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的四件大事
李鸿章进入幕府后,曾国藩并没赋予他特别重要的工作,而是先让他负责案牍上的事,也叫文案,相当于现在的领导秘书。每天替曾国藩办理行文,批阅公文,起草书牍、奏章。李鸿章在担任文案期间,一共为曾国藩办了四件大事:一件是劝恩师不要北上勤王,一件是替曾国藩起草最负盛名的参折《参翁同书片》,一件是劝恩师不要把总督衙门设在祁门,还有一件是力劝恩师放过李元度。
一
我们先说第一件事。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就在英法联军兵临北京城之前,咸丰皇帝下旨曾国藩北上勤王。
咸丰十年八月二十八日,曾国藩收到一道十万火急的圣谕:
本日胜保奏,夷氛逼近关下,请飞召外援,以资夹击一折。据称用兵之道,全贵以长击短。逆夷专以火器见长,若我军能夺身扑进,兵刃相据,贼之枪炮近无所施,必能大捷。蒙古京旗兵丁不能奋身击刺,惟川楚健勇,能俯身揉进,与贼相拼,逆夷定可大受惩创。请饬下袁甲三等,各于川楚勇中,共挑选得力若干名,派员管带,即行起程,克日赴京,以解危急等语。逆夷犯顺,夺我大沽炮台,占据天津。抚议未成,现已带兵至通州以西,距京咫尺。僧格林沁等兵屡失利,都城戒严,情形万分危急。现在军营川楚各勇,均甚得力。著曾国藩、袁甲三,各选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即令鲍超、张德胜管带,并著庆廉于新募彝勇,及各起川楚勇中挑选得力者数千名,即派副将黄得魁、游击赵喜义管带,安徽苗练向称勇敢,著翁同书传振邦饬令苗沛霖遴选练丁数千名,派委妥员管带。均著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勿得藉词延宕,坐视君国之急。惟有殷盼大兵云集,迅扫逆氛,同膺懋赏,是为至要。将此由六百里加急各谕令知之。
曾国藩接到圣旨后,一连几日苦思冥想,举棋不定。照理说,君国有难,身为臣子,北上“勤王”责无旁贷,如不北上护主,将被责为天下罪人。可他又一想,徽州到京城五千余里,就算不吃不喝,日夜兼程,最快也要三个月才能赶到。而当时英法联军距离北京只有数十里,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攻到城下。尤其此时正是剿杀太平军的关键时刻,一旦抽掉精锐,于战局肯定大有影响,孰重孰轻,傻子都能看明白。
曾国藩召集所有幕僚开会讨论,大家都主张应该调兵北上,只有李鸿章一个人不同意。曾国藩问他为什么。李鸿章认为,英法联军已在北京城下,破城而入只是朝夕之事,调兵北上保卫京城已毫无意义,而且英法联军侵略最终将“金帛议和”了事,真正威胁清王朝的还是太平军。曾国藩于是让李鸿章动笔拟一个复奏。李鸿章替曾国藩草拟了一个《复奏胜保请飞召外援折》。折子这样写道:
钦奉谕旨饬鲍超赴京,交胜保调遣。窃计自徽州至京五千余里,步队兼程,须三个月乃可赶到,而逆夷去都城仅数十里,安危之几,想不出八九两月之内。
写到此,笔锋一转:
应恳天恩,于臣与胡林翼二人中,饬派一人,带军入援,岂可仅以鲍超应诏?……惟臣若蒙钦派北上,则当与左宗棠同行,皖南暂不能进兵,只能退守江西境内。胡林翼钦派北上,则当与李续宜同行,皖北暂不能进兵,只能退守湖北境内。
曾国藩
这个折子之后,李鸿章又替曾国藩起草了一个《徽州被陷现筹堵剿折》,告诉朝廷,刚刚收到军情快报,李世贤带着大股太平军,将徽州城占据了。退守城外的湘军李元度部,派人飞书求援,我已调鲍超带着大军去增援。又说兵勇太少不敷使用,云云。折后,曾国藩请求朝廷“臣调度无方,咎无可辞,应请旨将臣交部议处”。
