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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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走进方舟家的院子的时候,童辑注意到花园的雨棚开着,明明没有下雨。他猜想那天之后就没人把这些雨棚关上了,不过开着总比让大雨毁了要好。然而由于缺少光照的缘故,这些昔日被悉心照料的植物如今却呈现出了江之植物特有的营养不良的状态。植物的生命力远远没到少吸收几天光线就会死亡的地步,但他还是觉得这个花园远比看起来要荒凉一些。

上次来的时候方舟还兴致勃勃地向他讲述接下来的计划,让他先回家等他把一切准备好的时候另行通知。当童辑说出院子里的植物的近况时,面对忧心忡忡的童辑方舟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马上就会让人把人工光源的线路修好,像以前那样夜晚自动打开光源。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如今这些植物没有等来属于它们的光,童辑也没有等来方舟的计划,甚至连他任何消息都没有得到。回想那天方舟有如回光返照般充满活力的样子,他决定主动来找方舟,但看着花园的景象,他知道方舟的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

他的屋子里杂乱不堪,地板上散落着各种空的安眠药罐,厚绒的地毯上沾着数不清种类的酒渍,看起来像常人没人清理的下水道般湿湿糯糯,已然变成了一座滋养细菌的温床。厚重的窗帘不知从何时起就没有再拉开过,左右两边甚至被几根细小的蛛丝上了锁,连同潮湿的空气一起被锁在这里,产生了一股刺鼻的霉味。

童辑从打扫卫生的阿姨口中得知方舟原本已经辞去了所有的清洁人员,但他们自愿留下来维持房子的日常清洁工作,她们实在不忍心看到这间自己工作了十几年的房子也变得破落不堪。只是没人再踏足他的房间,这个曾经夜以继日追寻真相的男人如今沉浸在虚幻的梦境中。自从那天他梦到杨柳以后便如吸毒般沉迷于梦境,一天睡十五个小时的他仍然觉得自己患上了失眠症,因此在黑商手中购买了大量的安眠药,保证自己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的肉体留在现实中已然让他累得喘不过气,灵魂至少要去一个安乐的地方。为了确保这一切能够不被外界打扰,他的手机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连他的父母都无法联系到他。然后他整日昏睡在床上,真正意义上过起了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走起路来不再摆动双臂,而是像断了似的耷拉着,连后背都有些佝偻,前倾的脖子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得了很严重的颈椎病,或是帕金森。他对现实生活中的自己毫不关心,沉醉在梦境中拥有美好婚后生活的意气风发的自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饿的时候会从门外拿走一些食物。

看着倒在床上头发散乱胡须茂盛的方舟,童辑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清楚方舟所做的那个梦以及那个荒诞的约定。更无法理解他在离日思夜想的真相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开始逃避现实。在数次试图叫醒这个“瘾君子”无果之后,童辑打开了方舟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一个多月来有近一百个未接来电和数百条消息。为了不让这个眼窝深凹,面容惨白的家伙吓到他的家人,童辑叫来了正在清洁房子的阿姨,万分抱歉地请求他们帮忙打扫方舟的房间,至于那块恶心的地毯,童辑自作主张丢掉了,后者表示赞同。然后他们一起把他送进了江之第一医院。专家门诊的医生多半都是方舟的熟人,他们见到方舟以后马上安排了洗胃,由于他服用过量的药物,不得不以氟马西尼作为解毒药辅助使用。即使如此,由于血液中所含的药物成分过高,他还需要躺在病床上过几天嗜睡的生活。不过方舟表现的远比医生预想的要精力充沛,当他刚醒来的时候,他像出现戒断反应似得惴惴不安,胡言乱语。童辑只能听清楚他极力想要描绘自己所做的梦有多美好,但童辑只觉得那些美好的事物就像邪恶的女巫用障眼法把腐肉变成美食的童话故事一样,终归会化作泡影。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方舟仿佛一个垂暮的老头,每天昏昏欲睡,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的老树,童辑则呆呆地看着完全失去斗志的方舟,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如此,全然没有卞之琳诗中写的那样浪漫。

“你在追求怎样的生活?”方舟曾这样问过童辑。

“帮你寻找真相,是我现在唯一追求的生活。”

