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6章 波斯公主
第八块泥板的内容记在下面。
亚历山大大帝进入阿契美尼德的行政首都巴比伦,他惊叹于这座城市的恢宏壮丽。他并没有称王,也没有宣布这个帝国的终结。他甚至把科多曼努斯的家眷接回皇宫,并要求他的将士们继续对太后西绪甘碧丝和公主帕瑞萨娣丝行波斯人的拜礼;他入乡随俗,穿戴波斯人的服饰,学习波斯人的文化,他克制自己的言行,让自己的举止像一个客人而不是主人。西绪甘碧丝与他相处得十分和睦,便收他为自己的义子。他不要求任何人以波斯国王的礼仪向他叩拜,也禁止他军队中的将领和士兵在这片土地上进行暴虐和破坏。当他看到那座巨大且早已被遗弃的古老庙宇——埃特曼安吉的时候,他惊诧地说道:“啊!什么样的文明能孕育出这样的奇迹啊!”并立即下令修复(或重建)它。他保护巴比伦的每一样艺术品、雕塑和碑刻,严惩破坏和偷盗它们的人。
亚历山大如饥似渴地学习和了解波斯人的宗教、神话和历史,那些马其顿的将军们经常找不到他们的国王在什么地方,因为他终日泡在皇家的图书馆翻阅书籍,或是在向祆教的祭司们请教问题,或是在与史官和学士们研讨哲学。亚历山大早已忘却继续追杀还在逃亡的科多曼努斯的事宜。
亚历山大询问祆教学者:“那雄伟的埃特曼安吉神庙建于什么时候?供奉的是什么神明?”
“陛下,那座神庙建于很久远以前的时代,恐怕要有几千年了……具体什么时候没有人能够考证,因为两百多年前,卡亚尼亚王朝的先王夺取这座城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我们只知道它本来是巴比伦王国时期供奉马尔杜克神的神坛,其他的都不清楚了……”
“马尔杜克?那你们有谁知道他的故事吗?”
“很抱歉,陛下。我们只知道他是这座城市的古神,他的故事被记在那些有些年头的泥板上,是用古巴比伦的阿卡德楔形文字雕刻的,今天虽有些地方官还能够大概使用其中的一些单字,去写一些官方的书信,但要把这些泥板给他们看,他们既无法朗读出来,也无法真正看懂其中的内容……明晰那语言的古巴比伦祭司们已经绝迹……所以,今天无人能够知晓这两河流域古文明的故事了。”
“那你去帮我找来,能认出一两个单字的人来。我要学习这种古语言,也许用一段时间就能够研究出泥板上写的是什么了……”
“陛下,恕我直言,您没必要去研究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因为我们祆教的经典《阿维斯陀》已经揭示出宇宙万物的真理,您只要跟着我们学习这部经典就足够了。”
“真理?真的吗?快讲来听听……宇宙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生命的本质又是什么?我们究竟为何存在于此?”亚历山大连忙问道。
“世界诞生于光明智慧之主(阿胡拉)与黑暗之主(阿里曼)永恒的争斗之中……为了战胜阿里曼,主创造了火焰,又创造众天使、宇宙、灵、物质乃至人类与公牛;但阿里曼用他的毁灭和破坏的本能,创造了每一个与主创造的美好事物对立的恶魔,世界因此而运转……”
“很有意思的理论。”亚历山大说,“请继续……”祭司又向他讲述了更多的内容,但亚历山大却像以往一样,并不完全满意这一套对世界的解释,他说:“你们的理论很有意思,我也不否认你们学说的创始者查拉图斯特拉的聪慧和过人之处。但是,你可知道,从我家乡的学校,我老师亚里士多德那里开始,到迦南的神庙,埃及的祭坛……我听过太多关于世界起源的‘理论’了,却没有人能向我证明哪一个版本是真实的……”
“陛下。祆教和《阿维斯陀》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体系,如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巴比伦学者,都不算是最权威的,如果您有机会到帝国的礼仪和学术之都波斯波利斯去,那里的学者和祭司一定能给您更完整和细致的解答。”
那时,亚历山大听说科多曼努斯逃到了北方米底旧都埃克巴坦那,他理应北上去追击;但亚历山大却为了寻求知识,选择先向埃兰的苏萨进军,再借道那里的御道,向南跨过波斯门,前往波斯波利斯。
临行前,亚历山大随波斯王室参加了例行的狩猎活动。在巴比伦城外,国王射中一头雄狮,不料它却带伤逃跑,躲进一片林子;亚历山大一路追赶到那里,发现雄狮的踪迹已无处可寻。正当他要离开,在那片沾满露珠的草与花之间,一个熟睡的少女躺在那里,面庞红润,皮肤晶莹洁白,五官精致可人。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不忍让她冒着成为野兽猎物的风险继续躺在这旷野之中。亚历山大抱着她回到营地,给她安排舒适的床榻休息;等她醒了,亚历山大就叫来翻译官,想要询问她的家事,但她却一言不发,眼睛里透露出恐惧和彷徨。那准备食物的侍者进来,把盘子放下,等她靠近了少女以后,就立刻跪下行礼说:“公主殿下!”
