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鉴赏唐宋词
杨海明述 钱锡生编
(访谈时间:2017年12月4日)
今天讲一讲关于唐宋词的鉴赏问题,这一问题相对于我们研究唐宋词的各领域来说,有人认为是“小儿科”。鉴赏嘛,谁都会鉴赏,但实际上鉴赏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要研究唐宋词,由哪里起步呢?一定要学会鉴赏。如果一个人连鉴赏都达不到一定的水准,那么他的研究就没有深度,没有广度。所以,我今天主要讲唐宋词的鉴赏问题。
一、鉴赏的重要性
我们要研究一个作家、一个词人,或者研究词史,从哪里起步呢?就是从一篇一篇的作品开始,对它进行鉴赏、剖析,这样才能慢慢地打好基础,像造房子一样,从一块一块的基石开始,将基础打好、基石排好。你要研究苏轼,如果不研究他一首一首的作品,《念奴娇》《水调歌头》《定风波》……你对苏轼就不可能有深入的了解,对苏轼词风、苏轼其人、苏轼的思想艺术,就像隔雾看花一般。过去有个笑话:我们那时候给大学生布置作业,写一篇李清照词的研究,有位同学写了一篇,拿来一看,研究来研究去,这篇文章反映出来他只看过李清照两三首词,就围绕“寻寻觅觅”“绿肥红瘦”几首讲了半天。他的阅读量实在是太小了,对李清照作品就掌握那么三首五首,那么对李清照其人、其词能有什么了解?所以,我们研究词人也好,词史也好,研究词的宏观问题也好,都要从微观入手,这个“微观”就是指一首一首的作品,特别是对那些精品,要做鉴赏。这个“鉴赏”不是抄别人的观点,现在很容易,比如拿一本《唐宋词鉴赏辞典》,里面几百首词,看一看就行了。这是不行的,一定要自己来鉴赏。过去有句话叫“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有滋味”,就是指别人把馒头嚼了一通,跟你讲这个馒头是粗粮馒头还是细粮馒头,味道是甜的还是咸的,然后你就也说这个是甜的、咸的,你自己有没有嚼过?所以,我们的鉴赏就是“嚼自己的馒头”,嚼了馒头以后,吃过了就知道这个是枣子馒头,这个是玉米馒头,你吃了以后才知道馒头是这个味道。综合起来,对这个词人就有所了解。所以,我以前教本科生的时候,经常布置一个作业:每人写一篇鉴赏文章交上来,自己选一首词。你喜欢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你写一篇;我喜欢李清照的“寻寻觅觅”,我写一篇。这个文章收上来一看,就知道这个人的才、学、识,这些都反映在文章中了。所以,不要以为只是一篇小小的鉴赏,鉴赏里面反映出一个人的学问、见解和文笔。
鉴赏的几种写法:一种是通常的鉴赏方法,像《唐宋词鉴赏辞典》《唐诗鉴赏辞典》等,上海辞书出版社出了一套,还有《元曲鉴赏辞典》《古文鉴赏辞典》等等。这些鉴赏辞典写得都很好,都是名家写的。但是,它们为了满足初学者的需要,往往要将作品一句一句地按照词意解释,讲清楚典故以及时代背景、创作动机等等,一句一句、上片下片地进行分析,利于初学者理解这首词。这是一种鉴赏,即通俗的鉴赏。另外一种鉴赏则不是这样的,当我们已经读懂了整首词的大意,懂得典故和背景,我们还要探析里面的精妙之处。这时候就要放出你的眼光来,看出许多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这就反映出你的见解、学问,并用适当的文笔表达出来,这便是才、学、识。所以,鉴赏很重要,它要求我们研究词的“原典”,我们现在不是讲阅读原典嘛,你要阅读大量的作品,对大量的作品自己咀嚼、自己赏析,然后加深印象,慢慢地就了解了这个词人。一个词人了解了,第二个词人了解了,第三个词人了解了……就会形成一个比较,这样你对词的整个发展历程的认识就有了坚实的基础,所以,我们一定要从读作品开始。
我们跟唐圭璋先生读词的时候,他先跟我们说:“你们先不要来上课,先去读《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先去读《古文观止》。”我们起先不理解,我们已经大学毕业了,还要读这些东西?事实上,读一次加深一次理解,三十岁读,跟四十岁读,跟五十岁读,跟你看了很多书以后去读,都是不一样的。随着人的阅历的增长、知识结构的完善,对作品鉴赏的深度就会越来越深。所以,我一开始就说鉴赏很重要,它是我们研究唐宋词的一个基础,一个出发点。基础打好了,才可以进入真正的研究。不然,作品都没有好好地鉴赏,缺乏艺术鉴赏力,怎么能探索到作品的精微之处呢?过去有句话,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每一篇作品的鉴赏要看自己的见解能力。
