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天
《沿着瞭望台》
七点,急诊科走廊。
我讨厌以企图自杀的病人开始一天的工作。
狄东太太吞了瓶子里的十四颗药丸,换了一瓶再吞九颗,第三瓶又吞八颗。
这些药让她昏了过去,两天后才醒来。她妹妹一边叫救护车,一边赏她巴掌。
初步的检查报告证实了我们的诊断:她会活下去。虽然肝脏乱七八糟,结果也不如她所愿,但她会活下去。
她在诊室盯着白墙掉眼泪。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她的目光粘在上面,就像全新的维克罗尼龙搭扣一样坚持。
我进到诊室。“我搞砸了。”她用这句话打招呼。
我说她成功了,毕竟她还活着。
“您不懂。”
“没错,我不懂,但我可以跟您说个故事。”
带着前一夜狂欢后的疲累,我拉了把椅子坐下,双臂撑在床沿,像撑在酒馆的吧台上,而酒馆就叫“大无畏咖啡,供应最后机会的咖啡”。
我跟她说了那个故事,既伟大又美丽的故事,每当我在从医路上遇到想自杀的人,总要抬出这个故事。
“我那时跟一位全科医生实习。医生很可恶,名叫章鱼·吉诃德,您一定会讨厌他。来求诊的拉扎尔先生是身障人士,他的轮椅大到没办法从入口进来,只能走出口。他来做例行检查,我们替他把衣服脱掉。他左手臂的肉粘在胸腔上,两条小腿折成可怕的姿势,用皮带和大腿绑在一起。疤痕使他的身体成为变形的战场,到处都是三度烧伤的痕迹。看着他,我想到熔化的蜡烛,火舌什么都没放过,尤其是蜡烛头:他的脸是垮了的,右边脸颊就像滴下来的蜡油。不过残余的嘴唇仍有大大的微笑。他说起自己的计划、最近的旅行,以及新女友怀孕了,他俩的第一个孩子。想到要买油漆,他兴奋不已,买蓝色还是粉红色呢?他比较喜欢粉红色,但如果是小男孩,一样也是奇迹。
“我看着这个让火做了记号的男人。我看着他活下来,热情又快乐。我不懂。我一定漏掉了什么信息。他离开以后,章鱼医生对我说:
“‘猜猜看,他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这样,即此人从健康的身体一变而为流淌的熔岩的非正式说法。
“‘四年前,他把汽油洒在驾驶座,然后开车撞墙。他想死。'”
狄东太太仍然听着。
“我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很幸福。”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我把手肘从吧台上收回来,没付钱,推开椅子起身,离开“大无畏咖啡——供应最后机会的咖啡”,抛下女服务生和她悲伤的大眼睛。
我没什么伟大的成就,但我有一堆故事。我常遇见坐轮椅或躺着的人,每个生命都在拷问我的人性。我也不自私,这些问题,我拿出来和其他病人分享。我把人的命运与这些问题编织在一起。
接近八点,电梯内。
我要到六楼,探视七号病房的女病人。
我拉一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在这件白袍下,我穿着加拿大伐木工式的红色格纹衬衫。鼻子上架着黑框眼镜。我让金色的小胡子尽情生长,毫不犹豫地使用低沉嗓音说话。我看起来像某人的爸爸而不像某人的孩子,这样病人就会感到放心。
觉得自己接受着货真价实的医生治疗,病就已经好了一半。医护人员也有安慰剂的效果。我这人有点狡猾,也还有点怀疑自己的技术,所以把自己表现成“未来是大教授的年轻人”,并且把它当成安慰剂“喂”给我的病人。
这就是我用来掩饰自己年轻的招数:黑色塑料眼镜、老爷衬衫、本大叔嗓音,加上一撇稻草胡——有了那撮美丽的兽毛,我就像天外飞来的猫科动物。想象一只狮子,给它穿上红绿格纹外衣,绒毛腿上安个小屁股,放到走廊上跳踢踏舞。皮肤上还要加些微血管扩张的红斑点——其来有自,我妈那边是苏格兰人,我的皮肤撒不了谎。
