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状况百科全书:杰夫·戴尔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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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米斯拉赫理查德·米斯拉赫(Richard Misrach,1949— ),美国摄影师。他是彩色摄影的鼻祖之一。

理查德·米斯拉赫拍摄了海湾战争的余波——一片坑洞遍布的沙漠上到处都是轰炸后的运兵车和消防坦克——这是战争开始五年前,在距科威特数千英里的地方。

米斯拉赫在内华达州拍摄了这些照片,此地点被称为“20号亡命之地”,美国海军自1944年以来一直将其用作轰炸靶场。我们总是把沙漠看作是大自然馈赠资源最少的地方。若真的没有任何东西存在的地方,实际上不适宜被定义为沙漠。所谓沙漠,就是所有东西都消失后最后留下来的东西。米斯拉赫的照片展示了一幅地貌,它在几千年风吹日晒的作用下变得一无所有。这地方已被岁月和自然碾压成粉,几乎不再存在。除了虚空,这里没有剩下什么其他东西可以被摧毁的。总之,这里变成了一片被毁灭的空荡之地。沙漠已经被折磨损伤到不像沙漠的样子了。

美国西部的大片土地都留给军方专用,但“20号亡命之地”是一个例外,海军对这块土地的使用权已于1952年到期。从那以后,这块地就经常被非法轰炸。1985年,当地居民开始在这个地方露营,着手保护这块几近荒废的地方。当政府决定立法对军方使用土地进行限制时,他们算是取得了部分的胜利。但紧接着,海军又将此地租用了15年。2001年租期一满,米斯拉赫决定将此地开发为国家公园,这是世界上第一个环保纪念场所。至此,就沙漠而言,这块地方终于获得了片刻的抚慰。

一条20英里长的未铺沥青的公路通向此地。一块写着“前面道路已被水冲垮”的路牌被移到了一边。或许是因为在警告洪灾危险之后,道路设施已经恢复,也可能是因为某一车辆不满这一警示,所以故意置之不理。在内华达州,20英里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简直都无法被称为距离。除非你是赤脚跑步,或者像我们一样在裂缝和沟槽中爬来爬去,否则20英里的确不够作为一个衡量距离的有效单位。走得越远,路况越差。到最后,前面到底有没有路,已经无法辨认。左边是低矮的小山,而右边远处,只有一片无边的苍茫和空旷,将我们吞入其中。

我们在一扇紧锁的大门口停下,寂静涌入我们的耳膜。大门后面就是“20号亡命之地”,被长达40英里的铁丝网隔离了开来。我们能见到的只有那排立着的铁丝围栏,它目前唯一的功能只是帮助我们勾勒出地平线的所在。铁丝网缠绕成一定的形状,排列平整,看起来就像三条等高线,但因为不确定自身延伸的高度,这些铁丝线看起来略微有些参差不齐。

就在栅栏的后面,一堆堆排列着并贴好标签的,都是爆炸后的碎石。处处可见炮弹盒、轮胎、废弃车辆、破损金属,无异于一个垃圾场,被置于无名之地的边缘。

军用飞机像闪闪发光的银色斑点在空中飞翔,这使得天空倒是充满生机。飞机太高,无法用眼睛跟踪它的飞行轨迹。随着噪音变大,微小的斑点变成了大型飞机,将天空无情地撕开。朗洛克(Lone Rock)描述说,在隆隆的爆炸声向我们袭来之前,在炸弹辐射范围的中心,有一团无声的闪光和膨胀的泥土,还有飘浮的烟雾。

“20号亡命之地”的图片是米斯拉赫的作品《沙漠之歌》(Desert Cantos)的一部分。这是他正在进行的美国沙漠拍摄项目的名字,该项目始于20世纪70年代晚期。

电视节目对美国沙漠的描述方式就是刺激人产生饥渴感:一块舌条状的干燥的土地上,长长的影子总是指向冰川一样寒冷的啤酒。极地的天空、红色滤镜处理过的沙地、沙漠广告公司、一品脱啤酒或两排501牌饮料。