“这几天,我每天晚上都能梦到我的妻子。你或许无法想象,当你的挚爱的面容在时间的流逝中变成一块冰冷的石碑,是怎么的感受。这块碑,在我过去七年间的梦中生根发芽,牢牢地扎在心灵的贫瘠土壤中。你也许能够想象,一座本该生长着千万繁花茂木的山,却被一块可悲的石头汲取了所有养分,该是多么荒凉。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缩短自己的睡眠时间,为的就是离那块碑远一点,然而现实中的那块碑离我三十公里,心中的碑却只有短短的几十公分。因此当我看到杨柳站在我面前,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伸手就能触到她的温度的时候,我才惊觉原来时间久了,连石头都会长成一棵大树。我知道我的人生将在这一刻被改写,我不再惧怕梦境,不再为了证明自己活着而苦苦挣扎,我不再是一座荒芜的山。江之不再是我的现实。”

“梦境就是梦境,无论如何也无法变成现实!”童辑瞪着方舟,恶狠狠地说。

“人死后,梦境就是现实。”

“但是你还活着!”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我这一点,”方舟转过头,无不忧伤地看着童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地认识这一点。这七年间,我拼命地寻找真相,杨柳的离去带走了我的灵魂,我用仅有的肉体浑浑噩噩地生活在江之,就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为了证明自己活着,我让周明宇死于非命。为了证明自己活着,我亲眼看着老林倒在血泊中。为了证明自己活着,我让名一大师再也无法握住刀。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我还需要付出什么呢?童辑,是你吗?”

“或许你说的没错,他们都是因为你失去了重要的东西,甚至是生命。他们是否真的愿意为你付出这些,我不知道,也没有人有资格替他们做出回答,”童辑转身向着门外走去,“同样的,也没有人有资格替我回答。”

至此,童辑再也没来找过方舟。倒是名一大师在方舟出院的当天来看望了他,名一大师丝毫不介意方舟对他的怠慢——在名一大师手伤住院期间,方舟仅来看望过他一次。他眼中已然没有了那晚和双手告别时的哀伤,而是在方舟的面前展示出了从未有过的健谈,他讲述着自己的父亲,讲述着自己从小长大的故乡——大阪城,直到黄昏。

他的双手缠着厚厚的石膏和绷带,他的医生告诉他,右手的伤势不重,子弹穿过了他的虎口,并没有伤到骨头的部分,恢复以后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左手日后则可能会有诸多不便。他笑着转述医生跟他开的玩笑,如果他以后还想拿着刀和木头人切磋,还是需要注意下木头人消耗过快的问题。或许是医生向他保证了能握住刀的未来,才让他如此乐观。

“你后悔过吗?”方舟曾这样问他。

他中断了自己的讲述,开始思考起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方舟觉得答案不言而喻。

“后悔是肯定的。”他低下头,仿佛隔着石膏看到自己的双手,“我本该可以做得更好。”

他抬头看了看方舟,释然地笑着,“如果你是问我有没有后悔帮你,那我也不说不好。我知道你们国家的人喜欢问别人,如果早知道后果,你还会这样做吗?恕我冒味,我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人类的诸多情绪,后怕或是庆幸等等,都是源于对结果的未知,在事后回想起来,才显得有意义,人类也是因此才变得更加感性。我并不是信徒,也从不奢望上帝能告诉我因果。我只知道那天我答应了要帮你,所以我就帮了,对于未知的未来我坦然接受。真要说的话,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失去双手。”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帮我?”