而且,我的故事全是真的。
八点整,楼上,七号病房前。
助理护士走过来跟我说,她看得出女病人那种灰灰的脸色:
“那是死亡的颜色,而且快了。”
我跟她说她这说法是错的。
“你还太年轻。”她回了一句。
助理护士名叫法比安,会把石头放在病人的脖子旁边,砂金石用来对付皮肤问题,便秘就放巴西玛瑙。她很信这一套,偶尔也有病人相信。
法比安常常看我进出七号病房……
昨天,她带了一颗黄玉给我:“化解你的忧愁。”
“我觉得这部分还好。”
她知道我非常记挂这个病人,用力揉揉我的肩膀。她喜欢用这种方式为别人打气:
“现在还可以,但死神快来了,你就快见不到她了。”
法比安——Fabienne,这个名字来自faba,拉丁文的意思是“蚕豆”,和她很搭。我们看到她,就跟吃国王饼时汤匙触到小瓷人[2]一样高兴。
我进到七号病房,法比安则去泰欧先生那一间替他按摩结肠。每天早晚各十五分钟,她用自己的空闲时间为他按摩结肠。她是最早上工、最晚下班的那个。没人要她这么做,是她自己要做的。
泰欧先生得了脊椎结核——背后搞鬼的家伙还给他添上多重抗药性葡萄球菌。他得老老实实躺上九个月,否则脊椎会像牙签一样咔嚓断掉,那样以后就再也不能使用他的两条腿了。
法比安依顺时针方向按摩他的腹部,像在按摩小宝宝似的,充满温柔与耐心。
卧床那么久几乎不可能正常排便,这种情况可以使用泻药,但泰欧先生竟然不必,多亏了法比安慷慨的按摩,他仍能自然出恭。
泰欧——Téodoro,这个名字来自希腊文,意思是“神的礼物”。有个这样的名字,难怪会碰到法比安,她是卧床病人的保护神带给泰欧的礼物。
他介绍她给家人认识时笑着说:
“她就是我提过的那一位。你们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这么会帮我扒粪的女人!”
法比安脸红了,她不习惯有人称赞她!不过,她确实值得被如此称赞。至少早上十五分钟,晚上十五分钟。
法比安四十岁,担任姑息治疗的助理护士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和朋友们吃饭时,要是有人批评公共服务,我都会把法比安的例子拿出来说一说,借此让大家知道为什么要缴税。
她像接了十万伏特的电,只看到大家好的一面。我在她身上看见含蓄但无可抑制的勇气。她正视生命、疾病与死亡,永远充满活力。当她在走廊上推着护理车时,后面会跟着《狮子王》的狐獴与疣猪,高声唱着“哈库呐玛塔塔——万事无虑”。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曾经照顾过一个百万富翁。”
有,但是我最喜欢听故事,尤其是这一个,所以我撒谎:“从来没说过。”
“那个百万富翁叫艾米莉。”
艾米莉四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医疗中心。从目前的社会体系来看她什么都不是,没有带来任何“财富”,没有制造任何有形资产,没有为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长做出贡献。她出生时缺氧,然后活到四十五岁,过了“一无所有”的四十五年。
她口水流个不停,常常要换衣服。她听得懂几个字。把她放到电视机前,她不明白为什么“窗子”后面的人移动位置的速度那么快。
那时的法比安有个秘密:她已怀孕八周,但没有人知道。出于迷信,她要等到过了三个月的关卡再说。
有一天,艾米莉在洗澡时跌倒了。法比安说:“我弯下腰把她扶起来,她抱着我的腰,耳朵贴在我身上,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声说:‘安安!你肚子里有个小宝宝!'”
