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文病类例
在中学和大学里连续担任了多年国文作文课程,养成了自己对于语言文字的特殊兴趣——也许是一种咬文嚼字的癖。从二十二年起,并摘抄学生作文;大部分是句子,也有些成段的,也有些是全篇或各段的大意。句和段是原文,各段大意却是我参照原文编的。这里大都是些文病。我觉得现在一般青年朋友对于作文——特别是文字的技术方面——犯了一个共同的错儿,就是那“不好不要紧”的态度。任何爱好的青年朋友,只要肯想一想,就会知道这个态度是要不得的。我现在将历年所抄的材料整理出来,分类选例,加以说明。希望我们的青年朋友看了这些,也许多少可以改变那要不得的态度。若是更能够让他们参考了这些,举一反三,在文字技术上得到一点儿进步,那却是望外了。所有的例子都是从大学一年级学生的作文里摘出来的;这里只选白话文的例子,我觉得现在的青年朋友只要能写通白话文就够用了。
一 词汇
一般学生的通病是词汇太窄狭,在那窄狭的词汇里,又有许多词的意义不曾弄明白,写作起来,自然教人看不顺眼。国文教学不重记忆不重练习的流弊,在这里最容易见出。
一·一·一 (我)降生民国初年。
一·一·二 晨曦,千余学生从住在不同的地方像潮涌一般向昆明大西门外的云南省立农业学校来受课。
一·一·三 淅历(沥)的折纸的各种声音响了。
这里只讨论词汇,别的毛病,——假如有的话——暂且不谈。我们说“孔子降生”,“降”有“(从)天(而)降”的意思。孔子是伟大人物,所以说是“从天而降”,所以用得上“降生”这个词。但“降生”并不限于伟大人物,对于稍有身份的人,也可以用;那却只是客气的字眼,没有特别崇敬的意味。说到自己,显然不能用;说到自己,只能说“我生在民国初年”,“我出生在民国初年”,或“我诞生在民国初年”。“出生”是个新词,但现在已经用得很熟了。“曦”是日色,是个名词。“晨曦”不成语,必得加“初上”一类助语才成;但那是文言,这儿不如说“早晨太阳刚出来的时候”。作者似乎是将“曦”字用成动词,似乎是将“晨曦”当作陶渊明《归去来辞》里的“晨光熹微”了。“淅沥”是形容小雨声和霰声的。作者许是不清楚这个词的意义,以为只是形容细碎的声音的;也许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便将就着用它。以上三例,概括的看,都可以说是不明词义的病。
一·一·四 私塾中也有按时放假的习俗。
一·一·五 牺牲了自己,损失了国家。
一·一·六 大西门外的老乞丐,在紧缩苦叫。
一·一·七 借着买东西来换散一下迟木的心情。
一·一·八 我也要洒别我的教师和同学们。
“习俗”该是“习惯”,“损失”该是“损害”,“紧缩苦叫”该是“蜷缩着苦叫”。这是混用意义相近而不同的词;但“蜷缩”这个词,一·一·六的作者的词汇里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换散”大约是“涣散”,写别了,也用错了;该是“变换”或“舒散”两个词之一。但作者未必知道“舒散”这个词。这是混用声同义异或字同义异的词。“洒别”是“洒泪告别”这一仂语的缩短,这儿也许只是“告别”的意思。“握手作别”可以缩短成“握别”,“洒别”却不成语;若再用这“洒别”作“告别”,那是将普通情形和特殊情形混为一谈,自然不妥而又不妥了。这些可以说是混淆词义的病。
一·一·九 哭是情感的表现,在未表现之前是情感,既表现之后就是哭。
一·一·一〇 迫得我脑袋产生了一种恼人的东西。
一·一·一一 现在天气已经是很和暖了,可是居然还会落这样大的雪,所以大家心里都有各不相同的心理。
“情感”的表现不必就是哭,“情感”太泛,该是“悲戚”。“恼人的东西”不明白,大约是“烦恼”“恼恨”一类的意思。这句式根本不成,只消说“不由得我不烦恼(或恼恨)”就好。“各不相同的”也不明白,大约只是“惊疑”的意思。这句式也不成,只消说“大家心里都有些奇怪”就好。这些可以说是词义笼统的病。
一·一·一二 提起你麻木的脚步。
一·一·一三 愤怒的脚,将它踏得稀烂。
一·一·一四 沿街罗列小贩的叫喊声。
一·一·一五 我们知道一个身体不健全的人,极易受流行时疫的感冒。
一·一·一六 平常听见我说话,是很少见的。
