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阴影长安
油灯投照的地方,出来一个橘黄的光圈。玉祺龙举着油灯的手上移,我们的目光也跟着光圈上移,到了通往医坊阁楼的第十七级木阶上。
我们赫然看见木阶上有一滩未干的血迹。
魏莲屿“啪”的一声立起,凳子在他身后应声倒下。
“坐下来。”玉祺龙伸手去拽他,“别毛躁。”
魏莲屿倏的一下回头看我:“刚刚我真的整个店看遍了,没发现那个血迹啊!”
玉祺龙手执油灯,慢慢地往上照去。光圈上移,我们看见血迹一路向阁楼蔓延上去。
“最好是你粗心大意,没仔细看漏掉了。”我沉声说道,“否则的话,就是我们进了这家医坊后,阁楼上一直有人在盯着。他悄无声息地杀了人,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能在我和魏莲屿的耳朵底下做到这一点,对方必定是一个不逊于玉祺龙的绝顶高手。
“能借个油灯么,我们上去看看。”我回头看向玉祺龙。
玉祺龙默看了我半晌,笑了笑,把油灯递了过来。
在我接过的一瞬间,她突然凑到我耳畔说道:“我觉得你俩挺好磕的。”
······ ······
阁楼上是一个十尺见方的书室。两个铜架子,一个放纸书,一个放竹简,相互挨着靠在东侧,旁边开了一个对街窗。西侧只一张书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等物。
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就挂在书桌背后的墙壁上。
魏莲屿接过我手中的油灯,上前探了两探,疑惑道:“郎中?”
他认得尸体身上的衣着打扮。
玉祺龙的声音从木阶上传来:“照两边的柱子,上面有楹联。”
我们回过头,看见她正一步步从阶梯走上。
魏莲屿应了一声,当即将火光往东侧的柱子照去。
上面果然出来一张发白的楹联:
“已枯半树风烟古。”
西侧的楹联写的是:
“才放一花天地香。”
“应该没错了。”玉祺龙抱臂在胸说道,“这间医坊的主人,应该是整个灵鹫洞天最有名的民间郎中——方庆节。那两幅楹联,就是‘书贤’龙榆生写给他的。”
盖世名医的凶杀现场!!!
我对医界的相关背景并不了解,只能向出身官宦世家的玉祺龙请教道:“他······是祝医么?”
一般而言,能在灵鹫洞天落户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与神道有些关系。而专门针对神道病疾的医者,我们行内就称作“祝医”。
玉祺龙摇摇头:“不是哦,是道外的郎中。但是听说本事大得吓人,用寻常的医药手段,就能治疗神道疾病。很多祝医都追着他拜师来着——”
“哦对了,关于他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当今圣上曾经请了一整支凤翎仪仗,专门到他家门前,请他坐镇太医宫。只是这位老先生有傲气,提了个条件,说除非太医宫所有祝医都离职,他才肯委屈就任。”
我登时咯噔一下,追问:“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不行咯,太医宫那群祝医,怎么会让一个民间的野老头抢他们的铁饭碗呢。”玉祺龙眯眼笑道,“唉,好早以前就听说这个傲气的老郎中了,没想到初次见面,见的竟是遗体。”
我暗中唏嘘,走上前去,借着魏莲屿手上的灯光,检看了一下死者的致命伤口。
“好像不是利器伤的,是用手直接撕开的吧。”身后的玉祺龙幽幽说道,“这么变*态血腥的手笔,用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郎中身上,让人有些生气呢。”
这时魏莲屿的声语从另一端传来:“你们看这边。”
油灯光圈一移,罩在了书桌一侧的通讯香炉上。
炭白的炉灰里,赫然埋了一截犹未烧尽的水纹白鹿纸。取出来一看,头尾的称谓和落款都已没了,只剩中间一小段正文,中间也已烧去了不少字句,勉勉强强拼凑起来,就是以下:
“传教队伍数共三百三十四,终只一圉人归矣。圉人忆······由岷岭经渭水支流青砂渠,再过吠日丘,至关中地界······忽天作大风,百车催折······乃知为前朝魔物乌袍枭。大袖招不及脱逃,俱堕阴影长安······供人三百,施百鬼夜行祭······知之详地者,唯归者圉人而已;然数日前,圉人忽得怪疾,群医束手,乃请先生······”
字句断续无章,魏莲屿看不明白,便直接问我说:“这上面讲的啥?”
我眉头紧蹙,犹疑着猜测道:“这纸是水纹白鹿,说明是西鸠摩高层写来的。他们给方庆节前辈写这封信,是想请他救一个马夫。这个马夫来自一支传教队伍,队伍总共三百三十四人,最后只回来了他一个······”
队伍应该是夏徽仪带领的,后文提到了“大袖招”一词。夏徽仪在带着这支传教队伍来到关中地界时,突然就遇到了不明袭击,而袭击者——
“乃知为前朝乌袍枭。”
“乌袍枭?”魏莲屿喃喃重复了一遍。
“是神道界中赫赫有名的四大魔物之一。”我解释道。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魏莲屿思忖道,“这家伙很厉害么?”