刚才我先讲了一下鉴赏的重要性。《唐宋词鉴赏辞典》出版以后,上海辞书出版社又出了一套书叫《词与画》《诗与画》《曲与画》。《词与画》里每一首词配一幅画,请鉴赏者写一篇文章,并规定每一篇只能写三百字左右,不要面面俱到的分析,而要在三百到五百个字里把自己的发现用最精炼、优美的文笔表达出来。这本书的基本内容就是一首词,一幅画,再加上研究者的赏析文章。这本书非常好,水平更高,因为字数规定,不能面面俱到地分析第一句是什么意思、第二句是什么意思、上片怎样、下片怎样,一上来就要把精髓提取出来,这个需要很深的功夫。他们曾请了很多人来写,我也帮他们写了一些。
你们以后训练写作能力也可以从写赏析开始。记得有次《文史知识》邀我写稿,《文史知识》办刊物的宗旨是“大家写小文章”,当时是邀请我写柳永的《雨霖铃》和张孝祥的《念奴娇》的赏析,都是名篇,这是很难的。因为这些名篇的赏析都是名家写过的,你现在写出来一定要有新东西,不然都是人家说过的。这就费脑筋了,这比写一篇研究文章还难。要写出新意,但新意不能乱加上去,要从里面挖掘出来新意。《雨霖铃》是名篇,稍有文化知识的人都知道。怎样写出新意呢?我当时的办法是,先不看任何的评语与任何的赏析,自己关起门来读《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一遍一遍地读,自己将馒头放在嘴里咀嚼,不要去蘸其他的酱,看自己读出来是什么味道。如果读不出味道,慢慢来,明天再来,再读一遍。后来读出了一点心得,我觉得这首词里面好像有这么一些新意,但不知别人有没有讲过?然后再去看别人的赏析文章,看古代的词话,研究这些词话和赏析文章,有没有和我相似的、相同的或相反的观点,再去比较他们这些观点和我是否差不多,可能他们没有我讲得透彻,或者他们讲得比我更透彻,我不如他们,经过比较,然后再修改赏析文章。所以我们赏析作品,凡是碰到这样的作品,首先要自己读,反复吟咏、朗读。然后到了一定程度,再去看别人的赏析文章,作为参考,提示自己:他讲得比我好、比我透彻,我这个太肤浅了;或者说他讲到了,但是他没有讲透;或者他反过来跟我意见相左,是什么原因?他对还是我对?由此修改自己的理解,这样自己的阅读和赏析的深度就会慢慢得到拓深。这是一种基本的训练,所以开头你不要先去看别人的文章,去翻这本书、那本书,就像我们语文老师备课一样。因为我当语文老师当了很多年,我发现不少语文老师备课就存在这个问题。有的语文老师很勤奋,比如讲鲁迅的《药》这篇课文,他就去找很多的辅导材料,北京的、上海的、江苏的辅导材料,然后把它们拼起来,写一篇备课笔记。自己不动脑,就东抄抄、西抄抄写出来用于上课,就没有真正的心得在里面。所以一开始不要去看他人的东西,首先自己研究,写出自己的一些初期的看法,再看别人的参考材料,这样来修正、来补充、来丰富。
二、赏析文章该怎样写
赏析的时候要依靠你自己的眼光,发现里面有什么新东西。这主要靠两条:一条是要靠调动你的知识积累。比如你看过哪些书,这些书并不一定就是关于唐宋词的书,古今中外凡是你看到的,哪怕今天《扬子晚报》上的一篇小文章,这些你看过的东西形成的、存在你脑子里的一种知识,都可以把它调动出来。这就能为你的赏析添上翅膀,或者说是给你一个照明的电筒,所以要调动我们的知识积累。如果一个人平时不读书,光说“我很聪明,动动脑筋就行”,头脑空白的话有什么脑筋可动呢?所以要广泛地读书,古今中外的书都要读,这都可以帮助我们加深鉴赏的深度。第二,调动我们的人生阅历。不能只是读书,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行万里路就是人生阅历,这不是书本上的东西,是你自己的人生阅历,鉴赏的时候要把人生阅历放到里面。所以一个是知识积累,一个是人生阅历,我总结的一个原则就是这样。
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以前曾写过很多鉴赏的文章,譬如大陆出版过我的一本书叫《宋词三百首新注》,书名叫“注”,实际上是鉴赏,所以后来在台湾再版的时候就改名为《宋词三百首鉴赏》。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过《唐宋词鉴赏辞典》,上下两本,还有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宋词鉴赏辞典》,以及岳麓书社出版的《历代小令词精华》等等,我都为它们写过鉴赏文章,这些就是我所说的一般的鉴赏。写这些文章都帮助我对作品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也增加了我对作者、词人的深入了解。下面就让我来讲讲调动知识积累与调动人生阅历的问题。
