢慢坐下,两位美人都对他一笑。
身子坐下一半,王攸纪才想起要不要跪,士人对后妃的礼节在他脑中一片空白,他一面想这要真是郑贵妃,她势同皇后,应在尊位,一面又想自己是王氏嫡子,不能跪这低门第出身的皇家偏房。郑贵妃见他将坐不坐按着膝盖,笑说:“本宫只是来进香的,佛寺之中当跪佛祖菩萨,凡尘俗套咱们免了吧。”
王攸纪闻言坐定,郑贵妃又说:“王御史今日却为何来?莲儿知道了,怕不会高兴吧?”
肩头一动,王攸纪向帘后挑眼,贵妃的神情却看不分明。
“莲儿那孩子,对你真是痴心。”帘后贵妃的语气温柔,声音淡淡,“她爹娘送她入宫那会儿,为了护你这个堂侄,她不敢说已经跟你失了身子,到太医署查体之前,她差点吞金自杀呢。”仿佛回想起来依然惊魂未定,贵妃玉手抚了下心口,“好在太医们有本事,三两下让她吐出来了,带到本宫面前,她还一心求死。这些,王御史都知道吧?”
王攸纪垂下眼帘不语。听到这一番话,他才彻底信了眼前真是贵妃,咚咚心跳再起,不解又不安地猜测着:她引自己前来,究竟是要怎样?
郑贵妃手又搁回臂枕上,姿态轻松地说:“欺君加上乱伦,让她死,让她全家死,本宫就是动动指头的事。可本宫心软啊,看她可怜见的,没有吓她,就是劝哄着她,她什么也都说了。本宫能怎么样?她虽然是你家旁支中的旁支,本宫就放着天下看王家这么大的笑话吗?”
当年莲儿进宫时,王攸纪知道她宁死也会护住自己,没太担心过,只是后来惊讶她怎么一路过了查验,还得到皇帝宠幸,今日才知道原来是郑贵妃的手腕。贵妃当时保下莲儿,必然是为了有朝一日牵制王家,那现下是到了……她有求于自己的时候?
王攸纪抬起头说:“当年多谢娘娘体谅,娘娘今日如有教诲,臣洗耳恭听。”
郑贵妃身姿一动,帘后传出一声轻笑:“王御史不必惊慌。莲儿为陛下怀过龙子,孩子虽然最终滑胎,但严格说来她不算是‘未有生养’,上回出宫人,她在放与不放之间,本宫既然放了她出去,就没有捏着你们这点把柄的意思。不知你二人团圆了吗?有机会时,让她也回来看看本宫吧。”
郑贵妃从头到尾都是维护王家、与王家亲好的态度,放莲儿出宫更是决定性的一步。王攸纪虽然明白她说这些是在卖恩,但也彻底放下心来,怀起不妨对她投桃报李的心思。
他想着便说:“娘娘的美意,莲儿万死不能报答,臣亦感激。娘娘如有用臣之处,臣当尽力。”
“也没有别的事。”贵妃语调仍是淡淡的,“只是听说日前,王御史去过一趟先帝陵?”
王攸纪心中一醒,果然,是为这件事。
“娘娘……在先帝陵也有捐献?”
“这是什么话。”郑贵妃又笑了,“供奉先帝陵寝,本宫自然是和陛下一体,也是本宫做儿媳的本分。至于新添置的供物,听说不是那个兵部的吴少关家多事牵头?哪还有什么别人的捐献了。”
暗示很明确了,王攸纪思揣片刻,为难般说:“臣的本心,也不愿过于扩大影响。只是这件案子七殿下已经与闻,在哪里收手,不是臣可左右的。”
“七殿下忙着要北伐,心思会在这上面?本宫自有让他满意收手的办法。只是与闻在他,结案在你呀。”郑贵妃停了一瞬,声音更加柔和,“别人怎样都好,本宫到底是为了御史悬心,听说大名鼎鼎的那个陌承光,近来和谯城王走动得频繁,这件案子也是他一竿子捅到谯城王那里去的?”
王攸纪猜不出她下文,暂不言语。
“这件案子,御史你查得越辛苦,结果闹得越大,人家眼里首告的功劳越大,可御史你作为办案的司法官,担的怨恨却越大呢。”
这话精准。王攸纪咬了下嘴唇,出力不能讨好,确实是自己在这件案子上最大的感受,谯城王只知道嫌办案进展缓慢,而陌承光提点什么道听途说,都能得他嘉赏。血脉相系,自己而今与谯城王的关系,反不如三皇子那边改投来的陌承光,实在令人难以释怀。
“陌承光是聪明人,他既然打算好了靠上谯城王查案,何必有意先见御史?”郑贵妃的声音浅浅带笑,又似体恤,“怕不是他明知这案子可能惹起兵部生乱,想借御史的身份在前,要替他自己移了误国的祸呢。”
王攸纪抬眼看向帘后,仿佛能与贵妃对上视线。
这案子的凶险处,他此前没有这般想过,不觉心间忐忑。“误国”的大罪往下一拍,是非对错都成了小事,真正生起乱势的时候,上面为了息事宁人,哪怕是各打五十大板,也够自己疼一疼了。但他转念又想,好在案子怎么收结,分寸就是自己拿捏着,既然郑贵妃都亲自出面,执法官的身份,真到了有用的时候了。
王攸纪抬手一礼:“娘娘的意思,臣已明白,结案必不出娘娘的期望。娘娘为臣之心,臣亦不忘,今后也请娘娘多加关照。”
贵妃轻快的笑声传出,马上回应他要求回报的意思:“那是自然。其实,王御史,本宫的期望不在这件案子。你们琅琊王氏是天下第一家,本宫家里平民出身,一直心中仰慕。御史既然也有心相交,本宫替我那儿子说句,愿他与御史能结为友好。他如今尚未正式纳娶,来日若有造化,两家能再进一步,长久相扶于世间,才是本宫心中的期望。”
贵妃话说得不满,姿态又低,王攸纪听来受用。王家女儿的婚嫁是世人瞩目的大事,这一代适龄的嫡女王符又是绝色,从皇室往下,多少人盯在眼里,却都顾忌着被拒绝后怕惹天下耻笑,不敢贸然求娶。王攸纪清楚家中长辈对妹妹婚事仍在观望,看作奇货可居,眼见陛下命不长久,风云变幻之中,怎样的联姻对王家的未来最好,还没人看得透彻。
郑贵妃虽说是出身平民,三皇子穆骏的母亲陆氏却只是个籍没的宫女,至今位次仅在淑仪。太子多病且无子嗣,命与储位都像悬于一线,今上宾天之前如果东宫真有变动,新皇之争必在二、七两位皇子之间。
皇帝对谯城王的宠爱自不待言,但二皇子穆鲲始终不曾就国,也没有带兵出京过,政务颇多涉手,完全是太子镇都城般的待遇,看不出上头有舍长立幼的意图。
如果穆鸢上位,王家凭无可动摇的血亲关系自然能够再享殊遇,可如果不是,多出郑贵妃这条路,当然好。
王攸纪主意拿定,笑说:“眼前的案子也好,来日再进一步也好,娘娘的期望,与臣的期望相当。”
郑贵妃立即谢他,命婢女把赏赐礼品送出帘外,没等婢女返来,听王攸纪又说:“娘娘今天亲身前来,臣不胜感激,却有一个不情之请。”
帘后静了,贵妃的身影凝住不动。
“恳请娘娘撤帘,容臣一睹仙颜。”
王攸纪知道郑贵妃能明白这是一个交换条件。帘后的这张面容,就是此后自己为她办事时手中的把柄。
贵妃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婢女走去缓缓卷起纱帘。王攸纪紧盯着那素面薄妆的脸孔痴看了许久,起身有礼道:“娘娘倾国容色,今日得见,臣无憾了。”
库铜案,结案……了?
北伐即将誓师的消息突然自朝廷中枢公布,陌承光本已和众多下层官员一样感觉惊异无所措手,今日前往誓师大会草演的路上,偶然经过御史台门前,居然又在漆成朱红的公示墙上,看见了库铜一案的结案文告。
他怔在马背上,不敢信自己眼前扫过的结论,又下马来凑到近处,将那没头没尾的文书反复看了好几遍。
结论在去裕陵查证那日之后再无进展,只寥寥几句提及流失的库铜已经铸为伪币散布全国,一旦查得,将由度支追缴。到案的人犯也没有几名,最高就是兵部驾部司侍郎吴少关,甚至连山陵令徐挺都不在其中。
秋日天光下,愤懑和不解同时冲上陌承光的心,他不知道什么捆住了王御史的手脚,但清楚御史台的结案文书一旦公示而无异议,很难再审。顾不上多想,陌承光匆匆踏进御史台大门,因为事先没有通传,被守门的兵丁拦下。他示出腰牌打算硬闯,正巧王攸纪公服从台院中出来,两人门廊下相见,气氛一时僵持。
“贤弟无约到此,是为库铜一案?”