助理护士的结论:
“我不知道‘财富’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很确信自己照顾了一位百万富翁。
我把这个故事记在本子上,不想把它忘了。
将近九点,楼上。
七号病房,房间很小,病人单独躺在那儿。她的家人化简为一个儿子,不停地奔波于两班飞机之间,从这个机场到那个机场。
病床旁的小桌上有一台钟,听得见它的嘀嗒声。“我想知道时间。”她说。可是钟面对着窗户。
还有个红色相框,里面放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穿着白上衣的少年,另一张是病人在沙滩上牵着褐发小男孩,小男孩颈上戴着贝壳项链,他们身后有两座高塔。
小男孩与少年是同一人。
输液袋高高挂着,塑料蛇传送毒液,蛇身绕来绕去像要咬上自己的尾巴,最后朝她左臂的紫色静脉而去。
病房的墙是黄色的,不像急诊科的墙面,灰灰的好似涂了铅。这儿是柔和的金色。多好啊。
我一走进病房,她就开始发脾气:
“这几天积雪已经全化了!人生真可笑:这边的路开始通了,托马却被堵得动弹不得。”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总之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某架班机上。最新消息是在雷克雅未克,等着去纽约。”
她把两个拳头握得死紧,指关节都发白了,两臂末端长着虬结的葡萄藤。
“他在冰岛的医院实习,那里最大的医院,妇产科。冰岛……亏他想得出来!我们这里的生产技术也很棒呀!”
她指了一下电视,把遥控器丢在床上:
“有座火山睡醒了,名字念都念不出来。喷出好多烟,飞机全瘫在地上,可笑。”
我看着她骂个不停。五十好几了,绿色眼睛非常明亮,鼻头微翘,嘴形坚定果断,宽得有如16:9的电视荧幕。没人猜得出她头发的颜色,因为已经全没了。掉光以前是红的,所以我叫她“火鸟女士”。她拒绝戴假发。
“飞机会停飞多久?”
“只要火山还继续喷就不能飞。”
她很害怕,毫不保留自己的恐惧。如果她儿子没办法来医院……如果她在看到他之前就……
“火山爆发会拖很久吗?”她问。
我只是实习医生,不是火山学家阿胡·塔吉夫[3]。我正在为长跑进行准备:
·一号跑道:猛烈的火山;
·二号跑道:朝着坐骑挥鞭的死神;
·三号跑道:周旋在火山与死神之间的实习医生,带着他的灵感、听诊器与一堆故事。没有苏丹,也没有山鲁佐德[4];只有死神、实习医生,以及等待儿子的病人。
这个方程式很容易解,且让我说个不停,说到飞机起飞,说到她儿子回来。病人会一直听我说下去,只要她还在听,她就还活着。
我的灵感会有这个能耐。
就让我们说吧。
在火山口凝固之前,在天上与地下禁止通行的道路重新启动之前。
就让我们说吧,说吧。
让我们用其他人的故事来延长她的生命。
那些倒下去的人,以及扶他们起来的人。
十点,四号诊室,楼下。
我到楼下去迎接哈法艾,他十五岁,睁着一对牛眼,嘴角淌着口水,拉丝的胆汁一直流到右边的鞋子上,脑袋东摇西晃的。警察在街上发现了他,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哈法艾对全世界不爽,不过这个世界毫不在乎。就连他爸妈也一样:“我们都在上班,随他爱喝不喝,早就受够了他做的那些蠢事。”
大家都听过这句禁止酒后开车的广告词:“你看你,喝了酒后什么德性?”相信我,没有什么事会比喝到烂醉的少男少女更可笑,更令人感到可怜了:
“你,我喜欢,你!你人真好,你!不像凯文和π老师,教数学的……我喜——欢——你……”
“好,好……快吐,一会儿就舒服了……”
大家替他拍背希望他吐快一点。
到了这时,我们的宝嘉康蒂[5]酋长就该出场了。
为什么取这个绰号?因为她是北美印第安的苏族人,又狡猾得令人害怕。这位褐发女士个头娇小,身体结实,长得有棱有角。她是登山健将,终年带着攻顶晒出来的黝黑肤色。她热爱高山,那儿有死亡与必须面对的挑战。由于经常爬山,她的身体也呈现出岩石的硬度,手肘和膝盖有着钻石原石的轮廓。我们这位女主管勇于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深思熟虑又有智慧,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偶发状况,尤其是在病人生死攸关的时候。
车祸、心肌梗死、中风、枪伤、刀伤,什么都难不倒她。宝嘉康蒂酋长虽然长得很迷你,但她直视死亡的态度仿佛在说:“我念了十二年书,你个母狗少惹我。”
宝嘉康蒂决定采取预防措施,她知道少男少女今天会喝醉,明天就可能成为交通事故的主角。不过这问题不难解决,碰上像四号诊室这样萎靡不振又可怜的角色,她会和他们聊个两分钟:
“小弟,你手机在哪?”