从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来看,都符合曾国藩虑事周详的性格。所以我认为,收到勤王北上的圣旨后,曾国藩并非犹豫不决,而是马上就意识到不能北上;征求李鸿章的意见,李鸿章也认为不能北上。于是,他上疏朝廷表示愿意北上,但提出鲍超人生地不熟“断不能至”,所以请朝廷在胡林翼和自己之间“酌派一人进京护卫根本”。而随后发出的第二篇折子,其实就是明着告诉朝廷,他的兵力原本就不敷使用,如果再分兵北上,大清王朝肯定完蛋无疑。
朝廷经过三思,只得命他暂勿北上。不久“和议”已成,北上勤王的话就更不用提起了。力劝曾国藩不北上勤王,让人看到了李鸿章处理事情时的大局观。
二
我们再说说第二件事,就是替曾国藩草拟《参翁同书片》的事。这个翁同书当时出任安徽巡抚,他不仅是恭亲王奕的老师,还是咸丰皇帝的老师,还是原工部、户部尚书翁心存的长子。朝内党羽遍布,门生弟子众多。他的两个弟弟也都非同小可。二弟翁同爵,后来官至湖北巡抚、湖广总督;三弟翁同龢,是咸丰六年状元,后来更是权倾朝野。
先来看一下李鸿章替曾国藩拟就的《参翁同书片》的原文。这个片子是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正月初十日拜发的。片子不足七百字,我们不妨读一下。
再,前任安徽巡抚翁同书,咸丰八年七月间,梁园之挫,退守定远。维时接任未久,尚可推诿。乃驻定一载,至九年六月,定远城陷,文武官绅殉难甚众。该督抚独弃城远遁,逃往寿州,势穷力绌,复依苗沛霖为声援,屡疏保荐,养痈贻患,绅民愤恨,遂有孙家泰与苗练仇杀之事。逮苗逆围寿,则杀徐立壮、孙家泰、蒙时中以媚苗,而并未解围。寿城既破,则合博崇武、庆瑞、尹善廷以通苗,而借此脱身。苗沛霖攻陷城池,杀戮甚惨,蚕食日广,翁同书不能殉节,反具疏力保苗逆之非叛,团练之有罪。始则奏称苗练入城,并未杀害平民,继则奏称寿州被害及妇女殉节者不可胜计,请饬彭玉麟查明旌恤,已属自相矛盾。至其上年正月奏称苗沛霖之必应诛剿一折三片,脍炙人口。有身为封疆大吏,当为朝廷存体制,兼为万古留纲常。今日不为忠言,毕生所学何事等语,又云“誓为国家守此疆域,保此残黎”,俨然刚正不屈,字挟风霜。逮九月寿州城破,翁同书具奏一折二片,则力表苗沛霖之忠义。视正月一疏,不特大相矛盾,亦且判若天渊。颠倒是非,荧惑圣听,败坏纲纪,莫此为甚!
若翁同书自谓已卸抚篆,不应守城,则当早自引去,不当处嫌疑之地;为一城之主,又不当多杀团练,以张叛苗之威。若翁同书既奉谕旨,责令守城,则当与民效死,不当濡忍不决;又不当受挟制而草奏,独宛转而偷生。事定之后,翁同书寄臣三函,全无引咎之词,廉耻丧尽,恬不为怪。军兴以来,督抚失守逃遁者皆获重谴,翁同书于定远、寿州两次失守,又酿成苗逆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应请旨即将翁同书革职拿问,敕下王大臣九卿会同刑部议罪,以肃军纪而昭炯戒。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是否有当,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附片具奏。
这个附片先指责翁同书举措不当、守城不力、弃城而逃,应予严惩。并历数翁同书忠奸不辨、误用苗沛霖、措置失当、贪生怕死、连失两城的罪状,然后又指出翁的几篇奏折的自相矛盾之处,反驳他的种种自辩,令其无继续辩解的任何余地。朝廷无奈之下,只得按规定将翁同书判“拟斩监候”。
据说曾国藩读完李鸿章草拟的这篇附片后,不由称赞说:“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后人于是把此折称之为晚清第一折。
