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另一本《祀礼全考》
“当初刚见面的时候你说,只是一时兴起,写出了那本《三泰顶真获元经》。”月笼沙烟馆的秘密石室里,红蓑子蹲在火盆上嘻嘻笑道,“现在想想,可真是得多谢你那个一时兴起啊。”
十足的讥讽意味。
他不明白的。创出那样一门新奇诡谲的功法,对我这样一个痴狂之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兴奋,狂喜,自傲,以及无法抑制的实践冲动。
所以才找了那样一个屠夫。在将教籍交到他手上的那一瞬间,我安慰自己:这也是在救他,只是一个嗅觉而已,没什么的。
然而很快我便后悔了。
“你无法想象在人世间,这种低付出高回报的东西会受到多大的追捧。”红蓑子凛然笑道,“如果仅仅是一点点微末的触觉,或者对自己指关节的控制力,比起数十年的苦修勤练,以及随时可能面临的饥荒风险,又算得了什么呢?!”
······ ······
十二年前,屠夫家中。
“不合作啊,不合作的话,我可就把你撰写左道教籍的消息散布出去喽。”
日头已西垂,屋子半边没入夕色。红蓑子手上捏了一块杏花酥,正将其送入屠夫女儿的嘴中,一派馨和的光景。
我和屠夫站在另一半屋影里,一个捏紧了拳,一个已吓得两腿发抖。
“考虑清楚哇,世寰公子。”红蓑子直视我道,“看见外边村子里的其他屠户了么?他们同样苟延残喘生不如死——你可不能只救一个人呐。”
说完这句话,他站了起来,嘴角还挂着笑意,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只见方才还在他面前脸色煞白的两个人,已在弹指间变成了两具木偶。
他飞快低头,手边的小女孩也已变成一株大桃桩。
“移花接木之术?!”他脸色一变,瞬间破窗而出——此时我和屠夫的儿女已奋步奔跑在十丈开外的夕光中。
“带着你的孩子,离开这里,坐船走!”我一面奔跑,一面对身边的屠夫吼叫道,“那家伙我来对付!”
话音刚落,便有一声狞笑在我们头顶炸响:
“你来对付?!你要怎么对付呢,小公子——”
我大吃一惊,赶忙刹住脚步,还未得及立稳,便觉身子一轻——
竟是一整个人被提上半空!
“!!!修罗道·红毛狮子头·祭月!!!”
红色的蓑衣毛针从地面疯长而出,足足七百四十三根,变态丛木一般,将我戳上了百丈之空。
落日初垂,新月刚露,我像一具刚刚祭出的供品,摆放在茫茫天地间。
······ ······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
我直视火盆上的红蓑子道,“你这个浑蛋。”
一个十二岁的痴狂少年,遇见一个老奸巨猾的黑市商贩——高下立判。
“谁让你是个根正苗红的神祇子弟,怕这怕那,自然给我抓住把柄!”红蓑子放声大笑:“而且,若非我浑蛋,左道教籍的地下交易市场,怎会多出一个狐面先生来?”
“狐面先生”,就是我为《三泰顶真获元经》署下的著者名。凡左籍倒卖市场,无人不识得此名号。“狐面先生”一出新的《三泰》分册,必成哄抢之势。十二年来,《三泰》受众遍及南北,仅京畿一带,就有五万之数。
这都得归功于红蓑子。
一人撰写,一人宣发,就是我们的合作方式。没有他,也便没有今日的狐面先生。
早些年,我一面享受撰写新奇功法的痛快之感,一面又惴惴不安:像在两个断崖间走钢丝的表演艺人,成就满襟,又时时撞见自己粉身碎骨的来日惨状。
日子一久,《三泰》没有像寻常左籍一样滋生罪孽,也没有官府寻上门来铐我的自由身,我也便不再去想来路如何,痛快退了,不安也近于无,只是踽踽独行着,得过且过,作了木儡。
直到夏徽仪率领八十八个西鸠摩弟子,闯入我藏匿阵法仪式的私人后院中。
“错不在你。”红蓑子沉喉说道,“你死后我去查证过了,那丹田暴毙的十万童男童女,并没有修炼《三泰》上面‘易契’这一道法序。有人刻意把它删掉了。诺,这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找来的——”
一掠黑影袭上面门。
我伸手抓住,是一本羊皮教籍,就着火盆光一看,上面历历写着《缘觉声闻入阶一览》八字,署名燕世寰。
这是我以本人名义写就的正统教籍。当初正是凭借这本教籍的声威,评上了神祇宗人府大袖招一职。
然而,翻开手上的这本《缘觉声闻入阶一览》,第一页累累硕硕记载的,却是我写在《三泰顶真获元经》中的开篇内容。
“夏徽仪把《三泰》封面换了,伪装成《缘觉》,拿到市面上去传售。”红蓑子慢条斯理道,“那些受害的不明真相,稀里糊涂的就修炼了。本来夏徽仪要是把整个《三泰》放进去也不会出什么人命,顶多就是打击左籍的事儿——不过这家伙毒呐,独独把‘易契’一章给删了!”