一·一·一七 我虽然是工学院,但是是一年级。
“脚”可以是“麻木的”,但“脚步”不能;也许该说“滞重的脚步”。“脚”却不能是“愤怒的”;一·一·一三也许只能说“愤怒的用脚将它踏得稀烂”。“小贩”可以“罗列”,“叫喊声”不能。一·一·一四可以换上“充满”两个字,或者“沿街罗列”下加“的”字。一·一·一二和一·一·一四是将形容有形物的词移用到无形物上;一·一·一三是将形容有意志的人的词移用到他的无意志的脚上。“感冒”是自己“感冒”风寒,不是风寒“感冒”自己,“受感冒”不成语,这是将主动的词移用到被动语气里。但一·一·一五即使改成为主动语气,“感冒”还是用不上;该说“感染”或“传染”才成。可是改成这两个词,句子的语气倒又没关系了。一·一·一六,说“平常很少见我说话”或“平常听见我说话,是很少的”,都成;就是不能说“少见”“听见我说话”。这是将表示视觉的词移用到听觉上。一·一·一七,“一年级”是学生的集体名词,可以用来指个体;“工学院”只是普通名词,不能用来指个体的学生。这儿得加上“学生”两个字。但在说话里,“工学院”一类普通名词有时确可用作集体名词,指称个体的人。言文不能一致,这是一例。若是对话的记录,这句子是成立的。但当作白话文,这便是将普通名词移用为集体名词。这和上面各例都可以说是迁移词义的病。
一·一·一八 墨水的沉淀和铜锈早已经笼罩了笔尖上的外国文。
一·一·一九 深深的寒意笼罩了整个的宇宙。
一·一·一八,“笼罩”其实只是“遮没”“掩没”;说“笼罩”便有点儿夸张似的。一·一·一九,“宇宙”也是大而无当,其实只消“整个的城市”好了。这些可以说是词义浮夸的病。
一·一·二〇 我们自备汽车的速度由缓而停了。
一·一·二一 他把两手托在桌上。
“由缓而停”还是直接叙述汽车的好;“的速度”三个字可以省去。说速度“缓”,口头常有,不过用的是“慢”字;说“停”,却不大听见。速度可“大”可“小”,可“加”可“减”,可“有”可“没有”;说它“缓”和“停”却都嫌不确切。它是抽象的观念,没有活动,无所谓“停”。“快”“慢”(缓)虽然用得上去,但不如“大”“小”确切。再有,说速度“缓”,字面上也不免矛盾;固然有些译名都免不了这种矛盾,如一个人的健康可以“好”,又可以“不好”之类,但能够避总是避掉的好。一·一·二一,“托”字不够清楚,可以说“他把两肘靠在桌上”,或改变句式说,“他托着两手,靠在桌上”。这些可以说是词义含糊的病。
一·一·二二 始终合不下眼
这该是“合不上眼”。我们总说“合上”,如“合上书”,不说“合下”。“上”“下”这类词有它们的用例。如“关上门”“搁下”“丢下他一个人”“放不下心”,“上”“下”都不能互易。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合上眼”是将上眼皮合在下眼皮上;“合上书”是将这一半儿合在那一半儿上;“关上门”是在门上加上些东西——如门闩等。“搁下”“丢下”“放下”的“下”,都表示将事物安排在不消注意或不必注意的地方。忽略了这种习惯用法,可以说是不明词例的病。
一·一·二三 我应把它(笔)训练成一条不阿谀,不保守,不危难,而据(具)有百折不挠视死如归的一条战士。
一·一·二四 每一条友谊全是平平匀匀的。
一·一·二五 在一个风的怒号之下。
一·一·二六 黄莺儿有一张歌喉宛转的嘴。
“一条战士”从“一条好汉”变出,原也可用,但现在说“一个战士”“一位战士”,觉得更郑重些;“一条好汉”虽然含着多少尊敬,可也夹带着一份儿轻蔑——“好汉”像脱不了跑马卖解一类流浪人的味儿。“友谊”却不能论“条”数,这不是具体的事物。一·一·二四,也许可以说“各方面的友谊全是平平淡淡”。一·一·二五,“风”不能论“个”,“怒号”也不能,这都是不能数的。说“一阵”就成了。一·一·二六,“一张嘴”不错,但“一张”紧接着“歌喉宛转的”,有些人会将“一张歌喉”连读;不但截断文义,“歌喉”也只说“一副”“一串”,不说“一张”的。改为“歌声”,便不致误会了。这些可以说是滥用量词的病。
以上都是从词义着眼。
一·二·一 几个月的积闷愁绪。
一·二·二 英(国)兵身壮体伟。
一·二·三 杂乱沉重的雨点。
一·二·四 一个精邃多疑的青年。
一·二·五 一颗玲俐(珑)无瑕的珠子。