事实到底是怎样的呢?我们还是先来看一看台湾商务印书馆雷禄庆编辑整理的《李文忠公鸿章年谱》的记载: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旨询苏帅于文正,以公对,其疏有云:“李某才大心细,劲气内敛,堪膺重任;且淮南风气刚劲,欲另立一军,以为中原平寇之用。”于是公乃归庐州募淮勇。期以来年二月济师。既至安庆,文正乃为厘定营制,悉仿湘军,是为淮军之始。先是淮南迭被蹂躏,独合肥因张树声树珊兄弟,周胜波胜传兄弟,及潘鼎新刘铭传等,自咸丰初即练民团,筑堡垒,以自卫,始得保全。公之募勇也,乃因其旧而加以精练,以弟鹤章总营务,二张二周、潘、刘等咸从焉。文正复以湘军数营、猛将程学启郭松林归公调遣。以故此后无往不胜,其名将则以程、刘、潘、二张、二周用力最焉。
〇文宗崩。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同治元年(清穆宗)壬戌一八六二
公三十九岁
二月太平军陷松讧太仓诸属,惟上海独存,势甚危。苏绅户部主事饯鼎铭等集银八十万两,雇船六艘,于二十八日诣营乞援。时公军八千人,被贼阻不得达镇江。文正乃奏请移师上海。乃定以三次输送完毕。三月八日,公自巢含赴镇江。十日至沪。三十日全军至上海。得旨署江苏巡抚。
按照年谱的说法,曾国藩最迟在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便已经打发李鸿章回安徽合肥募勇去了。而《参翁同书片》拜发的时间,则是同治元年正月初十,无论怎么算,李鸿章都没在曾国藩身边,他怎么可能替曾国藩草拟这篇附片呢?可见,曾国藩写成的这个天下第一片,安到李鸿章身上,无非是为了借机抬高李鸿章的才学。
三
1860年,正处于第二次鸦片战争之际,英法联军进逼北京,京师震动,咸丰皇帝郁郁终日,而对于东南的太平天国叛乱,朝廷只能倚重曾国藩这样在外带兵作战的大臣。这一年,曾国藩奉旨署理两江总督,担负起了“肃清东南”的重任。原本位于南京的两江总督府,被太平天国占领,在没有实地勘察的情形下,清廷下令曾国藩,把两江总督衙门设在安徽祁门。
李鸿章坐姿像(清人绘)
关于李鸿章劝说曾国藩,不要把两江总督衙门安设在祁门的说法,不少史料都提到过,可信度还是有的。读者可以通过这件事,领略李鸿章看问题的独到之处。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四月二十八日,曾国藩奉旨署理两江总督。接旨之后,按曾国藩自己的说法,必须“带兵过江,驻扎南岸,以固吴会之人心,而壮徽宁之声援”。
咸丰随后下旨,让曾国藩把两江总督衙门,暂时驻扎在祁门。曾国藩开始命令各军,次第向祁门进发。
李鸿章接令的当日,便背着曾国藩,拿出太平天国绘制的安徽全境图来看。这一看竟然看出李鸿章一身冷汗。因为他发现,祁门两面靠山,一面环水,只有一面有大路。他又拿出大清国的地图与太平天国所绘之图比照着看,这才找出原因。原来,大清国皖图标注的祁门,只有一面环水,而未指明两面靠山。
到祁门的当日,李鸿章骑马对祁门的地形做了一番考察,这才肯定是大清国的地图错了。
李鸿章急忙来见曾国藩。
李鸿章说:按图上所示,祁门一面环水,三面有路,乃通达开阔之地。其实不然。我骑马绕祁门走了一大圈,发现这里一面环水不错,但两面靠山,只有一条大路供行人进出。朝廷把督署建在祁门,实际是上了地图的当了!
曾国藩不相信,让李鸿章午后陪他走一圈。
李鸿章心下有些不快,但口里还是极爽快地答应了。
地形作为战争中必须考虑的核心因素之一,它的有利与否,一定程度上将决定着战争的走向。而祁门两面靠山,一面环水,只有一面有大路,熟识兵法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地形易攻难守,作为大军驻扎之地极为不妥。
踏勘地形回来,曾国藩久久不语。
他问李鸿章:依你之见,大营建在何处最为妥帖?