“我跟你讲过我的父亲,他在我的家乡开着一家剑道场。我的家族属于一个很小的剑道流派,即使是在剑道鼎盛的幕府时代也非常不起眼。他希望我能将家族的剑道流派发扬光大,我虽然从小听着别的流派的剑道大师的故事长大,但却是一个没什么远大志向的人,我只是享受拿着木刀和别人切磋的感觉。如今的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拿着刀到处流浪行侠仗义的武士了。我跟我的父亲说,家族流派之所以一直半死不活,就是因为他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一气之下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就这样来到了江之。”

“方舟君,我很感谢你这些年来的帮助,否则,我或许早已流浪街头。对我而言,你是出于同情才让我做你的剑道老师还是真心想学习剑道都无所谓。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我会把我所学的都教给你。在自己的学生没有学成之前,没有哪个老师会允许自己的学生死在自己面前。我的家族流派的创立者,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而死的。这是我听过唯一一个自己流派的故事。”

名一大师低下头思索着,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童辑君跟我说了你的事情,我能理解你为何突然变的如此失落。他离开医院那天,我和他一起去给林管家扫墓,在墓前他跟我说了他第一次见林管家的时候,林管家对他说的话。林管家说自己很高兴方舟君你找到了可以帮助你的朋友,在你家住的几年里,他逐渐认识到,你是个没有私生活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寻找真相,你做的所有事,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寻找真相,虽然他经常会担心你遇到什么危险,但实在是想不出什么不支持你的理由。”

“名一大师,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那天晚上警方接到过林管家的电话。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我想他可能猜到了你在做的事情,也知道你不想让警方介入,所以才没有向警方报案。”

方舟缓缓地抬起头,眼睛噙着泪水,望着名一大师。

“这是林警官让我转告你的。他不肯亲自告诉你的原因,我也大概能猜到,作为警察,他肯定不希望你再以身试险,也不想你再让身边的人陷入危险。林管家一直在支持着你,但他是否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也不想借此来说服你,怎么做是你的选择。如果你觉得放弃更好,那就这样做吧。”

方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名一大师也不再说什么,他这次来就是准备一直呆到方舟出院。为了缓解哀伤的氛围,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中文节目是他学习中文的一个重要途径,从他来到江之起就一直保留这这个习惯,因为初来乍到的时候他根本请不起什么中文老师。方舟就这样看着名一大师一个一个地换着台,当屏幕里突然出现他父亲的照片的时候,他睁大了眼睛,说了句:“等下。”

名一大师虽然不解,但还是放下了遥控器,两人都专心的看起了节目。这是一档访谈节目,主持人坐在沙发上,对面是个年轻的西装男子,脸上打了马赛克。

“对于最近网上热议的芸舟病理研究院隐瞒实验进展,甚至做好了药物延期上市准备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主持人期待地望着那个男人。

“有传闻称芸舟这次的举动,是为了和政府商谈价格,他们想要提高市场价格扩大盈利,来弥补这些年的长期亏损。也有传闻称芸舟是想借这个机会一举上市,目前正在准备上市的各种事宜,等一切准备完成的时候,就把药物投放市场,公司借机上市。我个人认为,无论是哪种传闻,如果属实的话,芸舟都辜负了大家对他们的期待。江之深陷困境已然七年之久,身处江之的人们对重见太阳,过上正常生活的期望日益迫切,芸舟在这个时候不应该过多考虑自身利益,否则,无异于坐地起价,甚至可以说是发国难财。”

“照您这么说,那芸舟病理研究院乃至整个芸舟集团,真是想要用这个机会大发一笔横财。那您也赞同目前网络上对于方远衡这个人的看法吗?”

“首先,我以前就非常不赞同网络上相当一部分人对于方远衡的推崇,认为他凭着担当,和所谓的社会责任感才做这些事的。方远衡是什么人?说到底是个商人,商人的首要目标一定是赚钱。大家都说芸舟病理研究院苦心攻关七年,芸舟整个集团就供养了研究人员七年。其实不然,先不论国家拨了多少笔数额巨大的科研经费,就是外界捐款,就达到了相当大的规模,我本人就曾向芸舟捐赠过一笔钱。可以说芸舟是靠着全社会的资助才有今天,而到了他们要回馈社会的时候,他们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由此,大家对于方远衡这个人应该有个更深层次的认识了。但是话说回来,对于芸舟这样的做法,我毫不惊讶,甚至早已预料到。芸舟这些年一直没有上市,就是公司高层,也就是方远衡等人的决策,与其早早上市,不如等到研究有了进展的时候再一举上市,事半功倍。倒不如说,芸舟什么都不准备就在药物通过注册后就马上投入市场才奇怪。”

