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与她
当她再次收到他的来信时，已经是十年之后。
都说字如其人，十年过去了，他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丑，龙飞凤舞，处处充满着狂野不羁的味道，跟当年一个样，没有半分改变。
这是他给她留下的最深印象。
两人最开始的相识没有什么特别的，也并不浪漫，就跟很多人一样，他们是在大学的社团里认识的。
彼此都有着相同的爱好，他们都爱唱歌，却也都五音不全。
但稍有不同的是，每次社团组织唱歌，他总是主动请缨，用五音不全的声调捧得大伙哈哈笑个不停，在学校的社团里，他算是独一门的奇葩。
而她一直都是当着台下偷笑的看客。
大概是进入社团的第二个月，他主动找她聊天。
“你为什么老是躲在角落里？”
每次社团活动，她就爱挑角落入座，如一面天然冷漠的墙，隔开她和其他人。
这个问题问得好，但她不知晓应该怎么回答。
因为从来没人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她习惯如此，也向来如此。
被诘问的彼时，她有些手足无措，张着嘴，凑不出一句像中文的话，现在想来，自己一定是满脸通红了吧。
或许那是很尴尬的一次接触，不过她记得清楚，他接着说过的那句话。
“明明挺好看的，怎么就爱躲着人呢？”
自那以后起，她时不时就会对着镜子发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止一次地想。
“真的…好看吗？”
镜子里的人，说不上精致，却也足够清秀、只是脸上总是缠着甩不开的阴郁。
似乎印象里，曾经也有人夸过她好看，那是谁呢？
父母？邻居？还是以前的玩伴？
记不得了。
过去的事太遥远了，她记不清楚，而且，她也不想回忆。
“喂，又在发呆？”
社团活动上，他又凑了过来，不论她躲到哪里，他总是可以第一时间找到。
突然从回忆里惊醒，她看着凑到面前的他，陌生人的靠近让她感觉到不舒服了，下意识地往角落后退。
“社团成立五周年的庆典，毕业的学长学姐们都回来了，就你一个人待在角落，这样不好吧，马上就轮到你上场了。”他指了指身后舞台会场的主持人，如是说道。
她如梦般醒来，断失的记忆回流到大脑里，今天是社团周年庆典，每一位新来的社团成员都要上台演唱，而接下来，马上就轮到她了。
可是她还没准备，远远没准备好。
“怎么？你害怕吗？”
她眨了眨眼，像木偶般木讷地点了点头。
“那这样好了，我跟你一块上台表演。”
她对他投向疑惑的目光，他已经在第一轮表演过了，为何又要…？
“我还没唱尽兴呢。”
就像看明白了少女疑惑的目光，他拍着胸口保证道，“放心吧，有我在，不可能搞砸的。”
他说得不错，两人的同台演唱很受欢迎，成功逗笑了全场。
从某种角度而言，确实也很成功。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上台，又怎么唱完歌；反正当她走到台下，捏紧麦克风的双手上，全都是汗。
“怎么样，我就说有我在肯定不会搞砸的吧。”他笑着向她邀功，就像是一个期待得到奖励的小孩。
就像溺水者找到了救命稻草的感觉，她头一次在其他人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她点点头，第一次开口回应了他，准确的说法是，第一个字。
“嗯。”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就开始熟络起来。
他总会在社团活动的时候拉上她，她也从一开始疏远冷漠渐渐接受容纳他的存在。
两人不再陌生。
“呐，我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喜欢躲开其他人？”一次在逛操场的时候，他开口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听到这个问题，她怔了怔，呆呆的看着地面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思索了一会，没吭声。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也不明白要怎么说才好。
“算啦，你要不想说的话，就不勉强了。”
见状，他也不强求再要追问些什么。
“我，我怕其他人。”她犹豫再三，开始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他半带诧异、半带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怕？为什么怕？”
她坐在草坪上，眺望着远处被云遮蔽了霞光的夕阳，娓娓道来。
她是从乡下来的农村人，刚上高中那会，满嘴乡土味的普通话经常招来班里女生的嘲笑，但彼时，她也有几个玩得好的男生。
可是好景不长，班级里的孤立和欺凌越来越严重，她越发不受到同学的待见，甚至欺凌的情况还延升到宿舍内部。
同寝的女生对她施暴，把她的物品丢到垃圾桶里，还用言语威胁。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单单是自己受到针对，受到区别对待。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她偶然听见其他几个同学闲聊才意外得知，原来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受到班草的青睐，招来女生的羡慕和妒忌，于是便有了各种的污蔑和诋毁。
