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老槐树的年轮
公社的吉普车碾过屯道时,惊飞了房檐上的冰溜子。碎冰坠落在泥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仿佛是某种封印被打破的预兆。宋福来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映着车顶的红五星,晃得他眯起眼。掌心的老茧死死抵着木柄,镰刀与磨石每一次接触都震得虎口发麻,可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像在打磨一件凶器——又或许,是想磨去十九年的罪愆。春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反而带着刺目的冷意,在刀刃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每一道光都像王秀兰看他时的眼神,要将他心底的秘密剜出来。王秀兰坐在副驾驶座,暖手炉搁在膝头,炉盖缝隙里的蓝布角,像面小小的旗,在风里飘,那抹蓝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过往。他不敢抬头,生怕与那抹蓝对视,仿佛那不是布料,而是哥哥王富贵未干的血迹。
“爹,车!”宋四儿从柴垛后窜出来,手里攥着新捡到的马掌铁。他手背上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粉,形状已跟老槐树底的旧笼头钩子分毫不差,宛如一道与生俱来的印记。宋福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儿子雀跃的背影,胸腔里翻涌着酸苦。这孩子的手,本该用来执笔写字,却长成了索命的钩子形状,像极了悬在老宋家头顶的诅咒。镰刀刃划过磨石,发出“刺啦”响,像极了周瞎子昨晚砸门时的动静——那老小子塞给他半块银元,求他“别把账册的事说出去”。寒夜的记忆突然清晰,周瞎子的独眼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那半块银元攥在手里的触感,此刻还残留着潮湿的寒意。他把银元藏进墙缝时,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像极了爹临终前喉间的痰鸣。
高广林的皮靴在村委会门口跺得山响,腰后的皮鞭不见了,换成了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他看见宋福来,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公社干事的咳嗽打断。宋福来盯着高广林发白的指节,那双手曾接过宋老三塞的粮票,此刻却在帆布包的带子上抓出褶皱。“老高啊,”干事拍着他肩膀,“有人举报你涉嫌包庇杀人案,跟我们走一趟吧。”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高广林脸上血色尽失,往日的威风瞬间消散,只剩下眼底的惊恐与绝望。宋福来突然觉得荒谬——当年那个收粮票时眼神狠厉的民兵排长,此刻竟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耗子。可他不敢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就能从对方瞳孔里看到十九年前的自己,那个躲在老槐树后,看着爹用马笼头砸向王富贵的少年。
雪化后的碱土地泛着黑,像块溃烂的伤口。老槐树的树根处积着脏水,倒映着晃动的人脸,扭曲变形,如同一场荒诞的梦境。宋福来望着高广林被带走的背影,想起他儿子今早趴在墙头哭,瘸腿木拐杖摔在地上,跟当年王富贵的马灯一个样。那哭喊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无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此刻也正用带着伤疤的手,触摸着那段禁忌的历史。“爹,”宋四儿忽然指着树根,“那儿有个洞!”孩子的声音带着兴奋与好奇,却不知即将揭开的,是一段尘封已久的黑暗往事。宋福来感觉喉咙发紧,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当年爹埋铁盒时说“等风头过了”的话语,此刻在耳边炸响。