“您说的非常有道理啊,不知道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听了您的分析,是否会对方远衡这个人有更深刻的认识。接下来我们就进入观众热线环节,来听听观众朋友们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先来听第一位热线观众想说些什么,”主持人扶了扶麦克风,说道:“喂您好。”

“您好您好,你们这个节目啊我也是一直在看,我想知道你们从哪请来的专家呀?还打上马了,整的挺像那么回事,以前都不打马的呀。”一个年轻的女声说着,仿佛惹不住笑了起来,“我听下来啊,感觉专家对网上的传闻深信不疑啊,我一直等着他说点可靠的内部消息呢,结果逮着传闻一通分析。你说你盲信就盲信,分析就分析吧。等会啊,我看看笔记,刚才记了点,怕忘,”电话里响起了翻书的声音。

“看来这位观众还挺认真的。”主持人笑道。

“啊,找到了,我记得你最开始还说芸舟是为了扩大盈利弥补亏损呢,怎么到后面又说芸舟接受了全社会的资助完全不差钱的样子呀?”

主持人看了一眼打了马赛克的专家,等着他做出回答。后者说道:“这位朋友,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说的那两段话呀,这一段是网上的传闻,第二段才是我个人的分析。两者是没有关联性的。”

“是吗?”那个人语气中充满了疑惑,“哦哦哦,那是我的问题。我听着还以为您说的第一段话是您的论据呢,我还寻思着怎么会有人用传闻当论据呢,那得到的不也是危言耸听嘛,您说是吧?”

“是啊,是啊。”打了马赛克的专家说。

“那您第二段话的论据到底是什么呀?我好想没见您拿出什么实质性的...”

“好了,我们的第一位观众太热情了,由于节目的时长问题,咱们给每位热线观众只有两分钟的时间啊,咱们就赶紧接听下一个热线电话吧。”主持人尴尬地笑着。

接下来的几个热线来电说的话倒是惊人的统一,仿佛约好了般地大肆指责芸舟的无耻行径。甚至有人情绪激动地在电话里大骂方远衡是伪君子,无奸不商。

名一大师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方舟。后者有些哀伤地低着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消沉的这几天,网上的风声逾传逾盛,芸舟的口碑也急转直下。鲜有人再承认之前自己对芸舟的支持和声援,一时间芸舟成为了众矢之的。各种阴谋论借机发酵,知情者们似乎已经掌握了能够为其佐证的一手资料。更有人声称自己是芸舟病理研究院的内部人员,爆料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内部消息,引得群情激愤,大有围堵芸舟之势。之后查看过这些新闻的方舟倒是不担心这些舆论会毁了芸舟,毕竟至今没有人说出这件事的真正原因,就说明芸舟内部还没有人违反保密协议,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终归会被遗忘。方舟真正担心的是自己的父亲,此刻他正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一手创办的芸舟正处于风口浪尖,一定让他十分难过。就算如此,芸舟始终没有对外做出任何解释,例行的新闻发布会上也只是通报了研究的进展,对于记者的各种问题也没有做出正面回答。

尽管事情的发展远远没有超出预期,但一味地拖下去肯定不是一个好办法。方舟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窗外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此刻的他依旧昏昏沉沉的,他感觉自己正处在黎明或是黄昏之中,尽管一时无法分辨,但他并不担心,天总会亮的。

“要走了吗?”名一大师对他说。

“病好了不回家,还待在医院干嘛?”方舟说完,就朝门口走去,迎面撞上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吴叔,”方舟喊了他一声,吴医生是他父亲的战友,多年来交情一直很好,小时候带芸儿看病每次都是找的他。

“你去哪?”吴医生问。

“我去办理出院手续。”

“你别急,我有些话跟你说。”吴医生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病房,方舟又不得不跟了进去。

“我先回避一下?”名一大师问。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方舟说道,看着吴医生,等着他开口。

“舟儿,吴叔跟你,跟你爸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很了解我,我这个人向来心直口快,从不藏着掖着,但今天这件事,我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吴医生摘下老花眼镜,在方舟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怎么了吴叔?这不像你啊。”方舟调侃道,“就头上有点擦伤,腿上中了一枪还崴了脚,总不至于死了吧。还是说我这次安眠药吃多了,差点死了?”尽管从小到大方舟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把这些说的轻描淡写。他想起谁说过一个男孩总会在父亲的朋友面前故作成熟来装大人,此时此刻的场景不免有些让他觉得好笑。

吴医生的表情有些凝重,他从手中的袋子里抽出一张CT图,看看它又看了看方舟,三缄其口的样子让方舟有些不知所措,“那我就直说了,你知道自己得了肺癌吗?”