李鸿章答:大营建在东流方为万全之策。东流地域开阔,进可攻,退可守。
但曾国藩不想抗旨,他认为祁门靠近屯溪,而屯溪又是江西、浙江、安徽三省的咽喉。驻扎祁门,可扼三省。
李鸿章劝曾国藩三思,曾国藩坚持不动。
李鸿章从军事作战的角度,建议移师东流;而曾国藩手握圣职,坚持驻扎祁门。曾国藩的坚持让李鸿章很失望。李鸿章无奈,只好以家母病重为由,离开了军营。
李鸿章离开祁门不久,太平军便兵分四路突破几道防线,围向祁门。祁门大营当时只有亲兵营及文武随员约两千人。
太平军逼近祁门的消息传来,不仅幕僚闻之失色,连一贯沉稳的曾国藩,也惊得目瞪口呆。
曾国藩飞调正在安徽作战的曾国荃、鲍超两路人马回援。曾国荃、鲍超二军在回援的途中,分别被太平军重兵阻击。
祁门的上空阴霾重重,百姓纷纷出逃,军心动荡。曾国藩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忙着料理后事,他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所幸鲍超的霆军比太平军早半天赶到祁门,曾国藩这才幸免于难。
曾国藩不得不佩服李鸿章的敏锐和先见之明。而在倡开厘捐一事上,曾国藩从李鸿章的身上,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这股力量能使湘军在短时间内强大起来,并成为大清国无可替代的重要军系。
倡开厘捐,是说曾国藩的湘军粮饷接济不上时,是李鸿章建议,奏请朝廷在江西等地设卡抽丁,靠此度过了危机。
不久,曾国藩移师东流。到东流的当日,曾国藩即给李鸿章飞递札委,命其就地募勇五营以备调用。
四
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已经三十三岁的李元度投笔从戎,加入曾国藩的湘军,深得曾国藩赏识,在湖南靖港、江西湖口期间,曾两救曾国藩。两人不仅是很好的朋友,李元度更是曾国藩的救命恩人。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李元度奉曾国藩命令守卫祁门的门户徽州,太平军十万大军攻城,徽州失守。
徽州失守,守将就是李元度。曾国藩在事后为《周天受殉节请恤折》中,说李元度“躁扰愎谏,既不稳修营垒,又不坚守待援,仅守一昼夜而溃。贻误大局,责无可辞”。“相应请旨,将李元度革职拿问,以示惩儆。”朝廷于是命曾国藩就近查办。
哪知道这个李元度并不静候审讯,竟然擅自回籍了。回籍之后,他通过浙江候补道邓辅纶,请求浙江巡抚王有龄奏调赴浙。王有龄于是奏请调李元度到浙江差委、任用。朝廷于是给曾国藩下旨:“已革徽宁池太道李元度,著曾国藩饬令前赴浙江交瑞昌、王有龄差遣委用,其应得罪名,仍著曾国藩查办。”但李元度并没有来见曾国藩,而是在原籍又拉起一支队伍,取名“安越军”,浩浩荡荡开进浙江。不久,先是官文受王有龄说情,让朝廷赏还了李元度按察使衔,很快又给曾国藩单独下旨,征求曾国藩的意见:“李元度著赏加布政使衔,其徽州失守之案,应否免其查办。”
据说,收到一连串的圣旨后,曾国藩仍要弹劾李元度,并让李鸿章起稿。李鸿章不仅不应命,还劝曾国藩放过李元度,说李元度在曾国藩最困难的时候有恩于曾,曾国藩则认为私情不能代替军纪,坚持弹劾。见曾国藩如此固执,李鸿章说:“果必奏劾,门生不敢拟稿。”曾国藩很果断地回答:“我自属稿。”李鸿章表示:“若此,则门生亦将告辞,不能留待矣。”曾国藩生气地说:“听君之便。”于是李鸿章扬长而去,离开曾幕,前往江西准备独自闯荡一番。此事使曾大为恼火,认为李鸿章不明大义,不达事理,在自己困难时借故离去,得出“此君难与共患难”的结论。
按照时间比对,这也是一桩虚拟出来的故事。因为曾国藩上《参李元度片》的时间是同治元年二月二十三日,那时李鸿章已经是淮军统帅。曾国藩怎么可能还让他起草奏稿呢?
以上几个事例,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李鸿章到了曾国藩身边以后,不是他从曾国藩身上学到了什么,而是曾国藩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
据李鸿章后来同曾纪泽的女婿吴永讲,曾国藩生活极有规律,天天都要起床查营,然后与幕僚共进早餐,或谈一天工作安排或说一会儿闲话。李鸿章初到时,对这些都很不习惯,天天都想多睡一会儿。但曾国藩每次都等他到后才开饭。有一次曾国藩对李鸿章说:“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惟一‘诚’字而已。”
李鸿章后来回忆说:
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
吴永把李鸿章的这段话记录到《庚子西狩丛谈》里。吴永是曾纪泽的女婿,和李鸿章走得很近。
从咸丰八年到咸丰十一年末,李鸿章在曾国藩身边整整三年。在这三年里,李鸿章虽然是寄人篱下,但对他本人来说,却是他宦海生涯中极其关键的三年。没有这三年的磨炼,李鸿章的思想不可能成熟得那么快;没有这三年的朝夕相处,曾国藩不可能把江苏交给他。
曾国藩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在把江苏交给李鸿章的同时,也把大清国的后几十年,都交给了他。
李鸿章带领淮勇来到安庆的那一刻起,属于他自己的时代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