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模仿者

婴儿是聪明的模仿者。出生后仅仅几秒钟，他们就开始模仿其他人。作为新生儿，他们的模仿能力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其他智力最发达的成年灵长类动物的程度。3

研究人员发现，婴儿的模仿能力在其出生前就开始发展。“婴儿出生后，会模仿许多不同的声音。最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尤其会被在子宫里听到的声音所影响。”记者索菲·哈达赫在2019年《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中写道，该文章详细描述了德国科学家卡特勒恩·韦姆克的新研究。到妊娠晚期时，胎儿便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通过观察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科学家发现，由讲普通话（一种高度强调声调的语言）的母亲所生的婴儿，其发声声调要比德国或瑞典的母亲所生的婴儿更复杂。4

上述和其他新近的研究结论挑战了原本对婴儿非社会属性的判断——20世纪的发展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斯金纳和皮亚杰都认为，新生婴儿就像未孵化的小鸡，在成人开始和他们互动之前与外部世界完全隔绝。弗洛伊德甚至提出要区别身体分娩和心理意义上的与母体分离的状态，这意味着婴儿在社会化之前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5但是任何抱着新生儿的母亲都知道这是错误的。婴儿天生具有社会属性。

很少有科学家比安德鲁·梅尔佐夫更有资格驳斥这个“婴儿具有非社会属性”的错误论断。过去几十年里，他在儿童发展、心理学和神经科学方面所做的工作为基拉尔的发现提供了支持。梅尔佐夫的工作表明，我们不需要学习如何去模仿，我们天生就是模仿者。成为人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成为模仿者。

在1977年他最著名的一项实验中，梅尔佐夫（与合作伙伴M.K.摩尔一起）在西雅图的一家医院，通过向新生儿伸出舌头来观察他们的反应，参与这项研究的婴儿平均年龄是32个小时，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个来到世界只有42分钟的婴儿模仿了他的表情，以惊人的准确度做出了回应。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向她伸出舌头或做鬼脸，但她似乎意识到，她和这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生物“一样”，都有一张脸，这意味着“他能做，我也可以”。6

我前往梅尔佐夫在华盛顿大学学习和脑科学研究所的办公室，他与他的妻子帕特里夏·库尔共同领导一个研究团队，他的妻子是言语和听力科学领域的专家。梅尔佐夫告诉我：“婴儿似乎在从子宫里出来时就有模仿的能力。”

把婴儿当作老师，有助于我们理解自己的模仿天性。梅尔佐夫写道：“婴儿保守了一个隐藏了几千年的有关人类心智的秘密，他们是我们的镜子。他们有一种理解我们的原始动力，并通过这一动力来促进自己的发展。我们也渴望了解他们，从而推动社会科学和哲学对人性的理解。通过探索孩子的思想和心灵，我们照亮了自己。”7

2007—2009年，梅尔佐夫在斯坦福大学与基拉尔见过几次面，又在基拉尔位于帕洛阿尔托的家中见过一次。他们探讨了彼此对人类和文化发展起源的见解。

“基拉尔被这一科学结论深深吸引_婴儿会跟随成人的目光，这会将他们吸引到成人的目标、意图和欲望的轨道上。”梅尔佐夫说。基拉尔很感动，像梅尔佐夫这样的科学家，正在完全不同的领域证实和阐明他的理论。

“事后基拉尔向我推荐了一些小说，他认为我可能对此感兴趣。”

“小说？”我问。

“是的，比如普鲁斯特的作品。”

“普鲁斯特的哪部作品？”

“基拉尔真的对我研究中的一个概念感兴趣，它叫作共同视觉关注：指两个人的视线聚焦在同一个物体上。婴儿会跟随母亲的目光。他给我指出了普鲁斯特的一些精彩段落，内容是关于人们如何通过关注他人的目光，理解有关其他人意图和欲望的东西。”

在普鲁斯特的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中，角色们通过关注最微小的信号来努力了解别人想要什么。普鲁斯特在小说的第五卷中写道：“我怎么很久以前没有观察到，阿尔贝蒂娜的眼睛属于这一种，即使以一个相当普通的人来看，她的眼睛中也充满了碎片，包含了她在那一天想去的所有地方，也包括了隐藏欲望的企图。”8普鲁斯特笔下的角色可以读懂其他人想要什么，有时只是从他们眼神的一瞥中。

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梅尔佐夫解释说：“当一位母亲看向一个东西时，她的婴儿会认为，这是母亲渴望物品的信号，或者至少是在关注它，所以它一定很重要。婴儿会看着母亲的脸，然后再看着物体。她在试图了解母亲和物品之间的关系。”没过多久，婴儿不仅能跟随母亲的目光，还能理解她行动背后的意图。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梅尔佐夫在18个月大的婴儿面前进行了表演。在实验中，一个大人表现得好像在试图拆开一个哑铃形状的玩具，玩具的中间是一个管子，两侧各有一个木块。当大人紧张地试图拉开玩具时，他的手从一端滑落。他又试了一次，但这次他的手从另一端滑落。大人的目的很明确：他想把玩具拆开，但显然他失败了。