那个瞬间方舟恍惚回忆起他父亲曾经告诉他自己为什么喜欢挂这个医生的号,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挚友,还因为这个医生说话十分直白,从不藏着掖着,小毛病都挑最重的先说。每当他神色凝重说出身体出了哪些问题的时候,方舟的父亲就会放下心来,想着最糟也不过如此。

“最糟也不过如此。”方舟喃喃着,强忍着自己越发颤抖的双手,他疲惫的双眼像两堆快要燃尽的柴火堆,星星火光终究熄灭。

“详细情况还需要进行病理检查才能确定,但,光看肺部的肿影块,基本可以确认是肺癌,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的可能性很大。”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中闪过,方舟唯独问出了这一个:“这件事,能不能请您先不要告诉我的父亲?”

“你还不明白,这件事不是让不让你爸妈知道的问题了,是你的情况需要马上接受治疗,否则,无论如何你都瞒不住。看过你的体检报告我就知道,你才三十二岁,每天吸的烟比一个几十年烟龄的老烟枪还多,如果你不想死,就必须马上戒掉。”

“我现在戒掉,就可以不死吗?”方舟抬眼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自己的目光几乎无法聚焦。

“如果你,如果你下定决心要戒,我会跟你说是的。”医生摇了摇头,对自己挚友的儿子说这些,实在是让他有些心酸,“我不管你在忙什么,必须马上停止接受治疗,否则,我一定会通知你的父亲。”

“吴叔...再给我半个月时间。”

“这不是我给不给你时间的问题!是你能不能...算了,我已经跟其他医生说明了你的情况,明天一大早就会有护士带你去做病理检查,查看癌细胞的扩散情况...算了我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只要在这等着就好了。我劝你不要想着逃跑,否则我会第一时间把你的情况告知你的父母,让他们来劝你。”

“吴叔,你这话说得好像是我一心求死,”方舟有些勉强地咧了咧嘴,其实早在几个月前他就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我自己的命我知道,几个月前开始咳血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但我知道自己不会就这么突然死掉,你看我不好好的撑到了现在,我本来就打算这件事结束了到你这来,只不过提前给你发现了。这样也好,去别的医生那我还不放心。吴叔,我知道这次要你放走我,就跟让你对老朋友的儿子见死不救一样残忍,但是你放心,我绝不让你难做,这件事已经快结束了。”

“这是你的命!有什么事情比你的命还重要?!”吴医生突然站起来,把手中的CT图狠狠地摔在方舟的病床上。

“老方家没有贪生怕死之徒。”方舟笑着说,拿起那张CT图看了看,眼中满是当年他父亲扛着枪要殿后时的如炬目光,吴医生也被这话震得一个恍惚,回忆起和方远衡互为战友的那段时光,“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如果不完成的话,那我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吴医生叹了口气,把眼镜架回鼻梁上,接过方舟递来的CT图,他已经塞回了档案袋里,“上了年纪,很多事都记不住了,半个月后的那天,我还得去日历上标一下。”

“谢谢吴叔。”

“别谢我,我这是在害你。这半个月你记住,一根烟都不许碰。”