首先,鉴赏还是需要必要的考证的。当然有些问题可能考证不出来,譬如李清照写海棠花的那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要考证出来它是哪一年哪一月写的,或者写给谁的问题,很难考证,而且这种考证或许也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但有的问题却要搞清楚。我举的例子是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为什么这首词引起我的注意呢?这首词在龙榆生先生的《唐宋名家词选》里面附了一段词话,引了宋朝人魏泰的《东轩笔录》,讲的是范文正公守边的时候作了好几篇《渔家傲》,每一首都是以“塞下秋来”四字开头,讲边塞艰苦的生活。后来欧阳修看到以后说,范仲淹这个词是“穷塞主”之词,不像宋朝堂堂的大元帅写的词,而像“穷塞主”,即边境上一个小的部落首领、酋长写的。后来另外一个叫王素的大臣出守平凉,欧阳修也写了一首《渔家傲》。这首词没有全录,只录了几句:“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并对王素讲,这个才是“真元帅”之词。我看了以后觉得,你如果相信它们是真的话,那就说明欧阳修对范仲淹这个词不太满意,它跟范仲淹的元帅身份以及宋朝的气概不符,写得太悲苦了。要是光停留在这里去分析这个作品的话,顶多讲范仲淹镇守边疆,范仲淹作为苏州人抛弃了江南的山清水秀来到了边塞,这首词写其思乡以及同情守边的将士之情非常真切,或者讲他写景写得怎么样好,等等。但欧阳修这个词只有这三句,那么它的全篇在哪里呢?我就把《全宋词》一翻,《全宋词》只收了这三句,叫“断句”。《全宋词》有个规矩,全篇的放在一起,要是只有三句、两句的就放在后边,叫“断句”。本来到此为止了,我又不甘心,欧阳修怎么只写了这么三句呢?我就再去翻《全宋词补辑》。《全宋词》出了多年之后,有个叫孔凡礼的北京的中学老师,补辑唐老的《全宋词》。他研究宋代文学的功夫非常深。他在北京图书馆的目录里面发现明代有一本书叫《诗渊》,之前王仲闻参订了唐老的《全宋词》,只引了《诗渊》二十卷,但是北京图书馆目录里面却有六十卷,还有四十卷王仲闻先生在参订《全宋词》时没有看到,所以他就怀疑这四十卷现在还在不在。要是没有了,就没有办法补辑。但他到北京图书馆一查,竟还有大概四十卷,可能以前没有上架,没有登记,一查便发现里面确有好多《全宋词》里没有记载而又能明确定为宋词的,一下子就补了两百多首,这个就是新发现的资料。以往,在唐老还有王仲闻先生编和参订《全宋词》的时候,要是能够找到一首《全宋词》里没有的词作都很珍贵,结果孔凡礼先生一下子发现两百多首,这很了不起。我从《全宋词补辑》收录的欧阳修的词作中也没有找到这首词,但有另外一个人叫庞籍,写过一首《渔家傲》,里面有三句跟这首写的基本上差不多,稍微有几个字句上的差异。我就怀疑这首词或许不是欧阳修写的,可能是庞籍写的。那么庞籍有没有可能写呢?我又考证庞籍的生平,在《宋史》上一查,庞籍的身份像是这首词的作者,因为他跟范仲淹、韩琦都是同时代的人,都到同一地去当官,都是负责跟西夏打仗的官员,后来升到中央枢密副使,而且这个人喜欢舞文弄墨。所以我认为这三句不是欧阳修写的,实际上是庞籍写的。宋朝人视词为小道,不是认真严肃的学问,所以关于词的故事传来传去,很可能在传播过程中记错了,把庞籍的作品记到了同时代的欧阳修身上。你们可以去看我文章里的具体考证,这个不可以自己瞎猜,如果庞籍跟范仲淹不是同一个时期的,那你说是他作的就是没有根据的。而正好两者同时代,而且都做这个官。考证下来就发现真是庞籍写的,跟欧阳修实际上没有关系。搞清楚这个问题以后,我们对此词的理解就深了,为什么呢?这首词的真正作者庞籍其实并不擅长打仗,而范仲淹打仗却很了不起。而我接下来考证范仲淹写《渔家傲》的缘由时发现,范仲淹当时正好经历过一次大战,他跟名将韩琦一起镇守延安。在范仲淹以前先有一位大将在那里镇守,结果跟西夏打仗大败而归,后来才派了范仲淹去。那原来的统帅叫范雍,西夏人称他为“大范老子”,而范仲淹则是“小范老子”,西夏人讲大范老子让我们打得一败涂地,但小范老子却厉害。