米斯拉赫作品中的沙漠没有那么舒适,甚至不是很容易辨认。他探索了“沙漠”这一理念的多重意义。正如有些篇章的标题所示,米斯拉赫拍摄的沙漠是发生事件和火灾的地方,是洪水和海洋的所在地。他避开了死亡谷和纪念碑谷这样的主题公园沙漠,记录了人类活动在这些显然无人居住的土地上留下的痕迹。一想到沙漠沉浸在不负责任的原子弹实验后的废墟中,而且永远不会进入人们的视野,米斯拉赫记录的这些痕迹便具有强大的力量。

这些痕迹也不全是不祥之兆。在金字塔湖,也就是米斯拉赫为“沙漠海洋之歌”进行拍摄的地方,一个野外摄影的奠基人用照片记录了大量的人类活动的痕迹。1868年,蒂莫西·奥沙利文蒂莫西·奥沙利文(Timothy O'Sullivan,1840—1882),美国摄影师。拍摄了一张关于金字塔湖和岩石的照片,这些岩石的形状酷似金字塔,湖泊因此得名。就像同时代的摄影师卡尔顿·沃特金斯卡尔顿·沃特金斯(Carleton Watkins,1829—1916),美国摄影师。主要从事风景摄影。(他拍了一些胜地的漂亮照片),奥沙利文出生在美国东部,但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政府调查的支持下进行的。当时美国政府正在追求着国家的命运,向西方开拓前进,绘制着荒野的地图。

米斯拉赫弯下腰,坐在折叠暗箱照相机前,腿从裹着自己身体的一块厚布下伸出来。因为仍然使用笨拙的设备和长时间的曝光,他看起来不像同时代的摄影师,倒是更像是19世纪的前辈们,因为那时的摄影师们背包里装着的都是多功能的尼康照相机。米斯拉赫的作品与奥沙利文的作品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1868年的一张照片显示,他拍摄了一辆有盖的马车在内华达州的沙山上停下来的场景,这张照片提前生动地回应了很多在“20号亡命之地”拍摄的照片。在奥沙利文的照片中,土地呈现一种低矮的规模,具有无法调解的力量;而米斯拉赫的作品表现的则是土地的脆弱。

与这些早期的摄影师不同,米斯拉赫于1949年出生在美国西部的洛杉矶,他的事业发展路线是逐渐向东推进,用作品体现美国军事技术命运之后留下的东西。奥沙利文等人拍摄的西部荒野的景色是后来以国家公园形式为后代保存自然风景的必要前奏。但以这种方式珍藏大峡谷和优山美地的风景,似乎能自然地得出一个推论,即暗示着这些壮丽的自然景观保护区外面的世界已经无关紧要。沙漠只是沙漠而已,没有其他意义。

在金字塔湖,米斯拉赫正在循着奥沙利文的足迹前进,但更多时候,他也会偏离足迹,拍摄前人忽略的地方。从美国继承下来的视觉参照系统来看,记录这些地方的照片以前注定是要被剪掉的。在这样做的同时,他也记录了我们对荒野的概念和需求的转变。美国风景摄影起源于欧洲风景画传统,特别是面对山脉的超自然力量所表现的那种浪漫的狂喜。这种影响直接导致了美国人对优胜美地的崇拜,在摄影领域的集中体现就是安塞尔·亚当斯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1902—1984),美国摄影师。以拍摄黑白风光见长。拍摄的作品。但后来越来越多的是沙漠,是那种烈日炎炎下空荡荡的沙漠,作为既原始又现代的地方,对我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唐·德里罗将沙漠描述为“空空的容器”,在一个被剥夺了卓越价值的世界里,我们正越来越快地进入那种虚空。