“嗯……口……袋……呃!我好喜欢你,你!”
宝嘉康蒂拿出手机,拍下每个小细节,诸如不知所措的眼神、口水、拉丝的胆汁、摇晃的脑袋。然后再把手机放回小弟的口袋。
少男少女酒醒之后,就能从手机里获得很好的教训,受到的冲击要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来得强有力。
拿智能手机执行二级预防(编按:二级预防指在疾病的潜伏期为阻止或延缓疾病的发展而采取的措施)。
多亏了宝嘉康蒂,不少年轻人现在还活着,其中包括几个被死神盯上,等着他们下次从夜店出来的路上再算账的家伙。
我有个怪癖,我的每个主管都会被我问这个传统问题:
“您为什么选择医学院?”
这么问的目的是想知道,一个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又是怎么做,才成为医生的。
宝嘉康蒂用她充满智慧又深沉无比的绿色双眸看着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她还不是宝嘉康蒂酋长,只是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少女,心中会出现的疑问,无非就是马丁对她新买的T恤有何想法,要不就是为她“一生的好友”在本子上画出许多粉红色的心。
日后的印第安酋长藏在洋娃娃的躯体内,正在抽她生平第一支烟。
突然,一辆私家轿车在她眼前撞上了卡车。一开始只有巨响,关键在后来。她并没有说后来,说那车里的女人,说她看到车里的女人。救护车过了很久才来,太久了。香烟掉在地上自己烧光了。
有时候,人会从某种情绪中萌发出一辈子的奋斗。在那个具体的时刻,没完没了的无力感彻底摧毁了少女的心。
十一点,和蕾雅——外号“涂片”——匆匆吃了午餐。
在急诊科,大家都是趁空当吃饭,谁知道病人何时会蜂拥而入。我这同事照例在她的咖啡里加了三块糖:
“我一边喝一边想着我的胰脏。总有一天,我只要用意志力就能控制胰岛素水平。”
“你的糖加得太多了吧!”
“喝快一点就不觉得。”
涂片有她自己独特的饮食考量,我就看到过她把比萨一片片叠在一起,三两下就把它们全都塞进嘴里。
“你在干吗?”
“减肥啊。如果把比萨像这样堆成金字塔,你的胃就不会知道吃了多少。”
她一心想着要在夏天把自己塞进泳衣里,可是我对结果并不乐观。
我跟她谈起七号病房的女士:“法比安认为快结束了。”
我不喜欢“死”这个字。我们不会死,只会骑着彩虹小马去到云间,随着《露西在钻石天空中》[6],腾跃奔驰。
各位不知道吗?如果我们表现良好,披头士就会来超度我们。
不然的话,像那些坏蛋,就会有人唱着《事与愿违》[7]等着他们。
我又说:
“她觉得很孤单!每天看书,看电视,但没人来看她,长日漫漫。”
同事露出微笑对我说:
“前几天我们收了一个肠胃有问题的病人,水仙花先生,他可‘忙得很’。
“有个年轻又漂亮的女人来到服务台:
“‘您好,我来看水仙花。’
“‘请问您是?’
“‘他太太。’
“他太太带了一盒巧克力。
“一小时后,太太走了。服务台来了另一个女人,同样美艳动人:
“‘您好,请问水仙花先生在几号病房?’
“‘您是?’
“‘他女友。’
“‘女的,朋友?’
“‘不,女——朋——友。’
“‘啊……’
“猜猜看,女友带什么给他?好几盒巧克力。
“女友离开。
“又有个帅哥来服务台:
“‘您好,我来看水仙花先生。我带了几盒巧克力送他!’
“秘书小姐心中打起问号:‘您是他家人?’
“‘我是他男友。’
“这么说来,他可不是因为操劳过度而住院呐!”