“正是,请问大人——”
王攸纪抬手旁边一指:“这边说话。”
进入大门边待客房,王攸纪径自主位坐下,等着小吏上茶。陌承光不及坐,站在他面前问:“下官今日路过,看见外面的结案文书,觉得结论与下官心中料想有差,不知是何缘故?”
王攸纪接了茶杯,低头吹水:“莫非御史台的结论,要等贤弟判断与你料想是否一致,再行公布?”
陌承光停一瞬说:“下官记得,当时通过裕陵使用的脚夫,查得第一回的五个铜人是两三千斤上山,而后面几次使用兵丁搬运,都是在山下改造。谯城王殿下嘱咐细查山下的改造地,追究铜料差额此后的去向,不知这条线索结果如何?”
王攸纪抿一口茶,似乎不合口味,啧一声说:“贤弟引着谯城王上山,大张旗鼓,供在先帝灵前的铜人都敢锯断了,山下但凡有参与过的匠人,早吓得跑了没影,还去哪里查访?”
“是查访了没有结果,还是推测匠人逃跑,没有去查访?”因为王攸纪明确表示过反对自己插手,陌承光恨自己没再问过案件,此时焦心于追缴库铜,急又说,“当天检查是在先帝陵寝内进行,方圆五里人不能近,如果涉事人员都有仔细收押看管,不会有消息外传。”
王攸纪挑眉,一笑:“御史台如何看管涉案人员,贤弟都要指点咯?岂止陵寝的人能传消息出去,那日谯城王的随从也十几号人呢。”
陌承光听出,这是要把没能深入调查的责任推向自己请来了谯城王,但他不愿放弃正当的司法程序,也坚信唯有如此才可能得到不枉不纵的结论。缓了缓气,陌承光向后退出几步,躬身一礼:“御史大人,即使不论山下的工匠,也有其他线索可以入手。下官看来吴少关很可能是主谋用以障眼的傀儡,恳请大人收回文告,重开调查。”
王攸纪啜了半口的茶水含住,又慢慢咽下:“傀儡?主谋?你这样说话,可要有凭据啊。”
陌承光直起身:“那日在先帝陵,下官见到所谓的捐献名册,回去和兵部的档案核对,发现这四十余家,散布在兵部各个职能,多数政务上与吴少关的过从很少,而且家世身份与吴家相隔也远,为何要冒险帮他——”
王攸纪打断他:“吴少关在狱中已有供述,铸造铜人时掺入库铜、过关后切削改薄,前后是他一人所为,余下各家是诚意捐献,都被他蒙蔽。”
“可是关于这四十余家的审理结论,为何文告中毫无记载?吴少关所言是否属实,可曾与这四十余家一一核对?”
王攸纪一声淡笑:“这些人家,本来是诚意供奉先帝,遭人利用已经很可怜了,你的意思,还要传来御史台横加盘问?还要将这些受害者的名姓公示天下?”
陌承光摇头:“不予公示,他们也该清楚遭人利用。”他想让气氛能有缓和,强压下语速,“御史是否注意过,这四十余家里的多数,有个共同点?”
王攸纪啜着茶,并不言语。
“这些人家,在兵部供职的家主往往年迈,不常到署,甚至病休,更有几人已经故去。”陌承光更走近他,“有没有可能,主谋只是为了拼凑出个四十人规模的名单,好让摊在每家头上的铜量看来不至于太多,才盗用这些人家的名号,伪装成个捐献的样子?他们本家或许并不知情,下官认为务必应当查问。”
听他说得这样详细,王攸纪才意识到那本名册陌承光当时不过匆匆几眼,居然整个记下,还能和档案逐一核对。惊异之下,他更添了小心,思量片刻,语气回软:“年迈之人,多少糊涂,还有死掉的,即便去查问,那点钱物之事而今说不清楚,也是有的。”
“又或者,正因为可以这样狡辩,主谋才会选择这些人家伪造进名单?”陌承光对王攸纪本身的质疑越来越强烈,站在他面前紧紧看他,“请问御史,如果下官自去查问,确证这些人家的确蒙在鼓里,能否重开调查?”
王攸纪放下茶杯说:“贤弟你真是无事忙啊,名单就算是伪造的也罢,那也是吴少关伪造,他本人已经到案伏法,还去纠缠那些人家做什么?本来无辜事外的人,倒被你吓个半死。”
“如果名单确是伪造,”陌承光慢慢行向王攸纪,“那么吴少关,既然精心伪造出一个捐献名单用来掩护,又何必将自家的名姓,实写在上面?”
茶杯磕出一声响,王攸纪身形不觉定住。
“一旦证实,那四十余家的名号的确是被盗用,下官有理由相信吴家同样是被人拿来障眼。何况吴少关是驾部司侍郎,涉及铜料运输,出库的批文多数由他签章本属自然,但他这样的位置,或许恰恰是主谋以他作为傀儡的起因?”
“有理,这猜测有理。”王攸纪放稳茶杯,敲着杯沿说,“可惜只是猜测啊。那本捐献的名册,当天被雨水打湿,字迹已经洇漫难辨,御史台因此才无从查问,否则这轻易的一步,贤弟以为我会漏过?”
陌承光眉心拧紧,无法置信他竟如此抵混:“……下官尽数记得!”
“口说无凭啊。”王攸纪笑向他抬眼。
“案情既然存在疑点,”陌承光沉下声调,“下官身为首告,将行文申请,要求列席,重审吴少关。”
“贤弟有所不知。”王攸纪语调平淡,不经心模样,“吴少关啊,昨夜听闻结案文告公示,畏惧刑责,已经在狱中自尽。”
杀人灭口,四个血腥的字眼刺进陌承光头脑,令他一瞬眉心剧痛。无法再多说一个字,陌承光扭身往房外走,王攸纪从后面叫他:“贤弟往哪里去!”
陌承光毫不理会,王攸纪一磕茶杯起身:“劝你莫把此事再烦谯城王,殿下已是北伐的西路统帅,正在殚精竭虑的时候,耽搁了北伐大计,你敢以什么担待?”
陌承光停步:“将士即将奔赴沙场,后方在忙于掩盖罪行?兵部的大贪不除,供应的隐患不能根绝,北伐失利的后果,无人可以担待!”
“陌大人,休争意气。”王攸纪跟向他去,“北伐是陛下一生宏愿,更是民心所向,陌大人轻言失利,恐怕不妥啊。”
这整套说辞,对方早已备好,最初的愤怒被错信于人的悔意压过,陌承光没有心绪再争口舌,起脚只向外走。王攸纪捉他手腕扯住:“去草演场上见谯城王?正好你我同去,便知道你的浑搅从此无用。”
陌承光不由分说出御史台,上马扬鞭疾行。向城西演武场去的车马正在汇聚,但纷纷因他的骑势让开。一路驰去,陌承光只见兵马渐密,旌甲鲜明,勤务和警戒的兵丁往来不息,尽是忙碌兴旺景象,似与他眼底所见的恶行没有半分重叠。
到关卡通名,草演场地还未对外开放,陌承光焦躁等了很久,目力可及的近处是数十亩平旷草场,略远有些山丘,整个模仿的是中原与华北大部的地形。场中有大概三千人的骑兵正在操练,一部分聚在山丘之下,像是演练坡地战法。离山丘不远处,有砖石搭建的几组高矮不同的模拟城墙,在那城墙之下,陌承光望见一台熟悉的装备。
“陌贤弟。”
陌承光听声回头,竟见是柳遥之。
故知相见的惊喜暂扫了他的心境,陌承光策马迎上去:“柳将军,几时回来的?”
柳遥之笑:“将将赶上誓师。”他往模拟城墙那边一努嘴,“看见了?你的冲楼。”
“是武备司的设计。”陌承光急切问,“能派用场吗?”
“好用。昨天演练了一把,用这个攻城,城上除了拿大型的投石机硬砸,没什么防御的办法。”
“防火实用怎样?”
“你那涂料哪来的?不浸在火油里烧,基本都能阻燃。我准备在冲楼里面配上湿毛毡,哪怕万一护壁沾上火油烧起来,人就裹上湿毡从后面的开口往外跑。”柳遥之又看陌承光笑,“总比云梯好用太多了,七殿下说了,真打下了函谷关,可得好好谢你出这个主意给他。”
函谷关三个字吸引了陌承光全部的注意,那是天下咽喉,关中锁钥,没有一个能战之人闻此不会血热。
“……三殿下,还好吗?”他不觉问出。
柳遥之回过马,带他往场中去,行出一段,才说:“殿下他不能回京的缘故,听说了?”