“公主?你是一位公主……”亚历山大十分惊诧,“你为何在荒野中游弋?”少女仍不回答。
太后西绪甘碧丝听闻这件事,就赶过来查看;少女立即跑向老妇人,扑进她的怀里痛哭起来:“奶奶……奶奶……”老妇人也哭了,她们呢喃叙旧,过了一会儿,太后纡尊降贵,过来向亚历山大行礼,并用乞求的口吻说道:“陛下!请您保护这孩子!求求您了!”
亚历山大连忙扶她起来:“您这是做什么呢?我几时说过不会去保护她了?”
“谢谢!谢谢!”太后露出笑容,“巴耳馨,这位是海伦尼克的亚历山大,他是我们的新国王,他对待我犹如对待自己的母亲,对待你妹妹帕瑞萨娣丝犹如对待自己的妹妹……他会像你父亲一样保护你的,相信我。”
“你的祖母说得对,我会给予你最大的庇护,就像对待我自己的家人一样。但有一点让我十分不解,母亲,她是一位公主,应当是科多曼努斯的女儿吧……您知道我会待她像待你们一样恭敬和周全,您又何必特意求情……她又为何跑到城外去过栉风沐雨的生活?她究竟是在躲避什么呢?什么样的人会去伤害像她这样纤纤柔弱的孩子呢?”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陛下。”太后哽咽了一下,开始讲述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大陆上生活的原住民是叫作‘派瑞卡’的精灵族,传说他们从天上来,降落在北方的埃西诺斯草原上,替神明们治理大地,种植树木,看护草原,所以他们也被称为雅利安人,就是我们的祖先‘植树人’。
“诸神明派出使者因陀罗来到凡间,教授精灵与他们沟通的语言——咒语,以及与他们建立链接的通道——萨满仪式,同时赐予精灵们关于世界起源的知识——《吠陀》;神明们从学习这三门功课最优异的孩子中选择一位,成为大祭司。大祭司与普通祭司其实并无其他特殊之处,只是要为众神之首的天神帝乌斯保守一个特殊的秘密,并在未来的某天,在‘那一位’降临的时候,把这个秘密传达给他……”
“那一位?”
“就是密特拉,陛下,您应该早就听说过了……”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从祆教祭司那里。”
“嗯……他们的密特拉并不是我们族人信仰中原本的那位密特拉……且听我继续讲下去……最早的大祭司叫阿托撒,第二位叫帕瑞萨娣丝,所以后来每一位大祭司都继承了她们两个人的名字,按照顺序,先做祭司的是阿托撒,她死后又是帕瑞萨娣丝,然后又是阿托撒……这样的模式持续了几千年,直到后来,神明们突然减少与我们的联系,祭司的地位就逐渐降下来,变成单纯的精神领袖,因为那时候地上已经出现国家和国王,那时他们还名义上奉大祭司为天下共主,但不久以后,祭司和祭司系统就不再凌驾于世俗之上,而是成为王国下属的宗教机构,而大祭司这一职位也逐渐变为了由米底国王直系亲属担任的专职。“我们仍然供奉万神殿里的那些神明和天使,他们的名字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传承的过程中慢慢地出现口误和笔误,甚至连主神帝乌斯都经常被人抄错,成了特尤斯;但是自始至终,从没有人忘记或写错‘密特拉’的名字,因为他是如此重要,直至今天我们都还在等待他的降临……十七年前,我们全家还在米底的首都埃克巴坦那,那时我还只是一名普通的贵族妇人,我的儿子科多曼努斯也只是一位普通的贵族;当时的国王是贤明的亚他薛西斯皇帝,而大祭司是他的女儿帕瑞萨娣丝。同样是在一次皇家狩猎活动之时,帕瑞萨娣丝在荒野中捡到了一个弃婴,就是我的小巴耳馨……帕瑞萨娣丝并无子嗣,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养了起来,她对她十分疼爱,乃至认为巴耳馨是神明交在她手上的继承人,让她培养她做下一任的阿托撒……就这样,一个外人被选为了大祭司的继承者。后来,帕瑞萨娣丝患了重病,因为我是她生前最好的姐妹,她就把巴耳馨托付给我,而我就叫我的儿子收她做义女,紧接着巴耳馨就接替她的养母成为大祭司,生活在皇宫里;后来国王也死了,他的儿子就继承王位,就是维什塔斯帕王;当时,一位来自巴克特利亚的贵族,名叫巴戈亚斯·查拉图斯特拉,来到埃克巴坦那任职,起初王宫里都在盛传他是一位满腹经纶的思想家,但后来我们才听说他是一位‘神学革新者’,他自称在三十岁时,在一个河岸上得到神谕,让他知晓世界是在光明与黑暗二者的不断争斗中存在的,想要结束这样悲惨的现状,只能等到‘那一位’,也就是传说中的救主密特拉的到来,并且他说神谕‘清晰地告诉他’,他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就是密特拉……维什塔斯帕和王室都非常喜欢并欣赏他带来的新思想和新哲学,但没有几个人对他神学创新的部分认真,这让他十分恼火。
