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晋张谦集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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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生活的幾個主要階段與著述

張晉自言:“予詩皆十四歲以及二十以上之作。”(孫枝蔚《張戒庵詩集序》引)今所見《戒庵詩草》卷二《避賊十歌》自注:“明末時作。”考其事,作於順治三年,時晉年二十歲。因南明小朝廷尚在,故意如此含糊作注。又卷六《蘇幕遮·苦雪》自注:“十六歲作。”《望江南·元日》自注:“十八歲作。”其他均未注作時,大約都是二十歲以後的作品。十四歲時作品未收入,自然因爲内容較單薄或技巧不够純熟,而十五至十八歲之間作品收入甚少,當是一則技巧上畢竟未至爐火純青之程度;二則因爲那段時間正當明亡前後,作品反清思想過於明顯,大約在吳鎮重編之時大多被删去。已收入集中的一首詩、兩首詞都是表現較爲含蓄的,但也不難看出作者當時的思想情緒。其《蘇幕遮》云:

日遲遲,風杳杳,曉步寒林,雪壓竹枝倒。舉目江山不是了,一望濛濛,此恨誰知道? 臥時多,行時少,若要出頭,直待東皇到。羞殺春園花與草,忍耐著他,惟有青松好。

此詞作於十六歲時,正當一六四四年清人入關之時。上闋以“雪壓竹枝倒”喻清人南犯,明朝滅亡。“江山不是了”以白雪覆蓋大地説江山易主;“此恨誰知道”也是借冬寒使一切生物處於飢寒交迫而言亡國之痛。下闋“盼東皇”是説日出而冰雪化,實則以“東皇”喻明朝政府。清人入關後福王(朱由崧)、唐王(朱聿鍵)等先後在東南一帶稱帝,“盼東皇”實際上表現了對尚存於東南的南明政權的希望。《望江南》一首作於元日,用“望江南”這個詞牌,亦有所取義。詞云:“臺上誰人占日色?宮中何處頌《椒花》?江南望眼斜。”其意與《蘇幕遮》“盼東皇”相同。由這兩首詞可以知道,張晉在十五至十九歲之間不是無詩,不過多不便公之於世罷了。孫枝蔚《張戒庵詩集序》云:“康侯少年具壯志,所至能使塞上諸將揖爲上客;間馳馬,輒一日能二三百里。”然而西北一帶與清軍直接交鋒少,但由於明末的殘酷剝削和壓迫,農民起義卻風起雲涌。大約就因爲這個原因,張晉終於未去塞上。

清人入關以後,有的明朝武官投清以後同滿族貴族一樣大肆掠奪,爲文職做地方官者也同明末時一樣貪贓枉法,張晉對此極其鄙視。他詞中“羞殺春園花與草,忍耐著他,惟有青松好”數句,正表現了當時的思想態度。順治八年(一六五一),張晉參加了鄉試。張晉思想的這個轉變,一方面同清統治者在建國後民族政策上有所轉變、社會逐漸趨於安定、人民生活生産得以恢復有關,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封建社會知識分子對統治階級的依附性,你要想爲社會幹一些事,就得加入到這個體系中來。不過,由於從小所受教育和他父親的死,張晉對清朝統治者在感情上始終是排斥的(這從他的詩中可以看出,從他同明遺民孫枝蔚等人的深厚感情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所以孫枝蔚含蓄地説他是“爲養而仕”(《溉堂前集》卷七《壽張康候母晏太夫人》序)。

張晉是清代甘肅第一個進士,也是清代臨洮唯一的進士。他參加鄉試在順治八年辛卯,《狄道州志》卷四《選舉》作七年辛卯;中進士在順治九年壬辰,《狄道州志》卷四作八年壬辰,干支是而年代誤。

張晉去長安參加鄉試、赴京會試及候選中,開擴了眼界,加深了對社會的認識,寫了一些深刻反映現實的作品。如被孫枝蔚、劉沅水評爲“詩史”、“古今第一大文字”的《四災異詞》就成於這一階段。