“说是,路上死了俘虏的匪首。”
“对。”柳遥之与陌承光并马,看了下周围,更低下声,“所以他又给按在外面了。殿下好像索性不回封国,暂时留在巴州了。”
是为了与夏侯景晖将军……
柳遥之已经归回谯城王麾下,陌承光知他两面作难,无法再往下多问。
“殿下身体怎样?”
“我离开的时候,还好。”柳遥之神色稍黯,“但之前为了诱那贼首下山,在潮湿的谷地扎营很久,殿下不习惯气候,有时低热。”
“胜利之后,病就会好。”
“对。”柳遥之笑起来看他,“你知道?”
“在太学的时候就是,大考之前他总发烧,过后就好。”陌承光也笑笑,眉心的愁色却还滞着。
“殿下……有种韧劲。”柳遥之仍是低声,“只要身体无恙,他压不折的。”
陌承光轻轻点了下头。
一时无话,两人又行出一段,柳遥之问:“你今天请见,是为了那个库铜的案子?”
陌承光答是,听出七皇子告知他了。柳遥之说:“时机不太好。”
陌承光制了下缰绳:“谯城王殿下的意思?”
“不是。”柳遥之回头看他,“是我体会的,谯城王殿下的意思。”他又转过身,策马说,“北伐各方面需要运转,眼下,兵部是乱不得。”
“将军不觉得,眼下北伐太仓促了吗?”陌承光磕马,跟上他问。
“怎么不觉得。”柳遥之眼望前方,没有掩饰笑里的无奈,“可我就是个带兵听令的。上面的意思,深秋水浅,冬天北方封河,春天还有凌汛,如果不能赶在仲秋之前出兵,就没办法以水路向北运兵运粮,拖到明年夏天……”
他止住了话。
陌承光却听得清楚。拖到明年夏天,今上可能就看不到了。
所以为了“看”,而出兵吗?不为了赢?
“这样的仓促里,有没有只要起了兵,兵部就不能乱,案子就不会再查了,这种原因?”陌承光声音低下去,不知是问柳遥之,还是自问。
“起兵是陛下,还有谯城王的意愿。”柳遥之驻马,“等起兵回来,谯城王再管这案子,”他转头看来,“说不定更趁手呢?”
如果一战功成,谯城王的地位将会大进。陌承光知道柳遥之在说什么。
但是如果不成,谁来承受这一战的后果?
“办案的御史明显在掩饰真相,拖下去,更多的证据可能灭失,甚至证人都有可能被害。”陌承光策马靠近他,“御史台公示的主犯,据说昨晚在狱中自尽,很可能是杀人灭口。”
兵部要乱了,正好,他边说着想,或许正可勒住北伐这匹惊马的缰绳。
柳遥之意外微怔了下,转回头没再说什么,只抬手前指:“谯城王殿下在那边。”
织锦大帐中,穆鸢正在由侍者穿戴整套的金红铠甲。陌承光进帐见礼,他点了点头,平伸着胳膊问:“案子又怎么了?不说是御史台已经结案了?”
陌承光把方才在御史台说过的线索、推断又对谯城王细说,这时王攸纪也已赶到,喘气拭汗进入帐中。穆鸢像没看见他一样,一边被侍者抽紧的腹甲束带勒得皱眉,一边说:“王攸纪一向是没用,怎么,主犯关在牢里还能死了?真该臭骂他一顿!”
“微臣推测吴少关并非主犯,其上更有主谋,甚至他只是遭人利用。”
“可是,死无对证了呀。”穆鸢动动肩膀,让侍者调整肩甲,看着陌承光。
感觉到王攸纪站在了身边,陌承光更已感觉到,谯城王对案件的态度,和之前不同了……
“吴少关在狱中横死,更加印证臣的猜测。臣将以首告的身份,向御史台和中书行文要求重审此案,特来禀告殿下。”
穆鸢张了张嘴,王攸纪接话说:“陌大人无非是觉得,只查到一个侍郎,你费的辛苦不值,动静不够大吧?”他往前一步,站到穆鸢近处回身对着陌承光,“不如就直说了,你想让主犯是谁,你想要栽给哪个?”
“线索引出证据,证据经过查实,事实落在哪个身上,哪个便是主犯。”陌承光正色说,“吴少关是否屈死,主谋是否脱漏,御史也好我也好,都无从空口直断。但线索目前没有完全调查,证据不足,到案人却已身死,何况我兵部库的物资究竟如何收回,至今没有结论,下官绝不会任由案件就此终结。”
“兵部库的铜,不是流到淮南,铸成伪币了吗?”王攸纪振袖,“陌大人自己说的,什么那边已经招供?你倒是告诉我如何收回?”
当时那句,是为了诈出山陵令的供述,免他受刑。陌承光只说:“调查线索,确证淮南的哪些暗炉得到了库铜之后,可以收缴。已成伪币流散出去的部分,是主谋获利,应从主谋家产中清扣。吴少关的家底砸穿,也赔不出库铜损失的一分,不查到主谋,请御史告诉下官如何收回?”
“你也,别太急躁了。”穆鸢已经穿好腿甲,前后走动,又轻跳了几下,“贪墨是要查,但证据,你不是说还不够么。”他站到陌承光面前,“办大事得讲究章法,普天之下现在都眼看着北伐,这当口,兵部的案子先结掉,人心不是稳嘛。”
“所以,殿下也觉得,案子不结掉,兵部里现在有人的心不稳?”
穆鸢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半刻说:“这么大量的铜要是细究细查,不得再闹出几个死罪来?设身处地想想吧,就算没自己的事,上司、下属涉不涉事,谁知道呢?案子不结,整个兵部还不是人心惶惶?”
“北伐在即,大敌当前,整个兵部为了怕查贪墨人心惶惶?这样的兵部,真能支撑北伐?”
穆鸢又皱眉,没回出话。柳遥之从旁边说:“谯城王殿下彻查贪墨之心,贤弟无须存疑,实在是情势到此。既然商讨已久最终决定北伐,还是得靠这样的兵部支撑,眼下兵部安稳对北伐更好。”他看了下穆鸢,“出兵,总要回来的。”
总会回来的。总要回得来。陌承光不知道柳遥之在说哪个意思。但北伐如果真的无可更改,眼下最紧迫的,的确是全力协助被架上锋线的这些将军和战士们,还有眼前的柳遥之……让他们回得来。
陌承光慢慢对穆鸢行一礼,说:“微臣方才失仪,请殿下宽谅。”他起身,向王攸纪又说,“只是,现有的物证说字迹湮灭,最可能的知情人也说自尽,下官需要御史向殿下保证,北伐结束、调查重开之前,所有涉案人员,包括证人,性命不可有失。”
听他还说“调查重开”,王攸纪微露出一个笑,没有答语。穆鸢便对王攸纪说:“这是当然,不然拿你是问。证据也都好好放着,啊。”
“另外,下官还要请问王御史,山陵令徐挺当时在先帝陵园中,已经承认涉案,为何目前的结案文告里对他分毫未提?”陌承光转看穆鸢,“他不是兵部官员,微臣问问应该无碍。”
王攸纪仍没回话,只看谯城王。
“他啊……”穆鸢说,“里面有个缘故的,没法跟外头讲。”
他往陌承光近了些,铠甲压身,手提着腹甲的带子:“把铜胎从厚变薄,他知道,但是铜人里弄出来的铜,他自己没拿。”
“他能证明?”
“怎么说呢,第一回那五个铜人,算下来不是一万五千斤铜么,上了山就没下去,让徐挺拿来修补先帝的墓室石门所用的铜枢了。”
铜枢,灌铸在石门之内,永远无法取出核查。陌承光想,谁能证明?
“剩下的几回不是山下弄的吗,他就不知情了。”穆鸢又说。
陌承光想问殿下信吗?然而答案已然清楚。
穆鸢还说:“铜枢老旧了这回事,说白了吧,就是这些年给先帝陵拨的款不足。徐挺也是好意,事发之后,他就坦白了,但你想……这事没办法说,何况拿来修补的铜,是这么暗地里挪了军用过去的。我已经跟父皇说了,父皇也说就这样吧,徐挺不用问罪了。”
所以陛下知道这件案子。知道多少?
还是这七万斤铜,对陛下而言,没有一个稳字重要?
至于眼前的谯城王,陌承光已经明白了他这番看似精妙的解释从何而来,也明白了为什么案件会突然收结,北伐会突然开始。
有人与他做了交易,用支持北伐,换取解脱案件。
国库的财物,转来转去,只是他们利益交换的砝码。
陌承光垂目不再说话,脸上的神情也渐渐散去,穆鸢看了看他,让随从给自己最后扎上斗篷,笑对他说:“案子也说完了,时候也快到了,走,出去,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一匹深青色的骏马,体格不算很高大,但胸宽肩阔,筋肉遒实,紧凑的头颅上有一双大大的鼻孔。全副重甲的穆鸢骑在马上,马匹依然四蹄轻捷,远远一圈疾速兜返,几乎不见喘息。
穆鸢勒马扬蹄,稳停在陌承光身前,得意地跟他说:“你看,是不是神驹?”