距金字塔湖一小时的车程,离沙漠小镇格拉奇不远的地方,是一条名为古鲁大道的支路。这条大道的两边布满了石头,上面写着:你相信你之所信吗?魔鬼就是萨达姆·侯赛因(Sadam Hussein)旁边的天使。能看到有几十条这样的声明和提问,都是用同样仔细的笔迹写成的,这位沙漠圣者之手最后的署名是杜比(Dooby)。还有一条评论:1991年的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奇怪的是,这条评论下面竟然没有标明日期。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一些似乎是为生者撰写的墓志铭,内容是挑出一个特定的人进行大肆赞扬。其中一条题文写着:安妮特·马歇尔(Annette Marshall),世界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沿着这条大道继续前进时,我们进一步深入了一个疯狂的智慧世界,这是一种深刻的平庸。“呼吸这份力量,如果你想知道方向,去问比尔·斯台普顿比尔·斯台普顿(Bill Stapleton,1965— ),美国前竞技游泳运动员。。整个世界都是疯狂的,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这些信息中夹杂着一些更复杂的东西:一种用山艾树做成的棚屋架;门廊附近有一个绵羊头骨,眼窝里还插着一根箭;屋顶的顶端悬挂着一罐褪色的花蕾,上面还有文字:“你准备好永生了吗?”

在小道的尽头,我们到了“杜比美景移民站”。一间小木草房弥漫着家园的泥土气息和舒适:扶手椅、电视机、餐台柜、杂志。这些窗户由无玻璃的电视机屏幕框架构成,大约有六个,每个屏幕面向不同的方向。小屋里又黑又冷。我坐在扶手椅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有史以来最完美的电视画面。一个电视频道播放的是海峡上方痛苦的天空;另一频道显示的是一座阴影下的山坡;转到第三个频道,看到的是沙漠里飞扬的尘土。

杜比美景的所有驿站都是绝对寂静中的广播。在如此极端的沉寂中,一种极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一只苍蝇嗡嗡作响,一只蜥蜴干巴巴地爬行,沙砾飞越过马路……

事实上,我们在盖拉赫的加油站遇到了杜比。我一直期待见到一位饱经风霜的离经叛道者,但现实中的杜比五十多岁,下巴上留着老式的短碎胡须。他看起来跟普通人没有区别——工作衬衫、棒球帽——但我看不透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吸收了太多的阳光和距离,不可能让人轻易接近。

在离盖拉赫15英里的地方,我们再次离开了高速公路,来到了黑石沙漠的干燥湖床——盐湖1993年和米斯拉赫一起去黑石沙漠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偏远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会成为我生活的中心。从1999年到2005年,我五次回到那里参加一年一度的火人节(2010年加注)。——原注,那是一片向远处无限延伸的平地。冬天的大雨使得盐湖的一些地方变得松软多孔,呈海绵状,充满危险。起初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有些发黑的白色区域,很快,一股干燥的滑石粉在我们身后滚滚而来,我们立刻加大马力提高车速。其实速度在这里毫无意义,因为改变不了什么。说远处有低矮的山丘也没有意义,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在远处。盐湖中只有纯粹的距离。

我从货车上走下来,看着它闪烁着光芒,飘浮着,最后消失。再远一点,我穿过两条狭窄的深棕色的水道,尽管完全没有坡度,水流却很快。泥浆细软如丝,散发出一种令人舒服的炉甘石的味道。太阳就在头顶上,我的影子被踩在脚下。我把网球鞋放在地上,一瞬间,它们看起来似乎永远会留在那里(当然也可以说,鞋子看起来好像一直都在那里)。人也是如此,好像一直都在这个地方。我很容易想象坐下来,进入抵达心灵深处的冥想状态,并无限期地留在这里;让风和阳光将自己晾干,最后变成了一尊石化的杜比雕塑,既非生也非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与这里的沉寂相比,古鲁小道的安静其实不算什么。这里的声音是你耳朵里的红色血浪。诀窍在于平息思想的喧嚣,让你的头脑变得和周围的东西一样空虚。

在一些摄影师的手中,胶卷对声音的敏感就像对光线的敏感一样。最好的照片不仅可以观赏,还可以倾听。米斯拉赫就是能拍摄出沉寂的伟大摄影师。

我们开车穿过盐湖,向黑石沙漠进发。天空中白云飘荡。一道阴影把黑石(大部分时候呈浅灰色)变成了一堆被光芒包围的玉矿渣。米斯拉赫的一部分技巧其实与相机无关。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开着货车在沙漠里漫游几个星期,把自己置于景观的支配之下,等待光出现的那个时刻。他不用滤镜,我们在他照片上看到的颜色就是拍摄时刻本来的颜色。他使用同样的胶卷,同样的镜头,同样的8×11英寸的迪尔多夫照相机。就像我们自己的视野保持不变一样,米斯拉赫的所有照片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样的。就像所描绘的风景一样,这些照片都具有一种吞噬性。正如这种景观的巨大规模隐含在它的每一部分之中一样,所有篇章里的每一张照片都蕴含着更广阔的背景,照片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在我们旅行的过程中,我多次被沙漠固有的摄影效果所打动。米斯拉赫的照片不仅内化了沙漠的空间,也内化了展厅悬挂这些照片的墙壁的空间。沙漠的水平空间和照片的垂直空间可以互换。这样很有可能在他的作品中迷失自己。