这五例里,都将两个同类的词或短语(前文称为“仂语”)联用,中间不加连词。这是文言的影响,也是成语的影响。文言中四个字的成语确是很多,如“匣剑帷灯”“天经地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缠绵悱恻”“悲壮苍凉”“荒唐谬悠”等等。白话里也有这些个。如“头晕眼花”“手忙脚乱”“大呼大叫”“乌烟瘴气”“一五一十”“气急败坏”等等。这里所引的成语都由两个短语或词联合而成,这些短语或词大都是同类的。这个暗示着一种普遍的语言格式;学生们造句,受着这种语式的影响,也是自然的。
但这种语式上下两部分往往是对偶的,或者利用双声叠韵的字音(如“缠绵”“荒唐”“谬悠”“败坏”)才能够使四字联成一语。不然,两部分间便得加上连词“与”字或“而”字。一·二·一的“愁绪”,若改为“闲愁”,和“积闷”对偶,便可联为一气,不像现在跛脚的样子;虽然文言的气味重些。若还留着“愁绪”,就得加连词;有人也许借用文言的“与”字,但是加上“和”“同”“跟”等词,更是白话些。“和”是北平话,是国语,用的最多。“跟”似乎是所谓官话区域的词,“同”似乎原是吴语区域的词;可是现在都通用。这几个连词,大概用在名词短语的中间。
一·二·二若说是文言的句子也成,不过这一句是写在白话文里。“身壮体伟”虽然也是对偶,和“灯红酒绿”的构造差不多,可是“身”“体”两个词用得不合适。古文里“身”这个词多半指“自己”,有时候指具体的“躯干”;我们所谓“身体”,似乎是应用的文言,古文只说“体”或“体气”。固然,“体”有时也指身躯的部分,如“四体”“五体”;但不指躯干,只指部分。“身壮体伟”这一语,若是仿应用的文言作白话文句,可以说“身躯壮伟”;若是干脆用白话,只消说“英国兵个儿大”,就成。可是,如果一定要创造新语,将“身体”一词分开,作成“身壮”“体伟”两个意义相似的短语,那也未尝不可容许;但这两个短语之间,得加上连词“而”字。加上“而”字,那联合的短语就见得是新联合起来的;不至于自己矛盾,像成语又不像成语。
一·二·三“杂乱”“沉重”也可以说是对偶,但是既然和白话的助词“的”字联起,变成一个形容性短语“杂乱沉重的”,似乎不宜再套文言的格式。这儿“杂乱”下得加上“而”字,也可以加“的”字。一·二·四“精邃”大约是“精细”,和“多疑”并不对偶;中间更得加“而”字或“的”字。一·二·五“玲珑无瑕”,似乎套用“洁白无瑕”那成语的格式。但在那成语中,“无瑕”似乎是表示“洁白”的程度;上下两部分贯穿成一语。“玲珑”和“无瑕”却是两回事,跟一·二·四同例,也得加“而”字或“的”字。
“而”字用在形容性的短语和句子样式的短语(如“身壮”“体伟”)之间,跟“和”字的效用不一样。“和”表示“并列”的关系;“而”表示“增加”的关系,有“又”的意思。“而”字还表示“转折”的关系,有“却”的意思,像一·二·四“精细而多疑的”便是。有些人表示这三种关系,都用“和”一个词;“和”字的任务太多,倒教人弄不清楚。“而”字虽是文言,我们口头上早就不时地用它;现在有意地取来作白话连词,在势也是很顺的。一·二·三“杂乱”下,一·二·四“精细”下若加上“的”字,语味又是不同。在每一句里,都是一个联合的形容性短语变成了两个独立的却叠用的形容词。这两个形容词之间的关系,只暗示在词义里。这样,分别指明两种属性,形式上虽然更清楚些,可是那“关系”往往容易被忽略过去。在这两例里,关系似乎比属性还要重点儿,我想还是加上“而”字强些。以上三例,概括地看,可以说是省略连词的病。
一·二·六 可是现在它(风翥街)变成了一条,繁华,操(嘈)杂,学生,文化交流的地方。
一·二·七 我们都应当想到一般平民的食品饮料和他们的安眠处都是怎样的情形。
一·二·八 还受到一般社会人士们的批评认为这富有爱国精神而无畏的学生运动简直是胡闹。
一·二·九 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个清洁与滋养丰富的食堂。
一·二·一〇 中年人则是保守的,镇定的,妥协的,强于理智的,自私的。