不过范仲淹跟韩琦一起镇守的时候,韩琦犯了个错误,急急忙忙发兵,很快被打败了,这一场战役叫好水川战役,阵亡了一万多宋朝的兵,这些兵都是延安当地老百姓的子弟。韩琦打败仗回来以后,老百姓就哭着说,你韩招讨使现在回家了,我们的儿子呢,死在边塞了。韩琦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只能用袖子遮住了脸跑回去。范仲淹觉得这一次战役太伤元气了,之后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政策调整,因此后来范仲淹镇守边塞时较为成功,多次震慑西夏。在当时这种条件下,范仲淹写词怎么能写出像庞籍这种豪气冲天、得胜归来、捷报频传、大家倾酒祝寿的词呢?他被好水川的阴影笼罩,所以写下了“将军白发征夫泪”,这才是真正反映了时代与现实,反映了他为老百姓、为子弟兵、为宋朝的国事担忧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心态。这样理解,我们对范仲淹此词的认识就加深了,比一般的泛泛而谈要深刻多了。那么反过来讲呢,《东轩笔录》里面讲欧阳修为什么嘲笑范仲淹的词是“穷塞主”词呢?这就牵扯到另一个问题,“词”在宋朝人的心目当中主要是拿来歌功颂德,描写享乐生活的,不应当用来描写正经的国家大事。欧阳修虽在诗歌上也坚持一种进步的主张,跟晏殊——他的老师曾经发生过冲突,但是他在词的问题上却比较保守,这是我们涉及的另一个问题。因此这段词话里面反映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三句“断句”不是欧阳修写的——应当是庞籍写的,庞籍打仗不行,写的边塞词也是假大空,范仲淹写的才是真正反映了时代,表达了一种忧国忧民的心态。而另一问题则牵涉到词学观,以前人们认为词是写享乐生活的,到了范仲淹开始将忧国忧民的心态写入词中,这就为以后苏东坡的词的改革开了先路。所以一首小词,如果不考证,那么这些“断句”永远都会被认为是欧阳修写的,实际上经过考证就能看出来真实的情况。作品的生命在于真实,真实地反映了时代、反映了现实。这是我的一篇文章,你们去看看,蛮有意思的,不要看是小文章,小文章也容纳了很多东西。
第二是调动知识积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谁都会背,现在中学课本里面都有。但是几乎每一篇文章,或者语文课本,都在讲我们读这首词的时候应当把重心放在前半部分。前面“大江东去”写祖国的大好山河,“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极为豪迈,但最后两句未免消极,“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个应该进行批判,不能这样消极呀。因此那些赏析文章一般都用很多的笔墨去写“大江东去”,写这首词的境界如何开阔,苏轼如何改革词风,开创了新的豪放词风……但是我后来发现,这首词实际是苏东坡在“故弄玄虚”。别人一听可能会笑,你把苏东坡贬低了?不是,这是还原苏东坡创作的原意,还原他的真实心态。苏东坡那个时候到了黄州,经历着人生第一次低谷状态,艰难困苦,心情苦闷,他在这个时候写下这首词,他的真正心态应该在词的下片。那么上片怎么写的呢?我把它还原,这也经过小小的考证,这种考证比较容易。第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写的是苏东坡到了赤壁看到的大好河山。我到过苏东坡的那个黄州赤壁,却发现根本看不到长江。那么是不是因为过了一千多年了,说不定长江已经改道了?我就查书了,一查书,当时有两个人到过。因为这首词有名了,人家到了当地就都要去看这个赤壁。这两个人去了以后却大失所望,一个是陆游,陆游有《入蜀记》一书,记录他从京师一路到四川的经历,他专门去探访赤壁,去欣赏“大江东去”风光,看过之后他就写了,赤壁只是一个小茅冈;第二个是范成大,范成大也去了,一看,他说赤壁只是一个“小赤土山”而已。要是我们现在去看,沧海桑田,可以理解。但是二人所在的南宋距苏东坡的时代也就几十年的时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说苏东坡所述的风景完全是他虚构的,而奥秘就在第二句“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之中,此地其实并不是当年周郎破曹操的真正赤壁,那个赤壁现在经过历史学家考证,大家基本上认为是在湖北的蒲圻,而不是苏东坡所写的这个赤壁。