“好。”方舟朝他笑了笑,扭头对名一大师说了句:“我们走吧。”名一大师没有注意到,看起来好像满不在乎的方舟,在经过自己身边以后,脸上的神情已然十分黯淡。

从方舟那回来这几天,童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望着几天没打开过的电脑屏幕,他一度以为自己终于要回到以前那种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了,事实上他确实已经答应了林震的邀约去市局做情报和网络安全的相关工作。只不过每当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过上之前未曾想象过的生活。他才发现和上次方舟被捕时的情况相同,自己似乎全然没有做好结束这一切的准备,要不是这次林震邀请他去市局就职,他完全无法想象方舟的事情结束以后,自己会身在何处,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有些不同的是,上次的他庆幸自己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不必再对着冗杂繁琐的各种情报颠倒昼夜了。而这次,他却对方舟的消沉和迷失暗自生气,才会从方舟那回来之后赌气似得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林震。方舟是否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充满执念,无惧危险的人,童辑不得而知,但他至今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看方舟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江之的人们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缓过神来,这个颇具海滨风貌的城市一夜之间变得雾霭蒙蒙,仿佛与世隔绝。人们在肉体忍受病毒肆虐的同时,精神上还要饱受死气沉沉的城市氛围的侵蚀。那个时候网络上盛传着海子的一句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江之的人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晒太阳都成为了奢望。

在这个背景下,在家待业无所事事的童辑接到了方舟的电话,电话里他用软弱无力的声音说出了他的诉求,询问自己是否能够做到,然后童辑按他的要求前往见面的地点详谈。那是一家小酒吧,名字叫“野风”。推开门的一瞬间,童辑就认出了方舟,因为他的样子让人很轻易的就能与电话中微弱的声音联系起来。他坐在高高的吧台前,无力地耷拉着肩膀,双眼无神地望向黑暗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等走近一些,童辑才看清楚这个男人的面容。额前的碎发中依稀可以看见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如猫头鹰般能装下整个星空。细碎凌乱的胡须不像是刻意留的,一直延伸到两鬓,仰头喝酒后胡须上挂着零星的酒珠。哀伤的神情与大多数渴望重新见到太阳的江之人相似,却显得更为浓重一些。看到童辑的时候他似乎也认出了这个人,微微睁开双眼,凝望着他。童辑怀疑这对仿佛用黑暗滋养的漆黑瞳孔,是否也一直在寻找着光明。

如果当时的童辑能够更为敏锐一些的话,他就会注意到那个酒吧的老板娘,也拥有同样的目光。

当童辑回忆到这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来了。他低下头看着屏幕,哪个江之人会甘愿沉沦于黑暗,更不用说方舟了,他想着。

“喂。”

“童辑,有件事拜托你。我刚发给你了一段视频,你先存着,等哪天芸舟的事情泄露出去了,你就把这段视频发到网上,看到的人越多越好。”

“好。”

“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最近几天你就先休息,等有了新的线索我马上告诉你。另外,放心吧,这次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童辑没有作答,只是点了点头,那边也没再多说什么,道了声再见就挂断了。也许是有了新工作的他对方舟突如其来的请求有些为难,也许是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再次作为方舟的战友。那天他听完方舟说的那些消极的话以后,原本想告诉他,就算他放弃了,自己也一定要把这件事追查到底。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一个人走出医院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不甘心。自始自终他都没把自己当成一个主战者,而是一个辅助,当你的指挥官失去战意,麾下的士兵也只有投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方舟的决心就是童辑的动力。如今回想起来,那种不甘心,或许是自己一直没有在心里承认,当初决定帮助方舟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觉得杨柳的死与江之事件有关,而自己的父母就死于那个噩梦。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回想起那些日子,才让他一直否认这个理由。

放下手机以后,童辑躺在床上歪过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盖着的相框,相框的背面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最开始的时候他打扫房间还会擦拭一下,之后就放弃了,因为他知道,即使相框上一尘不染,也不过是不敢面对那张照片的自己在自欺欺人。他把相框翻起来,那是他收到江大录取通知书时一家逛完校园在风花江边拍下的合照。母亲温柔地望向镜头,江边的风吹散她浓密的秀发,她却无心整理,而是挽着童辑的手,眼神里满是对自己儿子的喜爱与自豪。一向乐观开明的父亲更是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的手搭在童辑的肩上,对着妻子展示自己洁白的牙齿,好像是在说自己一直以来的教育方针果然没问题,童辑真的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孩子。而照片里的童辑,也是难得的露出了笑脸,“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或许就是如此。如今的他早已忘了那种感受,但看着父母,童辑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泡在泪水里的眼睛有些刺痛,他真想一直笑下去,这个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终于懂得为什么连方舟都会沉溺在梦境中无法自拔。童辑擦了擦泪水,那时方舟的颓废深深刺激了他,在看到那个名牌的刹那,童辑本打算保持沉默,算是跟那些日子告别,但现在,他下定决心,要把之前在市局里看到那个名牌的事告诉方舟。