“我宁愿打十个夏太君,也不想跟乌袍枭交一次手。”旁边的玉祺龙插口道,“据说他是前朝的皇室亲王,前朝政权倒台后,他一直不甘心,跟着前朝首都长安城一起覆灭了。死后聚煞成魔,又重新建了一个长安城出来,喏,就是这信上说的,‘阴影长安’。”
魏莲屿讪笑道:“这名字听起来阴嗖嗖的。”
“因为它是想象出来的。”我接口道。
闻言,不仅魏莲屿愕然追问,连旁边的玉祺龙也向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旧长安已经覆灭,一个前朝鬼魂怎么可能再建一个长安出来。”我解释道,“所以他所建的,只是一个依靠记忆力和想象力而存在的长安城。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附带在乌袍枭身体周围的灵场,不过这个灵场非常庞大就是了。”
玉祺龙突然“啧”了一声,指着信纸上的“百鬼夜行祭”,道:“这么说来,你也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咯?”
我心脏顿时漏了一拍。然而面上依旧佯装镇定道:“应该是维持‘阴影长安’寿命的祭祀行术。”
“什么意思?没懂。阴影长安不是一个靠想象存在的城市么,怎么维持寿命?”魏莲屿。
我应道:“乌袍枭一开始只是用他的记忆去建构长安,后来记忆变得模糊,很多细节被遗忘,就只好用想象去填补。”
然而,想象力也是会衰退的。只靠乌袍枭一个人,要支撑阴影长安这么庞大的灵场,就跟徒手修建一座城池一样困难。没有持续稳定的记忆想象输出,阴影长安随时都有可能会消失。
“一个人的想象力不够,就多几个人来。”我侃侃说道,“‘百鬼夜行祭’就是这样诞生的。”
魏莲屿:“你是说,他找别人来帮他想象长安城,从而维持阴影长安的寿命?”
“嗯,而且找的还必须得是拥有元力的神道中人。”
就像那些修炼香火金身道的神祇,民间供奉他们的香火越旺,他们的功力就越强。
同理,越多的人想象长安、并且相信它的存在,阴影长安就能更牢固、更稳定地存活下去。而其中用以转换的功法,就是‘百鬼夜行祭’行术。
“我猜,可能是乌袍枭跟夏徽仪做了一笔交易。”我猜测道,“‘供人三百,施百鬼夜行祭’,应该是让夏徽仪交出三百个玄士,帮他运行百鬼夜行祭。那个唯一活着的马夫,应该是被放回来带话的。”
话音刚落,我突然感觉背脊一阵寒意爬升。回头一看,玉祺龙正站在三步开外的位置,目光深邃地看着我。
“你懂这么多,是哪家门下的。”她语无波澜地问道。
我微微一愣,赶忙扯诓道:“我们两兄弟只是散修,并没有所属门派。”
闻言,玉祺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个散修,居然就能从夏太君和守灯诸天的手下救人呐······”
果然,还是来了。
刚刚她一直没问,我生怕率先解释反而生疑,便一直缄口。
这当下,却是容不得再装傻了。
“玉姑娘是怀疑我们了。”我故作轻松笑颜,“只不过,就像玉姑娘说的,不能跟我们透露白鳞的事迹一样,我们两兄弟也有难言之隐。”
“但是有一点,我想你是可以相信我们的。”我突然沉下声喉,“我们也想杀了夏徽仪。”
此话一出,身侧的魏莲屿怔了两怔,不明所以地向我看来。
“噢,所以就是你们救我的动机是吧。”玉祺龙一面作思索状,一面点了点头,“但是为什么呢,你们为什么也想杀他?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我从袖中掏出一本教籍,直接丢到玉祺龙手中。
那是前日在月笼沙烟馆石室内,红蓑子交予我的伪造《缘觉声闻》。
“我弟弟修炼了这本教籍,丹田爆破死了。”我故作沉痛声语道,“他才十一岁。”
玉祺龙面无表情地翻了翻手上的教籍。
“按你这个说法,你应该憎恨燕世寰才对。”她抬起眼,毫无波动地看着我。
“我修炼过《三泰》。”我放声一喝,同时假装不意间地察看对方的反应。
果然,她的脸色一下子冷穆起来。
旁边的魏莲屿也暗暗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原本的教籍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燕世寰是被陷害的。”我铿锵有力道,“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跟他有竞争关系的夏徽仪。”
语毕了,整个阁楼登时冷落下去。像倏然间掉进了一口水井里,四面幽幽的都是寒意。
终于——
玉祺龙“啪”的一声,合上手头的教籍:“这本现在是禁书,我先替你保管哈。”
说着,一寸一寸地把书塞到自己掌来宽的腰带里。
“对了,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她直视我问道。
“江秋白,是表弟。”我应道。
她点点头,自顾着往另一端走去。
魏莲屿下一秒就凑到了我耳边。
“那书是怎么回事,《三泰》又是啥?”他口中的冷气尽数喷在我的脖颈上,“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我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万分疲惫。
果然,撒一个谎,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然而,我只是草草地应付他道:“有时间了跟你说,现在不行。”
他点点头,没有再作追问,转而说道:“你刚说的那个名字,是编的么?”
“不是。就是那十万个暴毙的童男童女之一。”
魏莲屿微微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我全都知道。”我淡淡应道,“十万个人名,我都记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