陌承光的眼睛无法离开那马——的确是神驹,耐力非凡,最适合长途奔袭的战马,是能克制北虏的战马!
“……殿下这马,哪里得到的?”陌承光仰头问穆鸢。
“吐蕃的,高原马。”
“和吐蕃开了交易吗?”
“就不能是贡品吗?”穆鸢笑了下,“你还真是,和三哥一模一样的心思。”
陌承光疑惑看了眼身边的柳遥之,柳遥之垂着眼。穆鸢在马上说:“三哥跟吐蕃人谈下了以茶换马的交易,这是快船发回来的样品,父皇给我的。以后开了商道,马就能源源不断了。”
陌承光心头的阴霾一开,喜问:“这样的大好事,怎么朝中不知?”
“因为三哥,是越权谈下来的吧。”穆鸢淡淡说。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陌承光的神情又凉下去。柳遥之看见,在旁说:“像殿下刚才所说,办大事的章法,朝廷得有考量。”
陌承光知他在替自己转圜,但接不出话,听穆鸢又说:“对啊,怎么也得父皇重新派了使者过去谈一遍,再公之于外吧。”
所以武陵王的功绩,就全部被抹杀?
陌承光想笑,他也确实笑了。因为他看见远远一队仪仗呼啦啦驰来,黄尘中旌旗锦障围绕的那位皇子胯下,是他熟悉的另一匹马。
北虏的黑马。北虏王子在悬瓠城下送来,进献给朝廷之后,皇帝又赐给太子的那匹马。
穆鸢也见人来,立刻拨马迎了过去,叫道:“二哥,你来了?”
二皇子穆鲲与他会马,两人对面问礼,穆鲲说:“太子殿下病又起了些,让我代他来。太子说,祝七弟,”他往这边看过来,也对柳遥之欠了个身,“和柳将军西线连捷,克定函谷潼关,席卷中原直向长安,成父皇宏略,自取英名。”
柳遥之躬身对他行礼,旁边王攸纪也跟着拜下去,只陌承光站立不动。穆鲲看他一眼,也向他点了个头,便拨马与穆鸢一同向誓师大会草演的礼台上去了。
那两马并驰。高原的神驹,是穆骏冒着险自担责任,从吐蕃争取得来。北方的黑骏马,是穆骏助悬瓠城击退北虏,敌方示以尊重的礼品。
礼台上旌旗招展,提示臣下列队的鼓乐开始奏响。七皇子穆鸢接过侍者手中的兜鍪端正戴好,挺立的姿态已全然不见少年的生涩,盔头红缨猎猎飞舞。二皇子穆鲲服色深黄,站在更上首的位置,堂堂仪态,衣上绣线闪烁,同样醒目耀眼。
什么都是他们的,什么都不属于武陵王。
失望,难以言说的失望,像冬日枯井,凿开坚冰不见清水。陌承光立在秋日的艳阳下,只觉得心冷。
自从北伐出兵,弟弟几乎日日住在兵部库,一切的物资出入与检查、各种调配都自己经手处理,不在锋线,却像身在锋线一样紧张忙碌。陌闻音知道承光是太肯操心的个性,也不劝他,只在家中备好衣食,常去库里帮他替换。
这与当时在悬瓠城不同,战事在遥远的前方,公务她并帮不上手,弟弟不在家的日子里,陌闻音在院中桂花树下铺起白棉纸,接那坠落的小花泡茶、浸蜜,往往对花一日默坐。
白露过后,燕子也走了。总有前线的消息虚虚实实传回京来,引得街巷之中人心摇荡。陌闻音想王符小姐的心上人是北伐的西路主帅,明白她这段时日一定担心七皇子的安危,心绪比自己更难安定,就不时去探问,也为了让她分散精神,给她写出北虏话的课子、整理北地诗册,更加用心地教她学习。
后来两个姑娘几乎隔日一见,但多数在王宅,这天王符带着保母莲姑前来回拜,陌闻音正在洗头,湿淋淋地抓着头发好生狼狈地去门口迎接。王符当然不怪她失礼数,让莲姑过去给她冲洗,自己立在一边,看大木勺里的水淋在陌闻音漆黑的头发上,水流下去,长发像黑缎子的瀑布。
“你往井边站站呀,这淋得院子一地。”
陌闻音只向王符笑了笑。
“水是凉的。”莲姑忽说。
“不碍事的姐姐,这才秋天呢。”
“你得叫她姑姑。”王符走上前,“她是我远房的堂姑,家里没地方了,才过来陪我的。”
莲姑眼睛垂下,默默地帮陌闻音续水。
她纤细的手指揉在头发上的动作很温柔,冲好了水,又一丝一丝帮陌闻音分开打结的发尾。陌闻音很小起就得不到母亲的照顾了,对这样的接触又紧张,又不适应,又竟有些贪恋。
“两进院子不算小,没用几个下人?”
陌闻音擦着头发,笑说:“我家里就这样,从小惯了,也挺好。自己什么也能做,比遇事发愁强。”
王符想了想,没回应。
陌闻音发觉是不是话说得不合适了,莲姑这时拔下头上的一支银钗,帮陌闻音先将头发挽了个髻。
摸摸那支钗,一种温情从陌闻音心里泛起。她站了一会儿,想着迎她们进屋去吃桂花茶,听见院门口又有人喊:“妹妹?”
熟悉的女音,陌闻音请王符稍等,过去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三嫂。
只见嫂子穿着一身松松的青布刺花衣裙,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嫂嫂,这是我侄女吗?”陌闻音惊喜叫出来。
三嫂何氏面上飞红,点头说:“刚过了百天,你哥哥说,得让你和承光看看。”
“是我们,我们该去看她的。”陌闻音小心触碰孩子软软的脸蛋,愧疚说。
“没事儿,明白。”何氏看向小婴儿亮晶晶的眼睛,跟闻音说,“不在一块儿,咱们各自都好,就行了。”
“哥哥呢?”点了下头,陌闻音问。
“刚才看外面停着一辆大车,问了说有人家小姐在这儿,你三哥就先回去了。”
“是王家的小姐,嫂子快进来吧。”陌闻音忙着招呼。
何氏起脚又站住了:“那个王家吗?那我……”
“没事的,我跟王小姐很要好的。”陌闻音扶着嫂子往里走,“她家不是外面想的那样。”
何氏进了院子,见到王符和莲姑,恭谨行礼。陌闻音两边介绍,笑着说:“今天是我的什么喜日子?亲朋好友都聚齐了。”
王符过来看三嫂的孩子,又好奇,又不敢碰似的。何氏请她抱抱女儿,腼腆说:“借借王小姐的福气。”
王符将孩子小心抱过来,像捧着什么珠宝盒子一样,胳膊都不敢弯,赶紧又还了回去。何氏谢她,王符就说:“我哪有什么福气,祖上挣下的罢了,嫂嫂别客气。”
见王家的小姐这么平易亲人,何氏看陌闻音,眼神喜悦。三个人围着孩子逗了半天,陌闻音感到长久以来难得的畅快。
她想把人都让进屋里,转头却发现莲姑一直站在院子的角落没动,神情落寞。
陌闻音疑惑看了眼王符,王符转头看看,说:“莲姑,你去车上把我那别斗篷的金扣子拿来,身上没带着礼物,先用那个送给孩子吧。”
何氏和陌闻音忙拦着说不用,莲姑听命径自去了。她身影出了院门后,王符低声说:“你们别怪她扫兴,她身世很苦的,本来选进了宫,还有了孩子,没想到孩子滑胎了。上回出宫人,她就被赶了出来,家里也不收容她。她是看见这孩子,想起自己的那个了吧。”
“怎么滑掉的呢?”何氏这新母亲对莲姑涌起万分同情,忍不住问。
“说是为了庆贺她怀上身孕,陛下给她重新漆了一遍宫室,那个漆里面,可能有人混了麝香。”
一刹之间,陌闻音满背的汗毛竖了起来。
“……姐姐?”
听见王符唤她,陌闻音才知道自己是惊到失语的表情,她摇了下头,正好看见莲姑走回院中。
不由自主地,陌闻音往前迈,把嫂嫂和孩子挡在自己身后。
“姐姐,怎么了?”
陌闻音转头看王符,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更不知道能不能说出来。莲姑看出她神情不对,走到她俩身边,陌闻音转对着她双肩都发起抖。
处心积虑害死了邬考工的人,原来就是身边相识,却是这么个温柔可亲的模样?