果然,手上的伪装《缘觉》统共十三个章目,独独少了最为重要的“易契”法序。
“易契”相当于一个打欠条的环节。修炼者在“入鼎”法序结束后,需按照“易契”上的指示,向梨衣帝母表明自己将用以交易的物事,并且注明自己的借贷期限。
唯有收到贷息和借贷期限,梨衣帝母才会将借来的元力灌输到修炼者身上。
“那十万个误修此道的,直接跳过‘易契’,什么也不给,那不是白嫖吗?!”红蓑子义愤填膺道,“帝母她老人家一生气,噼里啪啦就把他们收走了。”
红蓑子说得不错,但漏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我合上手里的伪装《缘觉》,抬眼向他望去。
“这么多年了。世人只知《三泰顶真获元经》,不知狐面先生。更无人能将狐面先生和我燕世寰联系在一起。”
跳跃的火光中,我看向红蓑子的眼神里浮上了一抹毒意。
“知道我就是狐面先生的,人世间唯你红蓑子而已。”
整个石室登时笼上了一股窒息的气场,连蚊蝇都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红蓑子蹲在对面的火盆上。火影在他脸上一起一落,他的神情明暗不定。
半晌。
“不是我。”他轻声说道,“你死了之后,我可是很难过的。”
“而且。”他随即接口道,“把你弄死,我有什么好处?我可也是要靠着《三泰》才能活下去的人呐。”
壬午年,神祇宗人府打击左籍市场,红蓑子首当其冲。
遭受熔铁灼体、 拶刑夹趾等刑罚后,因死活不肯供出“狐面先生”的真面目,最后被废除金丹,一身功体尽失,沦为庸人。
他贷掉了自己的生育能力,才通过《三泰顶真获元经》复原如初。
“你死后《三泰》就失效了。”红蓑子的声音霎时间里沙哑起来,“那数万个‘三泰修炼者’一夜之间变成了庸夫,都拿着斧头上门来要我的命——”
那个藏在后院的阵法仪式被夏徽仪带人包抄后,神祇宗人府当即下令,将整个阵法毁得毫迹不存。
《三泰》上只有远程发动仪式的功法,并无绘制仪式的教程。唯一既存的阵法仪式被毁,《三泰》也便没有用武之地了。
“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
说着,红蓑子伸手抹眼,做出声泪俱下的情状。
“我有二十八个亲族现在还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等着神祇宗人府的下一步审判。”我冷声说道,“所以请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真他娘的不是我。”红蓑子张口骂道,“我还把那些出版书商一个个吊起来问了,威胁祖师爷曾孙子那种——谁都说不知道,我能有什么法子!”
“那些修炼者呢?”我凛然道,“这十二年来,修炼《三泰》的,不下十万之数吧?你怎么确定他们能守口如瓶?”
“这些人确实有可能把教籍泄露出去。”红蓑子咬牙道,“之前我就打听到有一个龟儿子养的,居然从我这里买了原版再去二次印刷,以更低的价钱出售,娘的圈走了我多少客户!但这些人顶多不小心把《三泰》传到正道上被官府察觉,绝无可能有人知道这书是你燕世寰写的!”
那么,夏徽仪究竟是怎么得知的?还能在搜捕当日,准确无误地闯进我设了隐形行术的阵法后院。
红蓑子:“你仔细想想,会不会是你那头出了问题。你不是说过吗,《三泰》还是你改编过的版本,还有一本叫什么《祀礼全考》的,才是这门仪式的原著······”
此话一出,我登时背脊发寒,浑身汗毛直竖——
难不成这世间还有另一部《梨衣帝母祀礼全考》!
听了我的猜测,红蓑子的脸色也跟着肃穆起来:“你改编的那本原著是从哪里看来的,在市面上流通过么?”
我摇摇头:“是我在家传的黑檀书库里看的。书库藏的都是古墓里掘出的奇典异书,一直封存在我东枯山府邸内,绝无流传可能。”
“也不一定,说不准当年有哪个东枯山的门派叛徒,无意间看到这本书,就手抄了去。后来传到夏徽仪手里,他跟流传黑市上的《三泰》一比对,发现了其中联系,再把那手抄本追踪溯源,知道是你东枯山府上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害到你头上了!”红蓑子掷地有声。
东枯山门派叛徒!
我脑海里瞬间划过那个挑货郎的身影。
“你捡的那个挑货的,看着面相就不大好。这年头饥荒闹得这么厉害,你怎么还把这么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人捡进门呢!——”
“听说了没?那个叫夏徽仪的,可不就是当初你捡进来的那小子嘛?!他今年不进咱们东枯山,反倒跑西鸠摩那边去了!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往日的冷言冷语,刹那之间一齐在耳边乍响起来。
“真相是不是如此,试试就知道了。”明暗飘忽的石室中,我森森说道——
“你帮我把京畿一带修炼过《三泰》的人召集起来。”
“告诉他们,新的狐面先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