无中生有最是伤人。
好的容貌没给她带来特别的优势，反而制造了巨大的不幸，也由此她的性格发生变得内向、孤僻，总是独来独往，和人甚少交谈，仅剩的几个朋友也离她而去。
最后…她卷开衣袖，露出胳膊上的一道伤疤。
“这就是你不愿意跟人相处的原因吧？”他看着她身上的伤，抿紧嘴，转头看向夕阳，“原来是这样，你真的，挺勇敢的。”
她又愣了一下，回味着他说过的话。
“勇敢？”
“能努力活到现在，难道不就是很勇敢的证明吗？”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得真好，哪里抄回来的名言。”
“还用抄？”他用食指轻轻敲了敲太阳穴，“我可是有大智慧的人呢。”
在她印象里，他总是自诩聪明绝顶。
但是看他的发量，倒是跟聪明绝顶不太沾边。
两人是不同专业的，碰面的次数并不多，只有在上公开课，偶尔能够邂逅一两回。
当然，跟电视剧不一样的是，两人碰见了面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充其量是互相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大部分时间，是他主动向她挥手打招呼，有些时候，跟他同行的伙伴也会一旁瞎起哄，嚷嚷着要泡妞之类的，引得她面红耳赤，红着脸快步离开。
时间久了，不知怎么的，一些流言开始在她的班级之中传开。
她很担心流言蜚语会变本加厉，引起同班同学的仇视，开始有意疏远他，尽可能不去参与社团活动。
可怎想到会有一天，他居然会主动找来。
那天，她正上着公开课，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转头看去，正见一人，笑脸盈盈地坐到了身边。
他举了举手里的瓶装豆浆，塞到姑娘的手里。
豆浆还是温热的，刚从饭堂里买回来。
“为什么你过来了？”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底气不足，像做贼心虚一般。
“只是偶遇而已，最近都好像有意躲着我，怎么了？我招你生气啦？”他嬉皮笑脸地回答道，“要是生气了，我给你道歉。”
“不，这和你没关系…”她把脸转到一边去，不大想回答。
“那，为什么看到我好像不大高兴呢。”他把脸凑近了些，呼吸都拍到脸上，这让她更紧张了。
“我…我不想别人误会，我们两有什么。”她的身子往旁缩了缩，有意退避。
闻言，他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是嘛，那还真是有点可惜，本来我还有个秘密想要跟你说呢。”
“秘密？”这下，轮到她有些疑惑了。
“你想知道？”他微微一笑，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既然是秘密，那暂时还是先保密为好，等我准备好了就跟你说。”
说完，他忽然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会喜欢的。”
自己会喜欢的礼物…究竟是什么呢？
说实话，她真的想不出来。
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从小就活在别人期待中的她，很少会考虑到自己的情绪。
高中认识的朋友也都在在高考以后，渐行渐远，没了联系。
现在想想，可能很早以前就习惯了孤单一个人，才对其他人的好那么敏感吧。
至于说别人送礼物什么的，她压根就不敢奢望，只怕会招来其他人的反感。
她和他认识才不到三个月，忽然说送礼物什么的，她惊讶之余又有些担心，担心自己配不上这份礼物。
婉拒的话都到嘴边了，却来不及说，他便匆匆离开了。
她只当是他的一句无意的玩笑话，没有放到心上，不曾想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他忽然跑到她的宿舍门口。
“嗨，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她只以为是他的一句随意的调侃罢了，不料想他居然是认真的。
“你是怎么知道我住这的…？”
“那不重要啦，来吧，咱们去学校教学楼的顶层。”他指了指远处的教学楼。
“这么晚了，去那干什么？”她并不清楚他有何用意，只是觉得大晚上的两个人孤男寡女一块走，似乎不太好。
“去看你的礼物呀。”
“你真准备了？”她有些惊讶，又回头看了一眼几个正悄咪咪看过来的舍友，脸上一阵燥热，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明天再去不行吗？”
“不行啊，只能今天晚上，要是过了时间就没机会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他却按捺不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几分钟的时间跟我来，好吗？”
“那。”她迟疑了就那么一会，他便迫不及待地牵着她的手，跑了出去。
两人一溜烟地跑到教学楼的楼顶，楼顶很空旷，什么都没有。
她倍感不解，这究竟是要看些什么？
他转头看向她，神秘一笑。“今天啊，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很特别的日子？”她有点没明白什么意思。