表演完成后，研究人员把玩具放到婴儿面前，观察他们会做什么。婴儿们会拿起哑铃玩具，立刻把它拉开——在50次实验中有40次都是这样的情况。他们并不是在照猫画虎地模仿大人的行动，他们模仿的是自己认为的大人想做的事。他们读懂了行为之下的潜在意图。9

实验中的婴儿还没有掌握语言。他们在理解或用语言来描述别人的欲望之前，就在跟随其他人的欲望。他们不知道或者也不关心为什么别人想要某样东西，他们只是注意到了人们想要什么。

欲望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早在人们能阐明他们自己为什么想要某样东西之前，就已经开始想要获得它了。励志演说家西蒙·西内克建议企业和人们“从学会为什么开始”（这是他所著的一本书的书名），即在一切开始之前先发现和表达出自己的目的。但目的通常是事后诸葛般的解释，用来理解我们自己渴望的任何东西。欲望会是更好的开端。

孩子们似乎出人意料地乐于助人。2020年，梅尔佐夫和他的同事们发现，19个月大的孩子就能把一块水果传递给一个够不到它的成年人。实验中的孩子在一半以上的时间里，乐于、反复、迅速地帮助他人实现目标，即使这种做法意味着他们在自己饥饿的时候还要把一块食物递给一个成年人。10

儿童对“他人想要什么”这个问题表现出自然而健康的关注，而这在其成年后似乎演变成了对他人欲望的不健康的关注模式。它变成了一种模仿行为，这是成年人更为熟练而婴儿不太擅长的事情，毕竟我们每个人都是被深度开发后的婴儿。与其学习别人想要什么，并帮助他们得到它，不如秘密地和他们竞争，提前占有它。

我向梅尔佐夫问道，模仿欲望对人的影响有多深。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把我领进一个特别的房间，里面装着一台价值200万美元的机器，叫作脑磁图仪。这台机器具有极其灵敏的磁力计，使科学家能够定位人大脑中磁场的来源。当大脑处于活动状态时，它会在头部和头部周围产生磁场，机器通过检测磁场的波动来了解人们如何觉察、渴望、感受和思考周围的事物。

最早的脑磁图仪设备20世纪70年代就诞生了，但梅尔佐夫的脑磁图仪装有定制的软件，其中一些专门用于分析婴儿学习和大脑的活动。他的这台机器看起来像是巨人手里的吹风机，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水生生物的贴纸。

在2018年的一项研究中，梅尔佐夫和他的团队发现，孩子的大脑会对他们在周围世界观察到的动作做出反应。“我们发现，在用脑磁图仪辅助的实验中，当孩子看到成人与物体接触时，大脑中被激活的部分，就和他自己接触了该物体时一样，这是脑磁图仪告诉我们的。”11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假想鸿沟，也就是诞生浪漫谎言的地方，已经显露出来。

20世纪90年代，由著名神经科学家贾科莫·里佐拉蒂领导的一个意大利科学家团队在意大利帕尔马偶然发现了镜像神经元。他们发现，当猕猴看到一个成年人拿起花生时，大脑的特定区域就会被激活，如果猴子自己捡到花生，这个区域同样也会点亮。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神经学家马尔科·亚科博尼在文章中写道：“这就是为什么它被称为镜像神经元，就像是猴子在照镜子时反射出自己的动作。”12

根据梅尔佐夫的说法，镜像神经元可能是构成模仿行为神经基础的其中一块版图，但是它无法解释一切。“婴儿所做的比镜像神经元更复杂。”他告诉我。基拉尔所提到的模仿欲望可能有一些与镜像神经元有关，但模仿欲望更像是一种神秘的现象，不能仅仅归结为镜像神经元的活动。

动物会模仿声音、面部表情、手势、攻击行为和其他行为。人类的模仿行为不仅如此，还包括：退休计划、梦中情人、性幻想、烹饪、社会规范、宗教仪式、礼尚往来、礼节庆典和其他一些文化要素。

人们对模仿行为非常敏感，以至会关注到一些细小的偏差，也就是可接受的模仿。当你收到一个人对你电子邮件或短信的回复，对方的措辞可能不是很恰当时，就足以让你陷入一个内心小剧场（她是不喜欢我吗？他认为他比我优越吗？我做错了什么吗？）。沟通实际上就像一场模仿剧。在2008年发表于《实验社会心理学杂志》上的一项研究中，62名学生被指派与其他学生谈判。那些喜欢模仿他人姿态和言语的人有67%取得了谈判成果，而没有这么做的人只有12.5%与对方达成和解。13

模仿一些肤浅的东西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通常也不会带来什么后果，除非它成为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开关，那个欲望的宇宙就像一个黑洞，可以把我们吸进去，没人能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