那个写着“刑侦一队副支队长:张楠”的办公室名牌。

但在那之前,他要找到更多的线索,所有能找到的有关于他的线索他都要找到,就在明天工作的时候。

“在你手恢复之前,你就先住在我家吧。你要是不介意,一直住在这也行。”方舟把手帕放在桌子上。这顿饭吃的相当艰难,原本他自己都是匆匆扒两口就结束了。但这次他不仅要自己吃,还得喂名一大师吃饭,气氛相当尴尬,名一大师看起来也不是很自在,“你放心,我明天就从家政公司雇一个保姆来解决你的用餐问题。”

名一大师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顺便问一下,你希望是男性喂你还是女性喂你?”

“普通的阿姨就行了,怎么问这个?”名一大师不解。

“哦没事,我就是担心你们RB人有什么奇怪的情结,不能让女人喂你们吃饭之类的。怕伤自尊。”

名一大师摇了摇头,“方舟君,你对RB人有偏见。”

“不能说没有,不过都是些小事,如果您介意的话,我向您道歉。”

“倒是没有这么严重。”名一大师摆了摆石膏手,“大男子主义在RB虽然常见,但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顽固,年轻人中很少存在了。”

方舟点了点头,转念又想到,名一大师也不是年轻人啊。

“对了方舟君,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之前警方在你家搜集线索的时候,在花园里发现了一个鞋印。他们问我是不是对方留下的,我说应该是安保公司的人留下的。之后我去核实了当天在场的安保人员穿的鞋,确认了不是他们的。我猜想应该是那群人留下的。”

方舟连忙要名一大师带自己去看。后者让他伸进自己的上衣口袋,方舟从中拿出一张照片。不多时他就认出这是几个月前他开车回家时轮胎不小心碾到了花园的一小块草坪留下的残骸。

“你怎么知道不是来访的客人留下的?”方舟问。

“之前我就注意到过这个痕迹,之后我又去查看过有没有修复,从没有发现过这个脚印,我想你这么在意花园的事,应该趁早告诉你,不过一直忘了。我想应该是哪个没责任心的访客进来时不小心碾到的。”名一大师说着,颇有些气愤。

方舟听罢,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压痕有些日子了,自己一直忘了找人修缮。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整个现场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有脚印。如果对方踩到了泥土,应该会留下更多足迹才对。”

方舟咬了咬牙,眼前又浮现了那个人与自己对视时的眼神,说道:“应该是那个在外面埋伏的人不小心留下的,如果不是他特意清理过鞋印,就是平地上的鞋印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而花园里的鞋印则因为引流系统的缘故,才得以在大雨中保存了下来。”方舟看着鞋印,“这个鞋印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足跟到前掌之间有一道很明显的凹痕,似乎是靴子一类才有的。交给童辑去查查看吧,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名一大师点了点头,方舟起身带他去客房休息,如今名一大师的手受了重伤,生活中有诸多不便,方舟虽然不必为他开灯关灯,但开关门这种小事还是代劳了。关上门后方舟想到除了喂饭,名一大师的日常起居方方面面都需要人照顾,看来随便找个阿姨是不顶用了,必须找个全勤的家政了。这件事迫在眉睫,明天就必须完成,他强迫自己把这件事记在脑子里,否则这种和查案无关的琐事,他几乎睡醒就忘。

睡前他不忘再编辑一条短信给童辑,希望他帮助自己查查这个鞋印的线索。

话虽如此,方舟却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他试图寻找出另一个突破口,然而一个多月的昏睡让他没有办法习惯集中精力思考,尽管困意也不再像洪水猛兽般向他袭来,但他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来让大脑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在这种朦胧的状态下,他意识到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最终他决定暂时放弃挣扎,先好好睡上一觉,同时在心中祈祷晚上不要再梦见杨柳,方舟自知要在杨柳的面容下维持自己好不容易再次建立起的决心并不容易。

好在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