“对啊。”他点了点头，旋即表情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难道…你忘了？”
她认真地思索了几秒，还是摇头，完全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那是很复杂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同情，不过那些情绪很快都一瞬而逝。
他笑了笑，绕到她的身后，捂住她的双眼。
“来，慢慢往前走。”
“这是要怎么？”她有点惊慌，双手不知道应该往哪放。
在他的引导下，她一步步地往前走，在踏出十几步之后，眼前豁然一亮。
他松开了双手，给她看见眼前的景色。
空旷的足球场上，有许多燃烧的烛光，烛光连成一片，明亮而灿烂的火光构成四个字。
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准备了好久，希望你能喜欢。”他笑着说道。
生日？
她有些恍惚，自己是今天生日吗？
好像是呢。
为什么感觉这么陌生？
哦，对，都已经有八年没过生日了，从初中父母离婚开始，她就得开始学会照顾自己，学会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避免触怒父亲。
大概是那个时候开始，缺乏安全感的不安就每日俱增。
到了高中，又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以后，这些负面情绪被真正扩散出来，变得自卑又怯懦
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
然而，就算是这样失败的自己，依然还有人记挂在心，凭什么呢？
“为什么要送这礼物给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
他想了一会，认真地回答道“为什么？真要说起来的话，因为你救过我吧。”
她的鼻子有些发酸，热流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涌出。
这些年的委屈和苦闷就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崩溃的情绪如潮水般一涌而出。
看着她从掩面捂住，低声哭泣，到渐渐失声痛哭，连鼻涕泡都冒出来，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安慰，只是拿出纸巾，轻轻替她拭去泪痕。
一遍又一遍。
直到她眼睛都哭肿，声音都沙哑，几近昏厥后，他轻轻扶着她，带她回到了宿舍。
这是她迄今为止收到过的最特别的一份礼物，也是唯一一份朋友送给她的礼物。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不是一个人。
因为还有人很重视自己，所以她也不应该再颓废下去。
一夜痛哭，流的不止是眼泪，还有过去的委屈和不安。
“呐，我说，最近你看起来很高兴啊，不像以前，总是闷闷不乐的。”他和她再次相遇时，闲聊起来，他忽然这么说到。
她怔了怔，看了他一眼，“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让我猜猜，拿奖学金了？”
她摇了摇头。
“突然发现自己是富二代？”
她莞尔一笑，还是摇头。
“难道说…有喜欢的人了？”他的语气不太自信。
但她这回没摇头，直勾勾地盯住他，轻轻点了点下巴。
他和她并肩走在操场，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近。
他有点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那啥，能告诉我不？哪个男孩子那么有福气被你看上了。”
她不作声，只是紧紧盯住他。
“干嘛，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就算我长得算也别这么看着啊，怪不好意思的。”他笑了笑，目光却飘去别处。
“我要是说，喜欢的人就在面前呢。”她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勇气说出这样的话，她断不会后悔，倒不如说，如果不说，她才会后悔。
她的双眼泛着绚烂的光彩，正如他第一次跟她相遇时的那般。
他看着她好久，走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发。
“抱歉，现在不行，或许等以后吧。”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微微摇头，“没关系，要是你不喜欢我的话，那我…再努力努力。”
他张开双手，拢她入怀，用力地抱紧，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那一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两个星期后，她从社团中的其他人口中得知他中途休学了，似乎说是身体不适。
她通过多次打听，总算拿到了他的微信号码。
添加好友以后，她一报上身份，对面就连发了三个感叹号，隔着屏幕，她一样能感觉到他的惊讶。
