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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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铁腥味的黎明

晨光给老槐树镀了层毛边,树影在坑沿上晃出细碎的光斑。王桂芳蹲下身捡柳木笼头,手指在乾隆通宝上搓了搓,铜钱硌得掌心发疼。她盯着丈夫扒拉出的旧笼头,缰绳上的三缕头发让她想起村西头张婆子的说法:“人发缠铁,必招横祸。”喉头不自觉地滚动,想起昨夜周瞎子临走时塞给她的符纸,还压在枕头底下。

“哎呦喂,这不是老宋家大掌柜的笼头吗?”王婶子挤到前排,蓝布衫袖口蹭着坑边的冻土。她是屯里的百事通,记得 1980年宋老三出殡时,棺材上就拴着这么个铁玩意儿。“那年大掌柜赶车翻了沟,回来就病歪歪的,敢情这笼头早该埋了!”话里带着惋惜,眼睛却不住地往宋福来脸上瞟。

宋福来的指甲掐进掌心,掌纹里嵌着的铁锈比血痕还红。他认得这笼头,爹当年赶车去县城,总把它挂在门框上,叮铃当啷的声响是归家的信号。可 1978年腊月廿三那晚,这笼头没响在门框上,却响在雪地里——爹攥着它砸向一个穿青布棉袄的外乡人,血珠溅在笼头钩子上,冻成暗红的冰碴。

周瞎子突然往前挤,人造革包蹭着宋福来的肩膀:“坏了坏了,这是旧煞借新坑还阳!”他的假眼在晨光里泛着贼光,袖口的蓝布补丁晃得宋福来眼花——那是王桂芳去年帮他补的,针脚密得能穿针。“福来兄弟,”他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这笼头底下怕不是埋着……”话没说完就被李老汉的旱烟袋敲了脑袋。

“周先生别吓唬人,”李老汉咧嘴笑,烟袋锅子磕着坑沿,“当年大掌柜用这笼头赶过马,许是老马的魂儿附在上面。”他说话时,眼睛却盯着笼头钩子内侧——那里有块模糊的刻痕,像“王”又像“玉”。宋福来心里一紧,想起爹临终前曾用烟袋在他掌心划这个字,说:“记住,这是外乡人的姓。”

宋四儿忽然伸手扒拉浮土,冻红的指尖触到笼头缰绳:“娘你看,红绳上有字!”他扯下那缕缠着黑痂的头发,绳结处果然绣着极小的“富”字,丝线早褪成灰白,却还透着股子腥气。王桂芳惊叫一声,往后退了半步,柳木笼头在手里抖得像筛糠。周瞎子趁机夺过旧笼头,金属相碰发出“当啷”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都让让!都让让!”村长高广林的皮靴碾过冻土,鞋跟的轮胎胶皮补丁蹭掉块锈渣。他腰板挺得笔直,像还穿着当年的军装,可眼底的青黑却出卖了整夜未眠的事实。看见旧笼头时,他的喉结明显动了动,手不自觉地摸向裤兜——那里装着 1978年的失踪登记表,“王富贵”三个字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

“老福来,”高广林咳嗽一声,“既然挖出了旧物,不如一并埋了,省得冲撞了风水。”他说话时,脚尖悄悄踢了踢坑边的冻土,试图盖住露出的黑痂。宋福来却看见,他裤脚沾着的碱土颜色更深,像是刚从哪个土坑边蹭来的——就像 1978年那晚,他帮爹埋完东西后,高广林裤脚沾的雪水混着血渍。

王秀兰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后排,暖手炉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她盯着旧笼头钩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钩子的弧度,跟哥哥临终前信里画的一模一样。1980年她初到榆树屯,在供销社听见李老汉说“外乡人被马笼头砸破了头”,就知道哥哥再也回不来了。此刻看见宋四儿摸着笼头笑,那笑容竟与记忆中哥哥的学徒极为相似,让她脊梁骨发寒。

“张婶,您看这笼头……”王婶子拽了拽她的袖口,“是不是透着股子阴寒?”王秀兰回过神,故意把暖手炉往坑边送了送:“老物件都带些年月气,焐热了就好。”说话间,她袖口拂过笼头钩子,指尖触到那半拉“王”字,眼眶突然发潮——这是哥哥的姓,是她寻了十年的线索。

周瞎子突然提高嗓门:“按老规矩,旧煞见了光,得用新笼头镇三镇!”他抓起王桂芳手里的柳木笼头,往旧笼头上一套,铜钱碰撞声里混着他刻意压低的嘟囔:“富贵啊富贵,冤有头债有主……”宋福来耳朵一动,这名字,正是爹临终前说胡话时反复念叨的。

坑边的人群突然静了。宋四儿盯着两套笼头叠在一起,忽然伸手抓住周瞎子的手腕:“先生,这铁笼头喊我名字呢。”他指尖的红印还没消,在晨光里像朵小花开在苍白的手背上。周瞎子猛地甩脱,假眼差点滑下来:“小崽子别乱说话!”可声音里的颤音,让李老汉的烟袋锅子在地上敲出了急点。

冻土下的潮气漫上来,带着股子说不出的腐味。宋福来望着两套笼头,新柳木的青香混着旧铁锈的腥,像极了那年冬天爹身上的味道——汗味、烟味,还有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忽然想起,1978年腊月廿四,高广林来家里,皮靴上沾着的雪水,正是这种味道。

“埋了吧。”宋福来说,声音比冻土还冷。他接过铁锹,却在铲土时故意错开旧笼头的位置——那里的土色更深,像块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王桂芳往坑里撒了把朱砂,红粉落在旧笼头的铁锈上,像极了那年雪地里的血点子。宋四儿蹲在旁边,把刚才捡到的绿弹珠埋进土堆:“给地底下的人玩。”

人群渐渐散去,周瞎子的自行车铃铛响在屯道上,罐头盖的声音破破烂烂的。王秀兰路过宋福来时,暖手炉不小心碰了碰他的腿:“他叔,四儿手上的伤,用蒲公英熬水洗洗吧。”说完塞给他一把晒干的蒲公英,转身时,一片蓝布角从她袖口滑出——正是宋老三当年棉袄上的布料。

宋福来捏着蒲公英,忽然听见儿子在身后嘀咕:“爹,那铁笼头的钩子,跟爷爷坟前的碑角一模一样。”他猛地回头,看见宋四儿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钩子的形状,每一笔都像刻在他心口的刀。远处,高广林的皮靴踩过屯道,鞋跟碾碎了块冻土,露出底下半截生锈的马掌——跟当年爹马车上的一模一样。

铁腥味的黎明里,老槐树的影子慢慢缩短,坑边的新土堆泛着潮气。宋福来摸着腰间的铜烟袋,烟袋锅上的“福”字被手汗浸得发亮。他知道,有些东西埋进了土里,却永远埋不进人心——就像这冻土下的旧笼头,铁锈里藏着的,不只是马鬃和人发,还有十九年前那个雪夜,三个人发过的誓,和一个人没闭上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