在向北前往温多弗之前,我们沿着50号公路驱车前行。50号公路显然是美国最寂寞的公路。1945年春天和初夏,温多弗当地进行了最后一分钟的原子弹投弹准备和训练。这个城镇本身就在犹他州和内华达州的边界上。就像迪伦的作品《伊希斯》(Isis)中“黑暗与光明的高处”一样,分界线穿过市中心,把小城分成两个州,两个时区。在空军基地,时间本身静止不动,建筑物也屹立不动——但正在慢慢消失。这正是米斯拉赫的作品主题:消失。颜色在消失,办公室和机库墙上的涂鸦在消失,关于这里发生的事件的记忆也在消失,整个历史也在消失。对米斯拉赫来说,历史正是这种消失的过程。他的作品保存和捕捉的就是不断消失的历史。

我漫步在废弃的木构建筑中。在围栏外,一行行的蓝色山丘相互映衬,变得越来越蓝,直到最后被天空衬托出来。除了影子在周围慢慢挪动,没有什么其他动静。场景就像照片一样沉默安静,感觉似乎行走在一张米斯拉赫的三维立体画中,用你所有的感官体验照片的虚拟现实。

据推测,温多弗空军基地在米斯拉赫拍摄之前就是这样的。或者,存在一种更激进的可能性,这个地方吸收了他照片的特质,慢慢调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更直白地说,在米斯拉赫拍摄这里之前,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在温多弗的边缘,盐滩绵延得如此广阔,以至于可以清楚地看到地球的曲率。每年,博纳维尔世界汽车陆上速度锦标赛都在这里举行。米斯拉赫今年晚些时候会回到这里拍摄这一赛事。具体地说,他不仅仅只是拍摄比赛本身,还会关注周边的一些活动[在一篇名为《事件》(The Event)的作品中,表面上关注的焦点是航天飞机滑行到陆地上,但在照片上显示的不过是一个小点]。一个潜在的讽刺将米斯拉赫吸引到这个特殊的事件中。1846年,一群前往加利福尼亚的移民在这附近迷路了;所谓的唐纳帮(Donner Party)有一半的人在随后的冬天死去了。而今年晚些时候,在同样的平地上,车速将达到每小时500英里。

现在是初夏时节,盐湖的有些地方还有几英寸的积水。再远一点的地方,一辆家用轿车陷入了泥坑,沉到了车轴上,看起来像唐纳帮的当代纪念碑。

不管是否有水,霜白色的盐湖经常会浮现蓝色的光芒。但当你走近时,那片蓝色就消失了。在远处,一块岩石漂浮在地平线上,它的倒影完美地出现在一片并不存在的海洋里。米斯拉赫拍摄了这种幻觉,但实际上整块地方都像一片海市蜃楼:如同北极一样霜白的盐湖,一面水晶镜子把白热的太阳反射回你的眼睛。

到傍晚的时候,盐地每一秒钟都在变换色彩:紫罗兰色、薰衣草色、绿松色、紫色。我的阴影在白色盐地的背景下也都变成了蓝色。汽车轨道显现为银色、黄色和金色。盐湖将你所见到的最亮的颜色都集中了起来,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但最后褪色了。这些颜色一被注意到就立刻发生了变化,变得更美、更奇妙、更安静。

盐滩之外的道路上闪烁着汽车和卡车的灯光。道路对面行驶着一辆联合太平洋货运公司的货车,积雪覆盖的山脉构成了遥远的地平线。天空被涂抹上了一层苍白的月色,风景和光线自动组合成为一张照片。

写于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