清代著名詩人宋琬曾贈張晉詩二首:

才子半爲吏,如君方少年。一時驚彩筆,百里聽朱弦。雨雪關山道,音書鴻雁天。梅花春信好,寄我《上陵》篇。

葭菼露蒼蒼,弓刀客子裝。秦風餘《駟驖》,漢使重星郎。掣電徠天馬,彈琴下鳳凰。定蒙宣室問,災異説維桑。 [2]

詩中“一時驚彩筆”寫京師中對張晉詩的反映;“雨雪關山道”至“寄我《上陵》篇”寫他們之間書信、詩作的來往;“秦風餘《駟驖》”、“掣電徠天馬”就張晉“縱横凌厲,出入《風》、《騷》”的詩風而言;“百里聽朱弦”、“彈琴下鳳凰”則贊其音樂方面的才能。末尾“宣室問”以賈誼爲喻,表明了對這個少年才子的推崇;“災異説維桑”,又説張晉如被召見,則將陳述家鄉的災異,反映百姓的困苦。從這兩首詩可以看出當時一些負有盛名的詩人是怎樣看待張晉的。

張晉在京師所結識的詩人,成就突出的還有施閏章、曹爾堪、魏象樞、魏裔介四人。《戒庵詩草》卷五有《贈施尚白比部》、《贈曹太史顧庵》、《答曹子顧韵》等,詩中表現了他們相互之間的瞭解和傾慕;《戒庵詩草》與《寒松堂集》中都有《送聶輯五侍御案秦》,反映出他們的交往與一起作詩的情況。魏象樞有給張晉題父節母壽册的詩二首。張晉與其他詩人也有親密的交往。如其《招素公》(素公,金德純字)云:“素公爾來,我爲爾歌臨高臺……”,詩友唱和、舉酒狂歌的情景已躍然紙上。張晉被授丹徒令離京後,同在京城所結識前輩同輩詩人仍有詩來往。如《戒庵詩草》卷四的《通灣舟次寄環極、石生二先生》及《螢火和魏環極先生韵》,是離京後寫給魏象樞、魏裔介的。卷二《寄顧西巘》序中説:“旦發三里,接《鵝城詩》,馬上嘯呼,行人以爲顛狂。嗟呼,知己云難,而得復失之,乃猶幸其失復得之也……作一歌,寄西巘。”詩人同顧如華的深厚感情及他對這種感情的珍惜之情也均於此可見。

張晉在京時二十五六歲,而以詩驚眾,聲名大震。“諸公爭爲擊節驚歎”、“賓客填門,揮毫立就”(卷四孫枝蔚評語),這從卷四、卷五的大量贈詩即可看出。今集中可見的贈詩、答詩共八十五題,均能因人、因地有所鼓勵和規勸,無阿諛奉承之語,而流露出作者對人民生活的深切關懷。這些詩掃除了陳詞濫調,與明代七子之末流凡贈詩均成“敘爵里姓氏之書”的老套大不相同。

《狄道州志》載張晉“初授刑部觀政,明年初宰丹徒”,又乾隆《鎮江府志》載張晉爲順治十二年任丹徒令。張晉至丹徒以後,“乃漸不欲有其詩名”。當時有人説,這是因爲曾有人忠告張晉“詩人多不嫻吏治,且易取人忌”,晉“雅善其言”。而據張晉自己説,是恐將來悔其少作。從情理上來看,應主要由於前一個原因;張晉所説,不過是表面上的原因。他在京時爲什麽不怕將來悔其少作,而到丹徒後忽然又恐將來悔其少作呢?他生長在北方,以二十七八的年齡至江南之地爲縣令,人生地疏,政務也未必嫻熟,自然公事繁冗,無暇勞神於詩詞餘事。作爲一個曾以詩揚名於京師的青年文人,在作詩與吏治二者不得兼顧的情況下“不願有其詩名”而一心忙於政務,具體地反映了他關心國計民生的思想。