“他啊,陛下,他为了证明自己曾真正聆听过神谕,便把所有信仰的赌注押在了这个预言上——他的第三个孩子,将是密特拉的降世之身。祆教,就这样诞生了。他执拗地相信,那个孩子必定是男孩,因为他的前两个孩子也是男儿身。这份执念几乎燃烧了他整个灵魂,他要用它向世人证明,光明之主从未抛弃他。
“可是,当第三个孩子出生时,她是个女孩。他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他不敢面对,也不愿承认,于是悄悄把她遗弃在了旷野之中,任凭风沙与野兽决定她的命运。命运却以自己的方式回击了他:他的妻子在生第四胎时难产而死,从此,他终于噤声,再不提‘密特拉’之事。可祆教的火苗已经燃起,燎原在整个帝国。国王开始倾听他的教义,信徒遍布每一座城池。他的著作,被当作圣典珍藏在波斯波利斯的神殿中。而当人们质疑他第三个儿子的下落时,他便冷笑着改口说:‘那孩子将在千年之后,从我的灵魂中诞生。’
“为了扩张自己的宗教,他走进了宫廷,成了骟人,成了维齐尔——权倾朝野的宰相。有一天,他在皇宫里闲逛时,偶然间看见了巴耳馨。他惊呆了。他认出了她的眉眼,认出了那片他曾亲手遗弃的生命。他暗中调查,最终确认了——巴耳馨不但活了下来,还成为了贵族与国家的首席祭司。这打碎了他最后的理智。他认定,黑暗之神在他身上降下了诅咒,原本应是拯救世界的第三子,如今成了扰乱秩序的女儿。他在信徒中散播恐惧,声称巴耳馨若不死,世界将会灭亡。他向国王请求处死这个女孩,但国王拒绝了,因为他曾向她的母亲发誓,永远保护她。从那天起,国王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而查拉图斯特拉,却转向更阴狠的道路:他用谎言与诡计败坏王族声誉,挑拨离间,趁机铲除王位的潜在继承者。他开始亲自担任国王幼子阿尔塞斯的老师;表面上忠心耿耿,实则暗流涌动。直到有一天,维什塔斯帕突然暴毙,我们才惊觉,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立傀儡阿尔塞斯为王,自己成了摄政。
“那时,我带着巴耳馨和家人仓皇逃离首都,藏身乡野。可是,查拉图斯特拉很快就展开了全国搜捕。我们惶恐不安,每一夜都似乎能听见他的影子在门外徘徊。绝望之中,巴戈亚斯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他杀了幼主阿尔塞斯,伪称我儿子科多曼努斯才是真正的皇帝,欲以此引我们出山。科多曼努斯明白,这是诱捕。但他没有退缩,孤身启程。路上我儿子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他改道去了帕萨尔加德,在那里出现,并向天下昭示自己的加冕仪式将在这座副都举行,为的是逼查拉图斯特拉来见他,而不是自己北上前往危险的埃克巴坦那,落入那个奸臣的圈套。我儿子为了让查拉图斯特拉放下戒备,就把会面地点选在祆教的神庙,并安排了卧底藏在祆教教徒中,当巴戈亚斯出现,就被一举诛杀。
“那一刻起,我们安全了,我儿子科多曼努斯终于以真正的姿态登上帝位,带着我们与巴耳馨回到了首都。可即便如此,祆教的势力早已深植国土,像藤蔓一样难以斩断。他们暗中多次刺杀巴耳馨,我们屡次死里逃生。无奈之下,科多曼努斯迁都至巴比伦,把我们安置在远离祆教中心的地方。巴耳馨也决意放弃大祭司之位,由她的妹妹帕瑞萨娣丝继任。就在一切即将稳定下来的时候——陛下,您带着大军攻入了我们的世界。我儿子害怕将我们这些王室女人遗留在动荡之中,便亲自护送我们同行。那日匆忙撤离,巴耳馨不慎与我们走散。她明知巴比伦在何处,却不敢独自进城,便一直徘徊在城郊,直到今日,直到……遇见了您。”
老太太的声音在微弱的烛光中回响着,仿佛在讲述一场古老帝国最后的余烬,一幕幕尘封往事,如风沙中隐约可见的失落王朝,被她以哀而不伤的口吻,一寸寸地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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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完那个故事之后,亚历山大沉默良久,仿佛整个人被钉在了时间的缝隙中。他在惊愕与哀叹中叹息,最终郑重地表示,愿意成为公主的新保护者,将她接回巴比伦。那一刻,他不仅为自己草率追捕科多曼努斯而深感自责,也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未经了解便下定论,是多么的鲁莽与不公。