这个赤壁叫“赤鼻”,我们去看了,就是一个小山上伸出来一个红色大石头。所以是苏东坡在故弄玄虚,他明明知道这里不是真正的赤壁,但就是把它当做赤壁。为什么?因为听当地的老百姓讲,所以他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责任就落在别人身上。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写呢,他为什么要写“大江东去”,写“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呢?我想,这些也是苏东坡曾经看到过的风光。苏东坡的人生阅历当中,他看到过“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吗?他从四川老家出来,到京师去参加科举考试,经过三峡,那里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风光,他就把那里的风光移了过来。那又为什么要移到这个小小的土山上呢?实际上是为了美化它,这是第二。第三,“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查历史,周郎破曹操的时候已有三十四岁,而此时小乔也已出嫁十余年,并非“小乔初嫁了”。苏轼为什么要把年龄偷改?这里有三处虚假,其实都蕴含了苏东坡一番创作的苦心。他要描写他的苦闷,人生到了四五十岁而默默无闻。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古代人寿命很短,到了四五十岁还没出名,这个人的一生也就这样了。苏东坡一番雄心壮志,又很有才华,到这里却像一个被管制的犯人一样。所以他心情苦闷,想想觉得人生如梦啊。但是,他内心是不甘的,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位英雄人物、风云人物。他要找一个自己仰慕的对象。管它这个赤壁是真赤壁也好,假赤壁也罢,都跟三国联系在一起。那么他就想到三国时这么多英雄人物。写曹操吧,感觉历史上曹操名声不太好,而且自己也已经写过。《前赤壁赋》里“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即写的曹操,因此不能再写曹操了;第二,词比较适合用来写柔情,写才子佳人,最合适的人就是周郎。过去很多人认为“羽扇纶巾”指的是诸葛亮,甚至唐圭璋先生也持此论。后来有人考证,当时名将都是“羽扇纶巾”,而苏词中所指的乃是周郎。周瑜那时年轻英俊,懂文艺懂音乐有才华,而且有美满姻缘,这是宋朝人的普遍理想,所以他选择了周郎。但是要写周郎这样一尊“大菩萨”,放在土地庙里可不行,大菩萨要有一个大舞台——三国。于是假赤壁变真赤壁,小土山变“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小乔初嫁了”也是苏轼的一番精心改造。这样一剖析,我们对此词的鉴赏深度就加深了。苏东坡真正的苦心在词的后面。
第三,要调动人生阅历。举个例子,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这是大家很熟悉的,古往今来认为这首词对仗工整,或是分析这首词是伤春还是怀人。后来我反复读,体会它好在哪里。“一曲新词酒一杯”,作为太平宰相,晏殊本来十分高兴地喝着酒,在花园中散步。今年的天气和去年这个时候差不多,亭台都还是老样子。“夕阳西下几时回”,太阳升起落下,好像每天都一样。但实际上昨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看起来一样,却又不一样。就像哲学家讲的,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河还是河,但是水不一样了。这里有一种淡淡的对于人生的惆怅。“无可奈何花落去”,“风定花犹落”,风已经平静了,而花还在落,依依不舍地离开枝头。这到底写的是一种什么感情,你说他怀人也可以,伤时也可以,伤春也可以。后来我又想到了丰子恺先生写的一篇散文,叫《渐》。他说世人在慢慢变化而不觉得变化,就是因为一个“渐”字。