一·二·六“繁华”“嘈杂”是形容词,“学生”“文化”是名词,一是具体的,一是抽象的。从词义和词性上看,这些并列在一起,真是不伦不类;这些又怎样能够“交流”呢?这句话也许可以说:“可是现在它变成了一条繁华而嘈杂的学生街和文化街”。一·二·七只消说“一般平民的食品、饮料和住屋”就好。按作者原意,并列的三项是平等的;第三项特别加上“他们的”一词,虽然只是来点儿花样,可是会教人误认作者是所侧重,倒不如整齐的好。一·二·八全句别扭。“富有爱国精神”和“无畏”都是句子样式的形容语,长短却相差很多。照我们诵读的节奏,长的放在短的后面顺口些。“无畏”其实只是“勇敢”的意思;我们可以说“这勇敢而富有爱国精神的学生运动”。但这里重在属性,怕还该叠用“的”字;不该说“勇敢而”,却该说“勇敢的”。一·二·九“与”字不如“而”字。但食品可以“滋养丰富”,“食堂”不能。“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清洁而能供给滋养料的食堂”。一·二·一〇并列的各项属性,不免有点儿杂乱。删去“镇定的”,将“强于理智的”排在最后,条理也许清楚些。那样,“保守的”到“自私的”便是递升的并列式;“强于理智的”虽还不免畸零,但比同列的别的词和短语都长,让它独自挂脚,也可勉强过去。综括以上五例,可以说是词序不整的病。
以上都是从词的并列着眼。
一·三·一 我同世(人名)舍了这里,踱上一条小径。
一·三·二 过一会儿妹妹要吃糖,我斥道,“这是给爹预备的。”
一·三·三 读书最宜于春日,盖春日的天气,不冷不热,比较平日要长些。
一·三·四 至于我们开膳的办法。
一·三·五 菜不够吃,而且饭亦时告中断。
一·三·六 我在下午温习功课告一段落的时候,乘兴兀自到翠湖公园闲逛。
一·三·七 哈哈!不要闲磕牙了。
一·三·一“舍”,一·三·二“斥”,一·三·三“盖”,都是文言里的词,现在白话文没有这么用的。看上去文绉绉、酸溜溜,和上下文不能打成一片,有些碍眼。“舍了”换成“离开”,“斥”换成“喝”,“盖”换成“因为”,就行了。一·三·五“时告中断”,也是文言的短语,情形相同;可以说“饭也有时太少”,或“饭也有时来不及”。一·三·四“开膳”,是白话“开饭”和文言“膳食”的混合短语,显得不自然,不如直说“开饭”痛快得多。一·三·六“兀自”,一·三·七“闲磕牙”,都是元曲里的方言。“兀自”似乎是“还是”“老是”的意思。一·三·六的作者却当作“独自”;不如便说“独自”好了。“闲磕牙”似乎是“闲撩”(“撩”又写作“聊”)的意思。一·三·七的作者却当作“瞎说”;不如就用“瞎说”好了。这种古白话,即使用得意思不错,也不合适,和掺用文言词语一样情形。这些是夹杂古语的病。
一·三·八 又以国家衰弱,及自己无力抵御欺(外)侮,空(平)白生出许多奇异幻想。
一·三·九 这以中年人说,他们是无进取的勇气。
一·三·一〇 以我们平凡的眼光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三·一一 给我们以美感。
一·三·一二 北平有许多值得人们回忆的特点,而以风给予人的印象最深。
一·三·一三 一个在以强力侵略为能事的帝国主义的压制下的弱国。
一·三·一四 青年人的处世接物是忠实的,坦白的,中年人的处世接物则以圆滑为原则。
“以”和“则”都是文言的连词,白话文用的却非常多;好像就没有别的相当的词语,非用这两个词不可的样子。其实也不尽然。这里一·三·八的“以”字,可改说“因为”,一·三·九可以说“就”,一·三·一〇可以说“拿”或“照”,一·三·一一和一·三·一二都可以删掉“以”字。一·三·一三按句义看,“以强力侵略为能事的”一语尽可删去;“以……为能事”这个熟语,白话文也用不着,但“以……为……”这句式用处很多,白话文里却没有相当的。如“本会以联络感情、交换知识为宗旨”原算文言,白话可也得这么说。若改成“本会的宗旨是联络感情、交换知识”,固然也明白,可就不够分量似的。一·三·一四“以圆滑为原则”,若改成“是圆滑的”,分量也不同。但这例里的“则”字,尽可以改“却”字。白话文的“则”字,似乎都可以换成“却”字,或“就”字,或“那么”那个短语,并没有困难,作白话文的爱多用“以”和“则”这两个连词,只是懒。这可以说是因袭文言的病。
以上都是从沿用文言着眼。
一·四·一 他要训练大众,产造一个蓬勃的社会。
一·四·二 兴盛多闹的街啊!