随后,亚历山大下令重新调查父亲腓力二世遇刺的真相。在波斯,他收集了诸多回忆与证词,终于确认——下令收买刺客的人,确实是科多曼努斯。但那是在不止一位大臣、贵族和总督事前多次赐谏、蛊惑和劝说下,最终才决定的。究竟是谁在这其中起了最关键的因素,已经无从查证了。
但无论如何,亚历山大已不再将科多曼努斯视作自己杀父的仇敌。至于那场葬礼上曾立下的誓言,他选择将其暂时搁置——因为此刻,有一个更强烈的东西在悄然滋长。更重要的是,这位年轻的马其顿国王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西绪甘碧丝讲述的这个传奇之中,他,爱上了那位如晨雾中精灵般美丽、又如星辰一般遥远神秘的波斯公主。此后的日子里,亚历山大几乎每日造访她,只为能与她交谈片刻。起初,巴耳馨对这位金发异乡人充满了戒备,只以礼貌而疏远的言语回应。但亚历山大天性中那股无可抵挡的爽朗与亲和,如同温柔的阳光,悄悄融化了她内心的冰霜。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与他竟有着如此多的共鸣:那炽热而不安的灵魂,对未知世界的贪婪好奇,还有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独感。他们开始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每天结伴而行,谈论着宇宙的奥秘、生命的哲学,乃至于万物最终的答案。
一个温暖的午后,他们躺在巴比伦繁花簇拥的花园草地上,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和低垂的花蔓,微风轻拂,时光仿佛也为他们缓缓减速。
亚历山大侧过头,打破了沉默:“所以,你在那些萨满的仪式中,真的进入过那种神性的恍惚状态吗?”
“是的,”巴耳馨轻声答道,眼眸闪烁着回忆的光,“每一次,都会。”
“那种状态,有什么意义吗?”他追问。
“我们会看到一些影像,听到一些声音……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接收‘神谕’。”她微笑着补充道。
“像梦境一样?”
“没错。”
亚历山大翻了个身,支着头,笑眯眯地问道:“那,既然你是传说中的阿托撒——那位被选中的继承人——你一定知道,那个你们神帝乌斯命令族人永远保守的‘秘密’吧?”
巴耳馨轻轻点头,金色阳光在她发梢跳跃:“当然,帕瑞萨娣丝妈妈在我被选中那天,就把它原原本本传授给了我。”
亚历山大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那你能告诉我吗?”
公主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当然不行。”
亚历山大做出一副夸张的哀求状,故意用轻佻而讨喜的口气说:“公主殿下,您该知道我有多想知道这个秘密。求求您了……”
在他一再的软磨硬泡下,巴耳馨终于妥协,像个顽皮的女神一样,抬起一根纤细的手指:“除非你向我起誓,不得泄露给任何第三人。”
“我发誓!”亚历山大立刻答道,郑重地举起右手,“以天上众神之名,以大地母神之名,我起誓,除了你我之外,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巴耳馨笑了,低声说道:“好吧。其实就算我告诉你,你也听不懂。毕竟,你不是密特拉……当然,我也不是。”
亚历山大挑了挑眉,半认真半玩笑地问道:“你这么肯定我不是?”
“当然,因为妈妈告诉我的话是:‘在久远的未来,在世界之树下,有旅者目视骄阳,依月之言,寻伊什塔尔之墓;吾辈使者当认其为主,告知主四句偈言——‘血色之邦,颅骸之城;外囚之茔,英雄之启’,随与同行,助力护卫,直至他寻得真理之日,尽除世间一切业障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