后来我引申他的意思,我说,人世间写诗有两种,一种是写剧变,剧烈、快速的变化,那类诗写出来都是好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开元天宝年间本是唐朝盛世,但安史之乱后百姓家破人亡,杜甫写这个让人惊心动魄的变化,这是剧变。“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比如李后主的《虞美人》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人生的剧变、历史的剧变,写出来具有一种沧桑感。另外一种则是让人难以觉察的渐变。丰子恺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从七八岁一直长到八十岁,是十分自然的过渡,她觉得过得很安详。要是你把这个小姑娘活到八十岁的照片预先拿来,告诉她几十年以后你就是这个样子,牙齿掉了,头发白了。那这个小姑娘可能都不愿活下去了,太过于惊心动魄了。但是因为时间老人把她慢慢变老,她就过得很舒服,感觉不到变化。丰子恺说造物主骗人的最大本事就是让你慢慢地变。就像一个人从山顶慢慢走到山底,你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这就是渐变。晏殊捕捉到了这种渐变,他察觉到了渐变其实也是“惊心动魄”的。说明他对生命的眷恋、珍惜超乎常人,所以真正的人生意蕴是他对人生渐变的一种恐惧、一种惆怅、一种迷茫。这也是我读出来的一点新意。晏殊被认为是神童,年纪小小就进宫陪着太子,后来做大官,但是他的家属很不幸。他弟弟年轻时便去世了,两任妻子也都在很年轻的时候离世。晏殊表面上是太平宰相,但是他家庭里的悲剧肯定在他内心留下了很深很深的阴影。因而他对生命流逝感到很恐惧,他对渐变感到很敏感。所以赏析一定要有丰富的知识积累,需要人生的阅历。鉴赏要把人生的阅历、知识的积累调动起来,用进去。你们可以好好看下《唐宋词纵横谈》这本书。推荐你们看《柳永因何被晏殊黜退——从柳永〈定风波〉看两种“趣味”的对立》,一篇小文章,指出了很多的问题。讲到词学的趣味,晏殊也作艳词,柳永也作艳词,为什么晏殊就瞧不起柳永,不给柳永做官?这个严重的对立,涉及了宋人对词的看法,不同的趣味。虽然都是小问题,但是一个小窗口打开来了,就像一个矿井打开了一个洞,伸下去不得了啊,曲曲弯弯,发现很多的新天地。从一篇小文章、一个小作品中,找到一个窗口,深入下去,看到很多的风景,看到很多的曲折,看到很多表面上看不到的东西,这个本领你们要学会。微观里反映宏观,宏观通过微观来反映,以后你们做研究就要有这个功力。
三、关于鉴赏的问答
钱锡生:现在我们既要一首一首词深入读下去,但是作家的词很多很多,数量多就读不过来。这个矛盾怎么解决?
杨先生:你就先做白文式的浏览,觉得平淡无奇就放过去,觉得哪一首挺有意思的,就重点读,你自己觉得和它邂逅后一见钟情,你就认真地读。当然名篇都是久经考验的,各种选本都选的,那你不能回避,要好好读。我过去经常是白文式地读,读完后,其中几首我做了读书笔记,这首词好,好在哪里?这首词里一个句子很有意思,其他的不好的就算了。不可能每一首词都去弄,但是至少你要有一个全貌的了解。全貌了解的基础上抓住重点,重点也还是名篇。实际上一部文学史就是由名篇组成的,是名家名篇的长廊。
钱锡生:杨老师,您刚才主要还是从调动人生阅历、知识积累方面来讲。但是我看一般鉴赏好像更多的是艺术分析,包括沈祖棻《宋词赏析》等都是从艺术方面分析的。
杨先生:艺术方面我比较欠缺,我研究宋词重点在挖掘人生的意蕴。千百年来为什么宋词能够打动人心,根本的还是人生意蕴。光注重艺术还是不够的,但你们多看人家写的艺术赏析,然后自己练笔,练了以后鉴赏水平就会有提高。你不赏析就永远没有提高,你读一首词,只觉得它好,具体好在哪里?朦朦胧胧,似懂非懂。你只有在写不出来的时候,才能发现没有真正读懂,你把好在哪里写出来,你就读懂了,所以你一定要写,写就是逼着你去下功夫,也是练笔。我们文章要写得漂亮,写得生动,写得龙飞凤舞,就一定要逼着自己动笔写,那样对作品的深入理解和艺术欣赏都可以反映出来,使自己得到锻炼。
研究生时雪昊:杨老师,在我读词的过程中发现,宋初词人的作品往往呈现出一种审美取向的矛盾。在北宋初期,对于词的体认可以说是一群人瞧不起它,把它当作小道,仅作娱乐之用。但同时,也有人用一种文人化的方式来表达自我,晏殊和欧阳修都做过这样的尝试。我觉得在研究宋初的作品时,会很难区分他们的词整体在讲什么东西,导致对一篇作品只能孤立地来看。那么在研究宋初的词人作品时,该怎样看待他们艳词的娱乐化和抒发自我功能之间的矛盾?