太可怕了,这人心太可怕了。
“陌小姐?”莲姑轻声探问。
“姑姑在宫里……落了孩子的时候,”陌闻音将声音稳住,问得清楚,“是不是有个叫邬其庸的皇城营造,被抓了问罪?”
莲姑的脸一刹惨白,向后退了一步,定定神说:“那是冤枉,对他不住了,可他没有问罪,是无事放了的。”
“姑姑知道他是冤枉?那为什么,后来又叫太监全宝去求他修义庄,再把他告给御史?”
“什么……什么太监?”莲姑又往后退了一步,“什么御史?邬其庸怎么了?”
“姑姑为什么要他的命?!”
“姐姐,”王符上前拦在她俩中间,“有话说个明白,你看莲姑吓的。要了谁的命啊?”
陌闻音绕开她,只向莲姑说:“姑姑知道邬其庸的夫人去世,他想要积福,就指使自己宫里放出去的老太监去求他修义庄,再用这个僭越的罪名,让陛下把他乱杖打死!这些姑姑全都不记得了吗?”
“……什么啊?”莲姑惨白着脸色,往王符看,“小姐,我真不知道说的都是什么,我没有啊!什么义庄,我都不知道……”她又靠近陌闻音,“这都是谁说的?为什么这样陷我?”
“这是——”想到邬延龄已经进宫,陌闻音顿了一下,“这是听那老太监全宝亲口说的。”
“什么老太监啊?”莲姑哭了起来,“你把他找来,邬其庸……我没想过害他啊……”
“证人已死,这些话到邬考工坟上说吧!”
王符扶住莲姑,蹙眉对陌闻音说:“姐姐,这事蹊跷,你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莲姑的为人我清楚,里面一定有误会的。”
陌闻音的声音发涩:“疏不间亲,我也不求小姐信我,但邬家为此家破人亡,如果事情是真,小姐敢身边放着这么一个人吗?”她转向莲姑,“太监全宝已经故去,这事姑姑是可以抵死不认,但邬考工在天之灵就在看着,要真是姑姑所为,你去他坟上谢一次罪,道一次悔吧!”
莲姑从王符的手臂中滑脱,跪下身去,浑身发颤痛哭说:“我真没有……我,我为什么害他?那孩子……那孩子是我自己打掉的啊……”
院中静下去,何氏怀抱中孩子的哭声大了起来,何氏低头哄孩子,向院中一角避开。莲姑跪倒在地上,看着何氏的方向,流泪说:“那孩子……是我的罪过啊……关邬其庸什么事,我不会害他啊……”
陌闻音愣愣站着,王符扶起莲姑,说:“这边我看已经说明白了,今日我们就回去了。这件事,姐姐自己再想想吧。”
她带着莲姑往外走,陌闻音没反应过来,站着不动。何氏跟过去送出了几步,回来抱着小女儿看着妹妹。
“这个姑姑,我看着她说得不假。”半晌,何氏轻轻说,“那是自己害死了孩子的哭法。”
她的手上拍着孩子,孩子已经安静了,小嘴动一动,眼睛轻轻闭着。
那,邬考工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延龄没身进宫……就是个徒劳?
陌闻音脑子太乱,什么话都回不出来。
何氏扶住她胳膊说:“嫂子知道你和邬家人感情深,但毕竟是人家的事,邬家是不是已经没人了?你别自己着急坏了身子。”
陌闻音回牵住她手说:“对不住嫂嫂,你好不容易带着孩子过来,还闹了你这么一场。可妹妹现在实在有话要跟承光说,妹妹先送你回去,改日再去看你。”
何氏摇摇头:“你别送我了,我就在这等着,一会儿你哥哥来接我,给你掩上门。”
她单手抱孩子累,换了下胳膊,细看看妹妹,又说:“嫂子说了你别笑话,你哥哥是白身,可我家里有做官的,嫂子知道如今官场艰难,最难就是承光这样不上不下的官。你跟着他,两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刚才这事嫂子听不太懂,可听着好吓人。你三哥和我的意思,要是真遇到艰难了,这官咱们就不做了,回家里来,你哥哥那几间小生意,咱们再做针线,怎么也养得了一家。”
陌闻音的鼻子发酸,她探过身搂住嫂子,头抵在嫂子肩上,垂眼就看见安睡的孩子。好像找着了支撑,陌闻音低低说:“嫂子,有哥哥和你的心意,我的心底下就是安宁的。可承光我知道他,他要做事的,我得陪着他。”
何氏轻轻叹气,伸手拍拍妹妹的背:“你找承光就快去吧,啊。”
出来走在路上,陌闻音的头还蒙着,觉得脑袋里像江海在摇。她不想雇车,沿着路走出好远,才发觉平日僻静的街上今天怎么聚起了这么多人,仿佛每家每户都涌出了家门。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喜色。
“这是怎么了?”她问路边一个婆婆。
“姑娘还不知道哪?”那婆婆笑着说,“七殿下的大军,真打下函谷关了,金吾卫今天要放夜,像上元节那样庆贺呢。”
陌闻音抬头,有飘飘的红签子在半空洒,她踮脚接住一张,上写:“函谷大胜,直下潼关”。
关楼上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零星的火箭下来,撞在冲楼的护壁上如同爆竹入雪,即使能听见响动,也不过炸开一个小坑,火苗随即与箭支一同掉落车前,又被迅速甩在滚滚的车轮之后。
城上抛下的投石也有砸中冲楼的时候,一台冲楼的前护壁被砸出大洞。然而潼关的形制所限,城墙上摆不开多几排投石机,推着冲楼前行的大批士兵吼叫着冲锋,迅速突破北虏投石的射程近限,一块块大石从冲楼的上方呼啸着掠过,徒劳地坠落在阵线背后。
压倒性的优势。
柳遥之在一侧山坡上驻马,看着座座冲楼接连撞至关城墙下,顶部冒出争先恐后的士兵,将短梯搭在城头与冲楼之间,先锋叶援抛出钩索钩住城垛,轻而易举地第一个跃上潼关城头。
“……潼关的后面,原来是这样啊将军。”
落日西斜,如同站在一道窄门的出口处,关中大地在他们眼前向远处铺展开,田野和山峦笼罩在泛金的暮光中,华山之巅的仙掌崖在澄清的半天遥遥可见。
柳遥之与叶援一样望着西方,心潮之下却隐藏着暗礁般的忧虑。
是否赢得太快了?
“早知道是这样,真该早点打来。”叶援眺望着华山方向说,“王师一到,虏军听风而逃,虏地的汉民肯定早盼着这一天了。”
柳遥之向他笑:“不是虏军听风而逃,是你们奋勇忘身,王师所向披靡。其实我祖籍河东,也早盼着有朝一日打回老家去,能看看家乡风物,会会父老。”
这次北伐中担任柳遥之副帅的韩明子将军在一旁说:“末将愿为将军为先锋,一鼓作气挺进关中!将军看何时拔队进兵?”
柳遥之带着笑,转回头看天际。
落日下沉得很快,上方的天色已转为苍蓝,太阳挡在被映出金边的低云之后。
“我们来时取速,单刀直入插进虏地的中心,但以我们的兵力,控制不了太大的地域。此时潼关以西、函谷关以东都是敌区,如果挥师西进,两座关城可能不保。”片刻,柳遥之慢慢说。
“是啊,韩将军,”叶援帮主帅说,“咱们得等东线的合兵过来,或者等谯城王殿下增派后援上来。”
韩明子是武人世家出身的宿将,四十余的年纪,性情直爽,他叹了口气说:“唉,东线哪能指望?东线统帅,是江夏王啊,末将在他手底下干过,那是个朝廷指哪一下,他往哪蹭一下的主子,半点不肯做主,几千里路,哪能来得及?下面王仁举、吴复这几个哪能打仗?就一个郭乐成是点意思,偏偏还是个降将,且不说咱们放不放心他,那边和他打配合的要是不放心他,他能成什么事?”
“韩将军的意思呢?”柳遥之问。
“依末将看,东线那帮人打到冀州就不错了,绝不能指望他们扫平了中原,过来给咱们当后盾。好不容易打到了潼关,往下面,咱们得自己打算。”
“不是还有七殿下在襄州的兵马吗?”叶援说。
韩明子摇了下头,看着柳遥之:“都是得七殿下知遇之人,末将就直说了。殿下年少,没经历过战场,他的用兵就是用人。既然殿下点我们为将,他指望着我们帮他,远胜过我们能指望他来帮我们。再说这次的出兵,朝里、兵部那些主和的,怎么突然都转了性,这里头有没有就想等着殿下用兵有个闪失,抬脚要踩的人?”
“韩将军,你是说……”叶援插话,“有些支持北伐出兵的,其实是盼着咱们败?”