我害羞地说:“也许是巧克力吃多了不消化……”
涂片笑点很低。她和我在急诊科实习已三个月了。她的梦想是什么?去非洲从事人道救援,她无法忍受竟然会有儿童营养不良。但有个问题:涂片的行事作风古怪,她目前正在进行禁食疗法,要去照料饥民似乎不太恰当。
“这是德国人发明的,很有效。”
可是她并不厌恶好鱼好肉和好酒——为了肯定自我,偶尔还来杯餐前酒。她的冰箱里全是啤酒。我不知道那代表她喝得太多还是过少。
从她祖母失去记忆的那天开始,涂片每天早上都在镜子前,搜捕自己脸上的皱纹以及任何刚蹿出头的白发。
昨天她跟我说:
“我讨厌理性的人,一想到就烦。”
“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
她尤其怕自己还没活够就老了。
下午一点,楼下。
二号诊室:
涂片有个病人,铅块小姐,十四岁,腹痛。
她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陪在身旁的还有她爸妈、五个兄弟、两个姐妹,外加一个叔叔、两个姑姑。幸好,生病的只有小姑娘本人。涂片把那群人请出去以后才开始问诊。
小姑娘有哪些症状呢?——肚子痛、想吐、胸部很敏感……各位想到什么?
来个小小的提示:有点像肠胃炎,状况持续九个月,结束的时候会听到“哇——哇”……
三十分钟后,生理检查证实了涂片的诊断。涂片忧心忡忡:小姑娘的一大家子人就等在旁边,怎样才能偷偷地把怀孕的消息告诉她?场面必定一片混乱。
涂片低声咕哝诊断结果,低调有如幽谷中的紫罗兰。
没想到小姑娘跳起来抱着她大声嚷嚷:“我们等这个好消息很久了!”
她把一家子都叫过来,大家围在涂片的周围唱歌,一一上前拥抱她,向她道谢(谢什么呢?),大家念出她名牌上的名字,还说如果是女孩,一定给她取同样的名字。有人立刻跑去街角商店买蛋糕……生命的活力、洋溢的喜悦之情,围绕在这位未来的小妈妈身边。
看来是个好消息。
涂片说:“连我也被冲昏了头,我从来没有为十四岁就怀孕的小女孩这么高兴过。”
我在四号诊室:
贝塔·尼格多,九十二岁,一头白发,一副假牙,皱纹多到让人还没数完就睡着了。
她也是肚子痛,被人发现时她没穿衣服,跪在床边寻找枕头底下的草莓与石榴。
贝塔除了迷迷糊糊的,还坐立难安。我只是向她伸出手,她就已经想逃了。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安心呢?
我常常觉得谎言并不存在。就像在伊拉克,谎言绝对不会比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来得多。
不过,为了顺应复杂的状况,多少还是会出现适当的真相。
我以精确的字眼向贝塔解释,为什么我必须进行直肠触诊。结果没什么说服力。
忽然,我灵机一动,决定撒个谎。
我看过她的病历,对她的家庭状况还蛮了解的。
“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萨米埃尔。”
她刹那间神志清醒,张大双眼:
“和我孙子一样啊!”
猜猜看,我和贝塔聊了些什么?就聊她的孙子!
有三个话题能让奶奶们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1.气象;
2.孙子;
3.食物。(“中午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买了四斤牛排还有六斤马铃薯,这样够不够?”“这么多!只有我一个人去啊!”“没关系,剩下的让你打包带走,还可以当下午茶。”)
“那您知道吗,我奶奶也叫贝塔,和您一样。”
“真的吗?”