杨先生:这些大儒、大官一般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堂重臣,他们大多数把自己的政治情怀、人生感慨放在诗文中。词却是享乐的时候随便写写,基本上不反映人生这些东西。但是一个人是完整的人,他偶尔也会把一些人生情怀放进去,在无意识中会渗透进去。范仲淹只有四五首词,基本上都是表达人生情怀,他可能稍微自觉一点。王安石也有。到苏东坡,他是一个革新家,诗、文、词都是如此。这就像一条小的溪流,慢慢地汇总,到苏东坡就变成一条大河。
研究生温静:我们刚开始学词都是直接读作品,再去体会作品的思想感情。但是,很多作品的理解都要结合作者的人生经历。我在不了解词人的人生经历的情况下,读作品只能读出非常形式化、表面的东西,所以我们读词是不是应该把词人的生平都了解之后再去读?
杨先生:这个有两种读法。一是我们古代说的“知人论世”,一定要在知人论世的前提下,才能读懂作品,不了解人、事,作品理解就会比较肤浅。还有一种就是以文章、诗歌作品的意思来探究表达的志向,这叫“以意逆志”。知人论世是中国传统,千百年来都是这么做的。如果你不知道李后主是亡国之君,你又怎么能理解他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呢?了解了他的身世,才能对他的作品有一个透彻的理解。但是有的作品,你不知道是谁写的,无名氏,但是就是一首好诗,怎么办?你还是要去理解啊。比如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千古不朽,他就是写一种朦朦胧胧的宇宙意识。但是能了解到的张若虚的生平并不多。又比如李白的《静夜思》,如果你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读了也会感动,因为它表现出的是普遍的人性,是谁写的并不重要。有时候很多作品不一定要知人论世,它就是公认的好作品,它打动了所有的人,具有普遍的人性和美感。即使无法考证作者,也不影响我们阅读理解。两种办法都可以,但知人论世是主要的,知道他的背景和时代才能更深刻、准确地理解作品。还有一种作品就是纯粹的美,反映人性、人间普遍的东西,不知道作者也无所谓。
钱锡生:主要是她们(指研究生)现在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自己便投射不进去。
杨先生:那你们要多看书,进行知识积累。我很多文章都是从报纸标题引发的灵感。如从某篇文章的标题看到了“角色转换”四个字,就联想到宋词中也有很多是角色转换。比如辛弃疾,由一个抗金义军将领,或是宋朝大帅,一会儿又变成江西农村的老农,一会儿又出去当镇江知府,角色转换对他的词就有影响。“角色转换”这四个字给了我启发,宋词中不断地有角色转换,晏殊在朝堂办公与宴会享乐又是不同的面孔。所以你们要学会知识积累,触类旁通。
钱锡生:怎样加深文章的理论深度,使学术写作不仅仅是停留在表面论说的层次上?
杨先生:不要去平面地理解作品。角度不一样,理论不一样。把平时看到的知识融入文章。比如张孝祥的“宇宙意识”,我是从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得到的灵感,“忧患意识”是从高尔泰的中国哲学研究中得来的,还有邓小平讲“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我把第一生产力引进宋词里,指它们所蕴含的人生意蕴等等。也就是说,可以把人家的观点恰当地用进来,开辟新视野,加强理论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