土洞里嵌着个铁皮盒,锈迹斑斑的锁扣一掰就开。宋福来认出是爹的工具箱,里面躺着半枚铜扣、一片带血的马鬃,还有张发黄的纸,是 1978年的购粮凭证,收款人一栏写着“高广林”,日期正是王富贵死亡当天。纸张边缘已经发脆,轻轻一碰就簌簌掉落碎屑,仿佛时光在诉说着它的沧桑。他的手指悬在纸上方颤抖,不敢触碰,仿佛那不是纸片,而是滚烫的烙铁。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证据重叠,王桂芳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仿佛被拉回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宋福来突然想起娘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别学你爹”,可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早已变成了第二个宋老三。
龙王庙里,残垣断壁在风中呜咽。王秀兰正在擦新挖出的马笼头,马灯的光映着她鬓角的白发,比上午又多了些,每一根白发都似乎承载着岁月的沉重。宋福来盯着她擦拭血迹的动作,喉咙发腥——那血,是他爹砸下笼头时溅在钩子上的,也是王秀兰哥哥留在人间的最后印记。“四儿,”她递过个布包,“这是你爷爷当年没敢给你的。”宋四儿打开,里面是个搪瓷马嚼子,内侧刻着“富贵”二字,跟他捡的那枚碎片合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马头。马嚼子表面斑驳,却依然能看出精致的纹路,仿佛在讲述着曾经主人的故事。宋福来看着儿子发亮的眼睛,突然希望这一切都是场噩梦,希望槐树洞里的铁盒永远不要被打开。
“张婶,”宋福来摸着笼头钩子,指尖触到铁锈的颗粒,像摸到王富贵的皮肤,“你早就知道我爹把证据埋在槐树洞里?”王秀兰没说话,从怀里掏出本破旧的《接生手册》,里面夹着十九年的接生记录,每个孩子的生辰旁都画着小笼子——直到宋四儿出生那天,画着个打叉的笼头。手册纸张泛黄,字迹模糊,却清晰地记录着她十九年的等待与坚持。“我哥走的那年,我怀上了他的孩子,”王秀兰的声音像冻僵的井绳,“可孩子没足月就没了,跟你爹埋在槐树底下的,还有我哥的半拉魂。”她指了指宋四儿的伤疤,“这孩子的手,是替你们老宋家接的债。”话语中充满了悲痛与无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宋福来感觉膝盖发软,想跪下求她原谅,却又怕跪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爹教他编马笼头时说“手艺要牢,做人更要牢”,此刻这句话像耳光般抽在脸上。
暮色里传来吉普车返回的声音,却没看见高广林。公社干事说他在路上犯了高血压,被送去了卫生所。宋福来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想起周瞎子下午在供销社说的话:“老福来,高广林把铜马镫捐给了公社,说要‘洗清冤屈’。”天空被晚霞染成暗红色,仿佛是大地在为这场悲剧哭泣。他冷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原来有些人,到死都想把罪证变成“功绩”。雪水顺着老槐树的年轮往下滴,在新埋的土堆上冲出条细沟,那细沟蜿蜒如血痕,直通龙王庙的残碑。宋福来忽然发现,土堆的位置正好对着龙王庙的残碑,“镇马魂”的“马”字,跟笼头钩子的弧度一模一样,仿佛是命运的刻意安排。他摸了摸宋四儿的头,孩子正把搪瓷马嚼子套在新笼头上,金属相碰的声音,像极了十九年前的雪夜里,爹砸开冻土的第一锹。那一刻,他突然希望儿子永远不要明白,这些物件背后藏着怎样的血与泪。
这一晚,宋福来把铁皮盒里的证物交给了公社干事。王桂芳在灶间熬蒲公英水,蒸汽模糊了窗玻璃,却遮不住宋四儿在纸上画的笼头——每个钩子上都写着“王富贵”,像极了老槐树根须的形状。孩子稚嫩的笔迹,却写满了沉重的真相。宋福来看着儿子认真的侧脸,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后半夜,周瞎子的自行车铃铛在屯道上响了最后一次。宋福来透过窗缝看见,他车后座的人造革包不见了,车把上挂着串新折的柳树枝,像极了当年爹编的马笼头。雪地里,王秀兰的脚印通向村口,暖手炉的光越来越小,最终融进了墨色里,只留下老槐树在风里摇晃,像个不停点头的老人,在诉说着冻土下的故事——那些被马笼头锁住的、被碱土埋住的、被岁月磨平的,终究在这个雪化的春天,露出了带着血痂的真相。而宋福来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在这真相的重量下,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