假的。但谁管它啊……我把她翻成侧躺,戴上手套,在手指上放一撮凡士林(注:我的食指上辈子一定是个大坏蛋,才会遇到现在这些倒霉事……)。
“萨米埃尔!多棒的名字啊!她一定很以您为荣。”我们开始聊天,大小事,什么都聊,当然也聊到天气,还有她怎么为孙子下厨,制作“炸薯条”。
于是,在这天下午刚开始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1.贝塔放轻松了;
2.我为她做了检查,而且不会让她留下太糟糕的回忆。要有,也是遇到某个年轻人,让她稍微想到自己的孙子。
我的食指很快就发现,为什么九十二岁的贝塔脑袋不太清楚了。腹部X光检查也证实了我的发现。
以下乃吾辈必得一而再、再而三深思自省的医疗要点:连续十一天没上厕所,有害身体健康。就像扭紧了排水口的下水道,没有排泄就等于浸渍,还会渗漏,瘴气穿过结肠细薄的黏膜,上升再上升,直达头部,毫不夸张。
也就是说,贝塔肚子痛的同时又出现认知障碍,全是因为她便秘,而贝塔的便秘是长期酗酒的结果。
现在是冬末时分,然而急诊科的温度调节器竟然显示有69℃,肯定是医院里最热的一区。当然,温度调节器早就坏了,因为以前有个小孩怎么样都不让医生检查,飞踢一脚把调节器踢坏了。现在那小孩都已长到十七岁了,但十年来急诊科一直都是69℃。
我和涂片一整个下午都在执行下列疗程:“灌肠—腹部按摩—手指排便”。
贝塔仍然侧躺,但人已全茫了。神游太虚境啊,贝塔。
“灌肠—腹部按摩—手指排便。”
涂片一次,我一次。我们疏通了两点五公斤的大便。
相当于早产儿的体重。
随着两个医学生替她把肠道清空,老太太的头脑也慢慢清楚起来。遇到贝塔之前,我不太认为人类具有伟大、善良、美好与公正的优点。人类说自己雕刻出《大卫》、写出了《不幸的人》[8],所以是雕刻家、作家。人类自吹自擂,自抬身价,但说穿了不过是条管子,上面塞进去,下面清出来。
“灌肠—腹部按摩—手指排便。”
涂片一次,我一次。
贝塔九十二岁,同事和我,我们二十七岁。
我们以温柔细腻的指法为老祖宗服务。我们从她肚子里清出来的不是大便,而是谦卑的曲线,谆谆教诲我们:
“别忘了你只是条管子。”
然而……我很惊讶自己确信了一件事:在学习的过程中,没有什么能比我们在这天下午所做的事更美好的了。
你们会想:这家伙在胡扯什么啊?帮九十二岁的老奶奶清结肠有什么好美的?
你们永远不会看到两条年轻的管子,尽心尽力照料一条年老的管子,就像我们今天照料贝塔这样。
肯定有什么伟大、美好与善良的事,存在于这三条互相帮助的管子之间,在这个渺小医院加热过度的急诊科中,在这个小小星球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而星球本身也被弃置于无穷无尽的空无里。
接近下午五点,我的脑袋。
在医院里担任实习医生到底代表什么?代表打破多年的忌讳。粪便、尿液、性,失去了最根本的禁忌。没有人事先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告诉我们接触此地的兄弟姐妹,最实在的真相是碰触身体——裸体,毫无掩饰,呈现出老态与病态的身体。
实习医生都很年轻,有男有女,来到医院。
在医院,他/她什么都看见了。
男人看见女人的性器官;女人看见男人的性器官。
然后呢?
他们把管子或手指放进去。
我一边帮贝塔处理粪便,一边想起昨天和宝嘉康蒂酋长的对话。当她还是医学生的时候,曾经为一名八十四岁的女病人进行直肠触诊。
不能叫她诺瓦,因为当时在法国另外有个很有名、做酸奶的诺瓦[9],姑且叫她葛罗丽娅吧。
说到葛罗丽娅,她有着一头白色长发,打扮入时,非常高贵。
而且,她还非常别扭……
如此别扭,她甚至在接受检查的时候觉得丢脸而哭了出来,因为想到某个跟她孙女同样年纪的陌生女人,正把一根手指伸进她的屁股。
这故事让我有点不安:老太太因为感到羞耻而掉眼泪……
多亏了贝塔,她让我知道,今后如果我必须碰触病人身体最私密的部位,首先得让病人感到自在。
面对那些最最别扭的病人,我们必须直视对方的目光,说出几项基本的事实:
“其实我们不想侵犯您身体的这个部位,实在是万不得已,因为要检查出血的情况,或是某个缝隙、某个肿瘤,前列腺是否感染等。生命中没有无谓的举动,对直肠触诊来说尤其如此。”
注意!猛料:为各位进行直肠触诊的医生也有肛门!而且他每天也会上厕所。当然,这件事各位以前并不知道!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看过豪斯医生上大号,或是实习医生格蕾对白马医生娇呼:“亲爱的,等我一下,我先去脱一块蛋糕再来。”
“肛门并不脏。哦,对不起,其实很脏,充满细菌,可它毕竟属于人体的一部分。而人呢,终究是伟大的、美丽的。人,为西斯廷教堂作画,为蒙娜丽莎摆上微笑,用爱建造了泰姬陵。人,写出《理想国》,谱出了《第九号交响曲》,还合成了青霉素以及狂犬病疫苗。”
我乐于相信,如果宝嘉康蒂酋长年轻的时候,曾经把这些话说给葛罗丽娅听,也许她就不会在接受检查的时候哭出来。搞不好她还会挺起人类美好的胸膛,郑重宣布:
“来吧,我是光荣无比的葛罗丽娅,我不觉得羞耻,我的肛门画出了蒙娜丽莎!”