“是啊!”韩明子一声叹气,“所以殿下谨慎,怕损失,这都难怪他,他不敢败啊。他一次只肯发来一点兵马,我们也不要指望着殿下,也不要催他,免得他那边急里更生乱。我看前方这里自作主张,也是方便,也是万一真有个闪失,殿下容易脱了责任哪。”
“韩将军考虑得周详。”柳遥之偏过身,高高的身影挡住了落日的光,神情在背光下不甚清晰,“所以将军觉得,往下该怎么走?”
“就留一部分人驻守关城,在这城上多树旗帜,多让兵马绕城转悠,唬住北虏。主力迅速西进,杀几个要紧的人,或是缴获些要紧的东西,舆图制书之类,这才算是战果。其实柳将军心里该清楚,占地,咱们可占不了,凭咱这几个,还能在北虏境内抠出一块地来长久占住?要是这一趟打来,只占了这两座关城,时候一长还得还了回去,那等于白打了啊。”
柳遥之沉吟不语,叶援说:“韩将军,像大帅刚才说的,两座关城,咱们守关就得分兵,再分一部分出关向西,人马哪边都多不了,要是北虏打了回来,万一把关城给丢了,咱们人就被堵在西边了,容易被他们收口袋吃掉。就算还能把关夺回来,那不是折腾吗?”
“潼关、函谷关,既然拿下了,就绝不能丢在我们手里。”柳遥之发话,转头重新看向天际。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只在大河涌来的地平线上留下一道深青。
“无论能占住多久,得到朝廷回师的命令撤出去,是一回事,被北虏反击丢掉了是另一回事。我们占住这两座关城,就像两面大旗插在北虏腹地,全天下都在盯着,城丢了,等于旗倒,我们交代不了的。”
韩明子不再说话,虽然看不见柳遥之的神情,但他听懂了柳遥之话中的深意。这两座雄关的名号,远重于它们实际的价值。
“韩将军,潼关与函谷关,你我分别驻守。”柳遥之在夜色中转回身,“务必尽心,不可有失。”
韩明子领命。
“眼下当务之急,是站稳脚跟。无论东线怎样,援兵怎样,稳站在这里,我们,”柳遥之重重说,“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叶援终于意识到,主帅始终在考虑的,与其说是如何取胜,不如说是如何在这场注定无法完胜的北伐中全身而退。
他见主帅转向自己,听柳遥之说:“所以一个重任,我又要压在你的肩上了。”
“将军信赖,末将纵死不辞。”
柳遥之笑:“用不着‘纵死’,这回不是让你做先锋,是做后勤。”
“后勤?”叶援扬声,一下难以接受。
“韩将军说得对,后援不能指望,战线拉长,每处的兵力都有限,很容易被敌人从中间分割截断,供应将是最大的问题。咱们得自己打算,占在哪里,就从哪里征粮。”
“就近征粮?”
“对,不能抱着后方可以稳定发来粮草的希望,函谷关以东的陕州,潼关以西的商州,凡是我们的兵力能控制的地方,务必将粮征上来。”
叶援的神色中透出顾虑,虽然口号上他喊汉家父老心向故朝,但毕竟占在敌区,如果百姓不肯交粮,可能需要威逼,甚至明抢。
“我知道不会容易,所以需要你迎难而上的劲头。”城头上已经点起火把,叶援看到主帅的眼中完全没有了熟悉的笑意,“占住了这两座关城,我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能不能靠我们自己支持住我们的人马,就是成败的关键。”柳遥之看向韩明子,韩明子也在点头。
韩明子拍拍叶援的肩膀:“小兄弟,战略定了,一块往下扛吧。”
“有事再奏,无事退朝——”
战事方兴,大朝会由每月的初一一次增为初一、十五两次,始兴帝于前后宫之交的建极门下亲临听政。今日汇报完毕近期战况,兵部、礼部关于嘉奖谯城王西路军将士的提请亦得皇帝首肯,司礼中官照例扬声。
建极门阶下远处,兵部排末有人出列行礼:“臣有奏。”
心里正等着散朝的大小朝臣统统转身向那边角望去,又回头仰看建极门下天子的神情,一时满场窸窣衣声。只见始兴帝浮肿的眼睑缓缓翕动,点了下头,中官扬声道:“报上职名——”
“兵部库部司主事,陌承光。”
嗡嗡的议论声从朝臣队列中泛起。此人在悬瓠城的名头当然人人听过,返京以来在兵部的行事朝里也大有传闻,都知道他掀出库铜一案,在御史狱里死了一个兵部侍郎,今天更在大朝会上冒头上奏,不知倒霉的又将是谁。
官员们不免向兵部排首瞟去,那边却是安静得出奇。
始兴帝也在看五兵尚书,不久转向御座下站得最近的太子,吩咐:“朕累了,你听听他说什么,小事你自行处置吧。”
太子领命,皇帝便起身。看见这退朝的态势,低低的满场议论中掺起了更多疑问,朝臣虽然在礼官的唱仪之下都陆续行礼恭送,但起身时尽是观望甚至看戏的神情。
陌承光静着脸色,向建极门台阶上望,只见太子与近侍共同搀扶皇帝行入门后的内宫方向,又返回等待礼官抬来太子听政的座椅,摆在御座之下正中。
皇帝的态度莫测,却也明确。天子并不鼓励自己这样的小官在朝上言事,即使大朝会是中低级官员几乎唯一的面圣机会。天子也不认为自己所言有被他听闻的必要,不论是什么内容。
太子已经落座,与陌承光的视线遥遥接上。
陌承光甚至觉得,皇帝留下太子听自己奏事,表面看是委以朝政,实际同样是一种忽视,而朝臣们都懂。
中官唤:“陌承光近前说话——”
陌承光垂首一礼,快步穿过已经不再整齐的朝臣队列,将越来越嘈杂的说话声甩在身后,踏上建极门台阶,行至太子座前再度躬身。
“何事来奏?”
太子的声音总是柔缓,略略乏中气。陌承光抬起头,见他比自己初回京城去东宫谒见时脸色似乎红润些,肩膀仍像刀劈般消薄,坐姿端正而松弛。
从那姿态中,他感觉太子怀有和今日的自己相近的心境。听天命,但尽人事。
“启禀殿下,北伐前线粮草的供应紧张。”
阶下本来带上了烦倦的朝臣议论暂停一瞬,接着冒出一个新的高峰。未等太子有所回应,五兵尚书佟红庭出列抬头:“出兵以来,北伐粮草供应平稳,哪来的道听途说,敢来惑乱君前?”
陌承光没有看他,向太子又一礼:“微臣是算得。”
“算什么——”
太子对佟红庭抬了下手:“让他先说。”
“朝廷的军粮储备,集中在兵部几库,微臣职权之内,可以看到各处出入库的报表。约从半月前开始,各处粮草出库的速度均有放慢的迹象,而且趋势越来越明显。”
“趋势?”太子轻问。
“这说明,前方粮道堵塞,中转仓的容量有限,为了避免无法入仓、自行承担损失,中转仓不再向兵部库请调新粮。”陌承光语速平稳地向太子解释,“微臣不知道前线共有多少兵马、各处如何分布,但以十天前的出库总量测算,当日运向前方的粮草,只能支持二万余人,这个数字一定远小于实际的兵额。”
“所以呢?”佟红庭在他身后踏阶而上,质问。
“大兵远出,粮草主要靠后方以水路接续粮道支持。按照兵部条例,每名士兵应带五日存粮在身。”陌承光回头看佟红庭说,“所以,至少五天以来,前方有大量的士兵不是靠自己解决供给,就是饿着肚子。”
太子暂没说话,等待着佟红庭的反应。佟红庭更向上行近了些,往阶下群臣看去,笑笑说:“十天前就发觉,拖到大朝会上禀告?”在三五的附和声中,他也站至太子座前,“殿下,此人真要是为了前线的士兵考虑,为何当时不立即报告给上级职官?我部里一查便知他的臆测是假,岂能容他越级上报,在这朝堂重地,居心叵测哗众取宠?”