一·四·三 一个丑貌的胖老妇。
一·四·四 七嫂子越长越丰肥了。
一·四·五 (风)一时从后面吹来,使你向前蹲上好几步。
一·四·六 因为我口才的不好,说话总被人认为趣材。
一·四·七 操着那急速而带有些气愤的步伐。
一·四·一“产造”,其实是“产生”或“创造”。一·四·二“多闹”,只是“热闹”。一·四·三“丑貌的”,其实是“丑的”或“丑陋的”;这句话也可以说,“丑而胖的老妇”。一·四·四“丰肥”,只是“胖”。一·四·五“蹲”,其实是“冲”(去声)。一·四·六“趣材”,其实是“打趣的材料”。一·四·一到一·四·四的作者,似乎都在有意避熟就生,创造新语。避熟和创新是好的;语言的生长,这是主要的力量。但得有必要才成。时代改变了,环境改变了,有些旧语不确切了,不适宜了,不够表现了,避熟创新是必要的。我们的时代显然是有这个必要的时代。但是像“产生”“创造”“热闹”“丑”“丑陋”“胖”这些词,都还活泼泼的,用不着替身;这几例里所换的新词,反倒见得不亲切。其中“丑貌的”一语,更是文言白话的生凑。一·四·五的作者,也许不知道“冲”(去声)这个词,一·四·六的作者也许不知道“打趣”这个短语,他们觉得有必要创造新语。但按一般的标准看,这些并不是必要的。一·四·七“操”,在文言里原有“使用”的意思,如“操舟”之类;引申为“操练”,就是“练习”。我们说“体操”“军操”,正用的这个意思。一·四·七是描写学生在阅览室里找不着空位子跑出去的情形。说“用着那急速而带有些气愤的步伐”,固然太松泛;说“走着那急速而带有气愤的步伐”,也还见不出那神气。只有“操着”,教我们联想到“体操”和“军操”,才能领会到那股劲儿。只在这种情势之下,避熟创新才是必要的。至于上面几例,都可以说是滥增新语的病。
一·四·八 散步可以说是我日常的功课,无论怎样忙,在饭后也要为它牺牲半个钟头。……它在富兰克林和爱迪生的养身秘诀(里)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它不独在理论上是合法,而且实用起来,也的确够味。
一·四·九 它们(指道德和体格的修养)是需相当长久的时间。
一·四·一〇 和着恐怖奔腾澎湃呼呼的风声。
他称代词的“她”“它”(同“牠”),都是适应翻译的需要而新造的词。白话文受翻译文体的影响极大,也便通用了这两个词。但在我们口里,女性的他称本来也说“他”,现在只是在写下来时换了偏旁,改变很小,所以“她”字到处好用。“它”便不一样。我们口语里向来大都只说“这”“那”“这东西”“那东西”“这件事”“那件事”“这些”“那些”,惟有在“管他呢!”“听他去好了!”一类句子里,“他”有时是指一件事,一种情形,似乎相当于“它”字。但都是轻读,没有重读的,和“它”字毕竟不同。现在的白话文,渐渐接受了“它”这个词。可是只在用作单数来指有形和无形的“物体”时,看着顺眼;若用着复数,或用来指事件、情形、抽象观念,就似乎太生硬、太拗了母舌了。原来“它”和“他”“她”读音相同,跟西文三词异音的不一样;有点儿限制,也是当然的。一·四·八的“它”若改为“这件事”,一·四·九的“它们”若改为“这些”或“这件事”,便不致像现在这样的别扭了。一·四·一〇“和着”,照原作上看,并不是“应和”的意思,而是连词。那么,只是说“和”就够了。作者用“和着”,是想教“和”字带动词性,造一个新语。但尽可说“夹着”或别的,用不着这么办。这些可以说是强变词例的病。
以上都是从创用新词着眼。
1940年6、12月,《国文月刊》第一、四期
(本文原为未完稿。——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