下午五点,楼下,五号诊室。
我听见护士大声叫着我的名字。那是碧姬,这名字在凯尔特语中代表“力量”。名字与用字,是很重要的。她的名字和她这个人就非常搭。
她介绍身旁一位看起来很和气的少妇:
“这是来迟太太,她的问题是乳房疼痛。”
我还年轻,充满热情,也有点蠢:
“有没有自己检查乳房?”
“没有。”
“为什么?”
“我怕会发现什么东西。”
这就是了:来迟太太不愿意找,所以找不到。当我们把胸部X光片放上读片机,立刻就发现来迟太太实在来得太迟了。到处都是异常的淋巴结,绝对不是心绞痛……
我很苦恼……这么多!我告诉自己:如果你能经由贝塔化解了直肠触诊的戏剧性场面,乳房触诊不过是小菜一碟啦!
结果,这件事比预料的还要难处理。现在,让我们按部就班跟着做:
·如何自我检查胸部?
手指放在胸骨上,以顺时针方向,触摸乳房的每个区域。先检查右边,再来左边。
·我要怎么知道出现了异常的现象?
如果摸到又硬又圆的东西,尤其,尤其,尤其当你急忙去妇科看医生,而医生也告诉你不对劲的时候。他可是特别学过的。
·为什么要自我触摸胸部?
1.因为女人裸体淋浴时为自己擦肥皂,摸摸自己的胸部,是件好事,感觉很好,又美。要对付忧郁的氛围,这是最好的医疗处方,而且还很性感。
2.因为只要你不想某天醒来,乳房上多了用红笔写上“癌症”的便利贴,那么自我检查乳房就是女性最简单/经济/迅速/有效的方法,以免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3.因为成千上万的男人拼死都想为你做这件事。
4.重申那位女性患者说的话:“我怕会发现什么东西。”
就像小孩因为害怕有怪物,所以躲在被子里,但要是怪物早就出现在房间里,那么躲在被子下也不能保护他。所以,姐妹们,丢掉被子,站在床上,朝着怪物的下裆踢过去!每一次自我检查,就相当于有效的一击。
来迟太太再三表示,她想知道片子上看出了什么问题。
“纵隔淋巴结肿大以及双侧肺部结节,类似淋巴结异常。必须做进一步检查,以确定到底是什么。”
“严重吗?”
“也许吧……”
她的目光成了坟墓上的窗,里面没有任何疑虑。她明白了。那眼神,透露出女人正在面对自己的末日。她快死了。
请各位摸摸自己的胸部吧。我们不喜欢看见女人四十五岁就死了。
我再举个例子:六楼,七号病房的那位女病人,被告知病情的那天我也在场。在还没有变得面色铁灰、眼窝深陷,一副重病缠身的样子之前,这位女士曾经非常出色!大红唇,风情万种。那天我们是在妇科办公室,医生告知了她所罹患的病。在她的微笑后面是紧咬着的腮帮子、紧握着的手提袋,紧紧抓着还能抓住、还不想放手的东西。
我们向她说明了一些疗法与必须处理的事项。她全盘接受,没有一句怨言,优雅又有尊严:“我会对抗它的,比这更糟的事我都碰过了。”她表现得很有说服力,就连我也相信了她。
“我儿子托马是医学院的学生,在念四年级。他是他们那一级的优等生。”
这可救不了她,但如果想一想能对她有帮助的话……
主治医生开始清点庆祝活动的库存,她始终挂着微笑;最后他把处方单递给她,众所皆知的那一张。
“这是什么?”