“下官向我的上司郎中、分管的侍郎,还有北伐的调度署都有报告,但不见任何改善。”陌承光平静对他说,“前日下官请见大人,所上书帖亦无回复,不得已,才敢在此时禀告御前。”
佟红庭断了下话,小官的请见帖如果不附拜礼,文书们早就知道不必拿来烦扰,他确实不知道陌承光曾经上书。但见太子还未表态,他抢先又说:“粮道艰难,是你的新知?东西两线出击,我朝大兵深入敌境,粮道必然是枝蔓铺开的状况,北虏的骑兵来去如风,一场奇袭,就能搅乱供给线路。几天的阻滞都属自然,前方中继已经在全力修复。”
他看了下太子,太子眉头平展,神色并无不悦。
“你这样的年轻人,本官见得太多。”赶在陌承光开口问前,佟红庭端出上官口气,“自己的职位没有摆正,凭一点假聪明,眼睛专挑上面的小错,指望着邀功表现,惹起是非来你能趁机一进?”他再对太子拱手,“殿下,此人仅凭纸上虚算,就敢罔顾事实动摇军心,更在御前妄语,兵部带回后必会重重处置!微臣管束属下不严,也请殿下降罪。”
太子看向陌承光,眼中阴郁渐起,但仍不发话。建极门广场中的议论慢慢落下,结果似已浮出水面。陌承光的视线中是太子座椅扶手上缠绕的金漆蟠龙,他在想,这样极尊极贵的造物,也不过做成被缚的摆设吗。
“微臣的职位所限,确实看不到北伐实情。”陌承光垂着眼说,“但纸上算得的数字清楚明白,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真是前线的供应不足,微臣也不敢忽略,只因,微臣饿过。”
议论声骚然又掀一重,其中的嘲讽意味远多于同情,陌承光听得出,佟红庭也能。他咧嘴向陌承光一笑:“又是悬瓠城?不错,悬瓠百日,功绩好听,但你此后的功绩要凭在兵部任上的真才实干,就职以来,你又有什么功绩,值得一提再提?”
陌承光转眼看他不语。
军粮,冲楼,床弩,库铜。皆无可提。
“要提当年勇,”佟红庭再次回身看向阶下,“朝上众位贤能,除了你陌承光,没人上阵打过仗?本官当年在北疆沙场,不也吃糠咽菜!士兵送出去,是为国作战,还是为了供起来吃吃喝喝?”
百官的议论交谈随着佟红庭的话更加肆意,华丽的官服身影各处错动,建极门下一派纷纷攘攘。阶上一旁,二皇子穆鲲这时咳了一声,语音不算很高:“列位,太子殿下临朝听政,视同陛下在此,礼仪不可有失。”
嘈杂声霎时停息。
太子垂眼,眉心淡淡结起。
趁这一静,陌承光说:“大兵出境,北虏早有准备,必然一样会收纳粮食坚壁清野。”仿佛方才的一切与他无关,他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节奏,“陛下的战略宏大,西线,已经如期攻克了函谷和潼关,那便需要后军,把住退回中原的通路,柳将军部才能无忧西进,直向关中长安。因此东线而来的合兵,对北伐的下一阶段至关重要,但据微臣所知,东线的先锋部队,已经濒临断粮了。”
“东线先锋?”太子抬头开口,“是谁?”
“直说就是郭乐成吗,”佟红庭瞥向陌承光一眼,笑对太子说,“还以为此人不敢说出实话,殿下,其实是那北虏的降将不经程序向兵部上报请求,反而对这陌主事私自泄露前方机宜,两人信上妄议朝廷战略,频繁称怨叫苦啊。”
“所以,大人知晓郭将军与我通信的内容?”陌承光转过,问他。
佟红庭遂意点头。
“所以前线将领发回给兵部职员的私人信件,大人都会拆查?”陌承光追问,“可曾得朝廷授权?”
佟红庭一顿,很快说:“他人自然不必,但郭乐成身份特殊,兵部不可不查!”
“又或者,正因为兵部始终是这般敌视的态度,甚至把郭将军向我粮草官询问本职事宜,都称为妄议战略、称怨叫苦,他才无法经由程序向兵部请求?”
佟红庭张了下嘴,陌承光又向太子说:“殿下,郭将军从前的身份确实特殊,但兵部始终不能将他一视同仁,也是实情。供应紧张的时候,他的队伍往往第一个被减少分配,因此缺粮格外严重。”他已经不再去掩饰话语中的迫切,“但郭将军部是东线的尖锋,他的战果,直接影响东西两线于中原合兵,微臣请求,对他部的粮草务必保障!”
“你和郭乐成有交情,说他务必保障,前方那么多的将军,谁认识一个都来对殿下叫嚣务必保障?”佟红庭向前一步,“殿下,前方粮道艰难虽属实情,但兵部已经在全力维持供给,请殿下试问此人,他的‘务必’如何保障?”
太子对他的逼近不适,微微后仰,看向陌承光。
“减少占据城池,避免将人马滞留在一个个局部。省出足够的机动兵力,各部配合,由后军向前军传递粮草。”陌承光的回答迅速,“这样,长线的粮道,就转变成一段一段由我军控制的接续路途,而不是从后方派人,千里迢迢穿过敌境送去最前线。”
见太子眉头似乎略有舒展,好像要点头肯定的意思,佟红庭声音急起:“尽是纸上谈兵!前方各部,是各自的将军率领,后军凭什么给你前军传递粮草?陛下北伐,是为了收复故土,不占城池,队伍开过去何用?给你的前军郭乐成专做搬运的吗?”
“有城无粮,等于困守。下官不是说一城不占,如果能攻克洛阳是另一回事。但没有补给能力的小城,下官认为不应持续占领,怕的是我们的守军反被敌人分割包围于城内,各个击破。”陌承光早不顾及上下级别,直言反问,“如果将领之间不知配合,不做通盘考虑,派出那么多路兵马远至境外是为了什么呢?”
“轮到你来教我五兵尚书战略?!你算什么东西!”佟红庭紫膛的虬髯大脸怒色积满,厉斥出口,“远派境外的将军竟是听你的?随机应变是将领的本分,柳遥之打下了两关那么大功劳,还不是全军动员本地征粮?也没像你的郭乐成这样叽叽哇哇地叫苦!”
“柳将军……本地征粮?”
太子闻声,也猛然抬眼。
“……汉家百姓心向旧朝,踊跃输捐哪。”佟红庭忙向太子解释。
“大人知道,知道潼关函谷关那里的地形吗?”陌承光不觉抢进他二人之间,脑海中的所有语句一时清空,磕绊着问佟红庭。
“什么意思?本官是——”
“北面王屋太行,南面是,秦岭余脉与崤山,窄窄的崤函谷地夹在当中,西面商州、东面陕州的大部,都是山区,即便平时,那里也绝不是产粮充足的地方。”陌承光被惊住了,语调不稳,“如果,我是北虏,如果朝廷的后援不济,我会发大兵……”他抬起两手,“堵住崤函谷地的东西两面,”用力向胸前括去,“截断商州陕州,以关山为城,将柳将军的队伍困死在这个区域里!”
佟红庭盯着他,脸上神色变化,很快扯出一个被逗乐般的笑:“真没看错你啊,与降将交连,替北虏谋算,轻车熟路啊。”
“大人不觉得……柳将军攻下函谷关与潼关,太快了吗?”陌承光充耳不闻他话中的诛心之论,只定定地问。
“什么意思?王师势如破竹,自有天助,你这是嫉妒友军的功劳了?”
“出兵才两个多月,就算快船快马,一路攻进,现在应该才抵达陕州不久。”陌承光转向太子,“两座关城,天下绝险,五日之内被接连攻克,这说明,北虏根本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殿下不觉得,柳将军部……有可能,是被蓄意放进去的吗?”
太子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正要开口,却听佟红庭说:“危言耸听而已。潼关函谷关是什么地方,北虏能视为儿戏,能轻易放弃吗?!”
陌承光转身与他正对:“潼关以西的关中是敌区,函谷关以东的中原,如果东线不能合兵控住,一样是敌区。南北险阻,前后临敌,这是个完美的笼子!”他又看太子,已经不知道还怎么能向对方传递自己的焦灼,“殿下,佟大人,柳将军部的供给和后援必须、必须保障!否则就是我们,是我们将他们将士困入虎口啊!”
太子的脸庞好像上了一层浆,坚硬地板起,翻上眼盯着佟红庭。朝堂已经极静,佟红庭还想说话,但气氛容不得他。太子起身,说:“这个意见,必须要重视,待孤报与陛下,责成兵部,与北伐调度署和中书会商解决。”
陌承光急跟上:“还有郭将军部,他对合兵中原——”
“郭乐成也一样,”太子转眼看他,“你先回信安抚。”又命佟红庭,“同样责成你兵部处理。”
佟红庭行礼,脸色不平,但称领命。
陌承光仔细地看过面前的太子和上司,两边各一礼:“多谢殿下……多谢尚书大人。”
“你是为朝廷办事,”太子整衣向建极门内行去,“不必谢我。”经过佟红庭身前时,他又回首一句,“你也不必谢他。”
“大帅……大帅啊……这真是小老儿村里,最后的粮了。”弘农县平村的村老在柳遥之马下连叩了三个头。
“不敢。”柳遥之身上有甲不便下马,让他新任命的督粮官叶援搀扶村老起来。叶援扶起了人,却厉色对那村老说:“大前天来时你就是这话,今天再催还不是拿得出来?敷衍王师,就是为虏人助力,你可明白!”