问起休学的缘故，他只是支支吾吾，打着哈哈糊弄过去，明显是不想说出来。
她也不强求要知道什么，只是多叮嘱他要注意身体，注意饮食。
两人保持着网上联络将近大半年时间，回复的频率也越来越慢，越来越短，到后来，她发出的信息，往往要过一两个星期才能收到回复。
一种说不上的焦虑和不安在心底里蔓延，她说不上是为什么，却总隐约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在那之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呢？
她着实记不清楚了，只是很久很久，久到她忘了和他是怎么相遇，有人寄了一封信给她。
拆开信封，里面藏着一张泛黄的信纸。
都说字如其人，十年过去了，他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丑，龙飞凤舞，处处充满着狂野不羁的味道，跟当年一个样，没有半分改变。
‘嗨，希望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还记得我，当然，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那就说明…唔，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算啦，那都不重要。
在说正事以前，我想说一个故事给你听，曾经一个小男孩，他很软弱也很怯懦，总是遭人欺负，放学后总是被高年级的混混欺凌，直到有一天，有个女生冲出来，护在他的面前，喝退了那些人。还很贴心地告诉他，遇到这样的事情更不能怕，要学会反抗，要坚持到底。
那个小男孩就是我，当时我很感激那个女生出手帮忙，如果没有她的话，我可能就一直是这么胆小软弱，就是因为有她，我才得以改变。
后来我试着去了解她，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子，聪明独立且坚强，偷偷关注了她的QQ，原来憧憬着要跟她念同一所高中，可惜天不遂人意，中考成绩并不好，我和她失之交臂，丧失了跟她认识的机会，不过我有几个好哥们在那所高中念书，从他们口中打听得知，那个女孩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恳请他们帮帮那个女孩，不曾想这么做反而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仔细想想，在她身上发生的不幸，有一大半都是源自于我。
我因此很愧疚，真的很希望能够为她做点什么。
兴许老天爷见我可怜，施舍眷顾，让我可以跟她考进同一所大学。看到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激动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可是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缩在角落，担惊受怕的样子就像过去的自己。
可能当初不是我多管闲事的话，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破事。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决定要尽我所能的去做点什么，去帮帮她，好人就应该有好报。
说不上很了解她，不过她喜欢吃什么、生日是什么也都知道，我想给她一个惊喜，让她知道其实还有人很重视她。’
看到这里，她的眼睛有点看不清了，都是一片雾气，擦了擦眼，再继续往下看。
“还记得当初你问为什么要送礼物给你吗？我当时是说因为你救过我，我想你可能已经忘了，不过也没有关系，当初那个胆小的小男孩如今也独当一面了，我了解到她的过去的同时，就更是痛恨自己犯下的过错，那天晚上在天台看着她失声痛哭，我很心疼她，也很高兴，这么多年，我总算可以为她做点有意义的事。
遗憾的是，我不能陪她太久。因为我身体有种怪病，这种病会萎缩肌肉力量，最后全身瘫痪，医生叫它什么来着？哦对，渐冻症，就是霍金的那种病，很少见，一般十万个人里面只有一到三个人会中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算是个幸运儿了。
天知道她向我表白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只是很可惜，我不能答应，她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不是陪着我浪费无谓的时间。
从初中开始，我的渐冻症就开始显露出来，也是因为这样才老是被孤立、被欺凌。如果没有她出现，我想很多年前我就会受不住折磨，从楼顶一跳了之。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高兴可以帮到她，对我来说，她是个天使，而天使就该被馈以温暖去对待。
叨叨絮絮的说了这么多，我想说的还有很多，只是…时间不太允许了
如果，只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相遇的话，希望她还能再跟我表白一次，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