張晉在丹徒“詢疾苦、勸農桑、興學校、裁火耗,罷不急之務。三載,惠洽民孚”(《狄道州志》卷九)。故鎮江府知府張來鳳對他十分看重,“相倚如左右手”(《鎮江府志》卷三十四)。農桑之外,他更重視教育。他以太倉朱臣爲儒學訓導,“月會課諸生,具酒饌論文,評題無不得當。學廟將傾圮……張晉上督學使者鳩工修築”(同上)。丹徒名士、順治四年進士張九徵撰《重修丹徒儒學碑記》云:

丹徒在郡城中,其學與郡學相望屬。以地勢高廣,風雨剝蝕,聖宮賢廡,悉就廢弛。臨洮張君來領是邑,喟然興嘆,爲請之督學張公。張公率先倡助,集紳士謀焉……張君以家學成進士,有才名。下車逾月,百廢俱舉。退食之暇,力學不倦。士民皆以興學誦其功。 [3]

可見政績之一斑。

另外,張晉與孫枝蔚、李楷等聯絡西北旅居丹徒、揚州的遺民詩人,組織了一個丁酉社。在久經戰亂之後,來調解人們的情緒和社會氣氛。

張晉在丹徒時縣試童子第一人張玉書,即後來《康熙字典》的主編,後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兼户部尚書,爲清代名臣之一。

張晉因江南鄉試案被下獄,《郎潛紀聞》卷十二云:“最可畏者,尤莫如十四年丁酉順天、江南兩省科場大獄……江南則江寧書肆刊《万金記》傳奇,不知出誰手,傳聞禁中,以‘方’除一點、‘錢’去二戈指兩主考姓。世祖大怒,命將主考侍講遂安方猷,檢討仁和錢開宗,房考李上林、商顯仁、葉楚槐、錢文燦、周霖、張晉、朱、李祥光、田俊民、李大升、龔勳、郝維訓、朱建寅、王國禎、盧鑄鼎(一作錢昇)、雷震生俱駢戮於市。厥後衡文獲咎者尚難枚舉,聖諭煌煌,從未比附輕典……順治丁酉科,命南北中式者在瀛臺覆試,題即爲‘瀛臺賦’。是時,每舉人一名,命護軍二員持刀夾兩旁,與試者咸慄慄危懼。常熟陳溯潢亦在列,其父貢生式嘗作《燕都賦》,溯潢夙誦習,因點綴成篇。欽定第一。”《狄道州志》言因主司受賄而被罣誤,是正確的。但張晉在獄中所作《梅花十五首》之八云:

到底真心難盡吐,至今傲骨未曾低。祗緣世外貪山水,誤被人間亂品題。莫笑岩阿皆捷徑,羞隨桃李浪成蹊。

似其得禍與詩名或詩作亦有些關係。又《戊戌初度八歌》之四云:

一聞新起文章獄,黃金無色玉無聲。讀書致禍今如此,悔不南畝偕春耕。

詩中説到“文章獄”及“讀書致禍”,亦反映了這個情況。可能彈劾方猷、錢開宗者也盡力牽連,找了些別的名目趁機陷害張晉等人。

張晉在丹徒結識的西北詩友中,關係最密切的是孫枝蔚。他贈張晉及張謙之詩甚多。張謙歸臨洮後,他在給郭德懷(字廣文,臨洮人)的信中還表示了對張謙的關心與稱贊(見《溉堂文集》卷三)。

從張晉居家讀書、應試和在京城、任丹徒令這幾個階段上學習、創作、交游、政績等方面的情況可以看出,他關心社會現實,關心國家和人民,也具有創作的才華。這是他在短促的一生中能寫出一些足以傳世的作品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