“叶援。”柳遥之温声止住他。
叶援抬头看向主帅,眉头郁结。那老丈也尽力直起驼背,向马上的柳遥之说:“大帅啊,俺们是平头百姓,哪敢欺瞒大帅,今天俺们拿出来的,真是家里最后一点过冬的口粮啊。王师王师,总不能跟土匪一样,让俺们明天就揭不开锅啊。”
“少来胡言乱语!”叶援在旁疾声,“对着北虏你们也是这副嘴脸?”他噌地抽出鞘中钢刀一段,“别以为我们将军慈善,就忘了刀带在谁身上一样能杀人!”
那村老颤巍巍跪下,伏地接连又叩了几个头:“大帅饶命,饶命……”
柳遥之下马来,挥手让叶援退开,亲自搀起那村老。村老一边喘气,一边费力仰脸看他:“大帅亲眼看见了,俺们山村里穷,就这几分薄地,一年就收这一季。把俺们粮食拿走,那跟杀了俺们一样的。”他扭动脖子转向叶援,“大帅你来了这么多次,小老儿知道你不容易,大帅非要再拿,就杀了小老儿,尸首就麻烦大帅还给俺家人,做成肉脯熬过今冬吧。”
“你!”
柳遥之向那村老说:“老丈,王师与北虏不同,我们不是要老丈村里的粮食,只是暂借。我们奉皇命千里行军至此,还望老丈体谅,待后军将粮食送至,一定还来。”
那村老慢慢扭回来看他:“大帅啊,你说暂借,啥时候能还?你们在俺弘农、函谷这里进进出出,要两个月了吧?别说等你两个月,就算等两三天,俺们也要饿穿了肠肚啊大帅。”
柳遥之忍住叹气,连月以来,他知道叶援勤苦,踏遍了己方控制下的山区,宣传许诺、利诱威逼都用尽了,却再难征出粮食,他作为主帅只能亲自出面,却仍是如此。
情势不可透露在脸上,柳遥之笑说:“老丈,北伐一盘大棋,十余位将领多线攻略,进兵的节奏我不好向老丈透露,但我们暂驻在此,只为等待陛下全面总攻的命令。我是王师北伐的西路先锋,潼关函谷关一带的兵马由我统辖,我以声名向老丈作保,王师绝无搜刮百姓之意,此来只为收复故土,解北虏制下万民于困苦。望老丈与我们共度一段艰难,待胜利之后,定当报偿。”
那村老听完,苦着脸折下腰说:“看大帅是讲理的人,小老儿就直说了。你们总说,北虏,你们叫北虏的,什么什么样了,可对俺们崤函这一带的山里,他们启族人不征粮的。”
柳遥之看叶援一眼,叶援垂下眼点头。
“俺们虽说住在山里,外面的消息多少知道,听说弘农再往东,外面平地的地方,到处都是人家那边的队伍啊。实话说,大帅你们是不是自身难保了?”
叶援想要反驳,柳遥之止住他,自己说:“我们的目标是向西,东侧确实没有安排太多兵马,但重要的城池据点都在我们手中,北虏那边的不过是些散兵游勇。”
“小老儿世代长在这兵家必争之地,想大帅这是宽俺心的话吧。”
柳遥之的嘴角抿起。
“你们是占了几座关,几座城,可饭都吃不饱,光要石头屋子有啥用呢?西边没有人家的兵?往东往西一样都得打吧。”
叶援怒道:“王师的战法,不用你操心!”
“这不是小老儿要操心,明眼看着是啊。”村老回出叶援一句,像累极了,背弓得更低,“实话说,小老儿活到这把年纪,听俺爷爷讲过些本地曾在皇恩之下的旧事,可俺的后辈,既没听过,更没见过。他们北人不来征粮,大帅们来征,小老儿就算拼着自己饿死,把粮给了将军,再往下小老儿可真是征不动了。小老儿也不怕死地说了,大帅们占在俺们这,能占多久?你们一走,还是人家回来,俺们不一样得过活吗……”
归途骑在马上,柳遥之想着这些话,一路不语。
他自己祖籍河东,自幼父辈的教诲让他一直觉得,只要有一日王师北扫,北地的汉人便会揭竿而起襄助王师,共复衣冠。然而实际攻至北人腹地,起兵响应的多数是当地的强梁大族,所为无非趁乱瓜分势力,战事顺利时他们踊跃相助,时间一长战事困阻,这些“义兵”便如鸟兽散。以为对困难有过充分的估计,然而凭着一厢情愿,终是过于乐观了。
与先前预计的完全一样,后援和补给遥遥无期,谯城王从襄州三千五千地增发过一些兵马来,但都是进来容易,出去困难,反而导致粮草更加紧张。
柳遥之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马后的粮车,上面是今日从七个村子好不容易东挪西凑装了半车的杂样谷物。
“将军,今日起口粮折半吧。”叶援看见他回头,神色郁郁问道。
柳遥之没有答话。口粮折半,军心怕也要折半了。
得冒一次险。
“陕州东面的北虏部,最大一支屯在孟乡,离我驻地八十多里。”柳遥之向叶援说。
“属下知道,那支已经在那一带驻扎了十来天,我们督粮东进困难,主要受他的阻拦。”
“我欲选精兵一千,夜往劫营。”
叶援惊了一下:“将军?还不到——”
柳遥之截住他:“不能把自己逼到没有退路的时候。我们始终在宣扬西进,东面的防守会相对疏忽,如果能打开开口,对我粮草保障有利,何况要是能劫到他的屯粮,更解燃眉之急。”
“只带一千人,太少了吧?”叶援还在反对。
“趁夜偷袭,只能轻兵潜行,要是动静太大引得他们出营,野战就不是我们的长项了。”柳遥之语气坚决,“我的意思,你督粮这些日,对本地熟悉,夜间长距奔袭,路线最要紧,你去寻两个靠得住的向导,先勘测前路,最迟明晚必须出发。”
叶援领命,抬头又问:“那,口粮折半的事?”
“再等两天。”
次夜新月如钩,山路之上光线暗淡。由驻地向孟乡去,有大段路途不能骑马,一千人的队伍,马勒口人衔枚,鱼贯而行,行在后面的只能看见前面的马臀。天气已交十月,夜晚山间苦寒,行至山高处浓雾湿衣,月亮也只剩泪迹般昏昏的一抹。柳遥之又行过一个山坳,忽然停步拉住了马。
他后面的一线长队顷刻全部停下,柳遥之扭头向传令兵道:“去问那向导,为什么路走回头?”
前后的队伍无声骚动起来,有人开始焦虑地踮脚,柳遥之一扬鞭,那骚动瞬间如沙滩上潮水一样向两侧平复下去。向导很快被带到柳遥之面前,柳遥之看他神色,已知他心中有鬼,沉声问:“带我们兜圈子,是什么用意?”
那向导瞄了瞄他,像背书那般说:“禀将军,前路有塌方,小的走到这刚想起来,只能稍微绕一段了。”
“昨天勘路回来,没听说塌方的事。”
“是……昨天夜里塌的,小的也是早上才听说,这不就忘了嘛。”
不能再往前走了,柳遥之心说,愿意带路的只找到这一个,果然其中有诈。
“到孟乡还有多远?”
那向导马上说:“还有三十多里了。”
不对,虽然山路容易累人,但从出发走到这里的路程,绝对不止五十里。
柳遥之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来路,应该在重复绕圈,此人的目的似乎不在于将队伍带进某个埋伏里,而是在拖延时间。
一种可能是,他心向北虏,又不敢得罪王师,想转到天亮推说迷路,脱解他自己。
另一种可能是,他的目标不是眼下这支队伍……
柳遥之一惊,回头望向来路。
坏了!
他匆匆吩咐身边的士兵绑了那向导,火速传令全军回转。狭窄的山路上马队转身十分困难,这命令引起一番乱势,好在都是精兵,迅速调整稳定下来。柳遥之弃马让其他人牵,自己沿着崖边赶至队伍的最前方,凭借一路而来的记忆带队全速返回。
来路的谨慎不安转为返途的焦急,刚走出陡峭的山路,柳遥之就命全员上马疾驰回营,在那渐渐亮起的晨光中,他只觉得马蹄不够快,只求自己的直觉失准一次,敌人千万别是利用了自己喜欢亲赴奇袭的习惯。
驻地已经近了,函谷关方向的两山夹角处露出薄明的灰蓝色天空,而前路也传来一阵马蹄,那蹄声听起来像是奔命,又像是告急。
柳遥之闻声减速,在来马之前勒住了缰绳。
迎面而来的叶援看见他,马未完全止住就滚身下地,先砰砰砰重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来时已满额是血。
“将军,中计了,北虏趁将军远去,夜袭了关城,函谷关……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