医生一脸的理所当然:
“假发的处方单。放心吧,他们的东西做得很好。”
假发,这两个字丢出来了。
她松开了腮帮子与手提袋,她的面具破了,眼泪第一次流出来。她还年轻,但她哭得很低调,像老人家那样,一点一点地哭。
我抬起头看她,红色的秀发盘成严谨的发髻,几年来一直是同样的发髻,一根白丝也没有。
现在,每当火鸟女士套上病人服时,我就像是看见人骨船桅上升起一张大帆。船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有的,在我看来它们是用来离开的。
晚上六点,楼下,三号诊室。
刚来了一位年轻病人,初学修女玛丽,我到诊室和她打招呼。玛丽不是正常说话,而是低声细语。感觉得出她坚信上帝无所不在,并且时刻竖着他的耳朵。显然她有点怕他会听到些什么。是的,就算在这家小医院的三号诊室,上帝也必然存在。
她的话说得很慢,舌头打结……听得我都想睡了。
“我持续……祈祷……然后……我……感觉到……一股……然后……砰!”
我从来没听过有人把“砰”说得这么不认真。她把砰说得像是听告解的神父,羞愧万分地说出:“那个气死我老祖宗的混球。”
我说:“嗯,砰?然后呢?”
“我突然觉得便秘。”
“什么?”
“我的胸腔开始颤抖,肠道阻塞。砰……”
“急性便秘?”
“没错,就是它,急性便秘。砰!就像上帝来到我的面前。”
“通过肠道吗?”
“对,还通过全身刺痒的感觉。”
最后她又咕哝了一句,证实了我的预感:
“上帝无所不在。”
这天夜里,我们的主不到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去算账,反而跑来折磨初学修女的结肠。主的道路真令人费解。
面对神的启示,我一直感到很无力:我是不是要违逆大老板的意旨,援救这位年轻的女士,使她脱离急性便秘这般可怕的惩罚呢?为难啊。我们这种小小的实习医生,恐怕没办法解除上帝的作为。出于极度的懦弱,我找来了精神科的专科护士,万一有什么问题,请她直接找上帝处理。她那科室有两位仁兄据说是拿撒勒的耶稣。
我打开三号诊室的门,出去,关上三号的门,走向六号诊室,推开门,进去,关上门。急诊科偶尔会散发出闹剧的气氛,就差在诊室里安上壁橱,把情人藏在壁橱里。到了某些日子,闹剧就会被古典悲剧所取代。医院就是剧院,我们在那儿唱出自己,唱出令我们下定决心、感动我们的事。不论是好是坏,这个地方就是炼丹炉,缓慢炼出来的是生命中染了病的人性。
我在里面漫步,把我看到的唱出来:在熔炉里有受苦、欢笑、转变的人。也有其他人俯身面对这一切,他们兀自奋斗,不无困难。
这里有爱、有怒、有欢笑、有恐惧,也有期望。人生百态在其中上演,诉说的故事就是:生命。
唱吧,缪斯,唱出众人的历史,有躺着的人也有站着的人!唱出奖杯太太的历史,六十七岁,六号诊室,来到急诊科是因为发炎的位置有点敏感……
“您上一次的性行为是多久以前?”
她笑了,我脸红了。我肯定漏掉了什么信息,但那是什么呢?
“每天晚上算下来快要四十年了。”
我看起来实在不像懂了的样子,所以她又继续解释:
“我上一个客人下午两点才离开。”
我少不更事,所以又问了很蠢的问题:
“您有点算是性工作者吗?”
说得好像有人可以“有点算是”肉店兼熟食店老板,或者“有点算是”暖气工似的。
“啊不,不是‘有点算是’,我就是性工作者。”
她就这样说出来真是太了不起了,一点粗俗的气息都没有,堪称女人才有的神秘能力。就算是范妮·阿尔当[10]加上烟嘴与口红,也不会比她更优雅。她说出“性工作者”,就像在唱《圣母颂》,或是用意大利语朗诵《明日拂晓》[11]。
这下子我羞红了脸,她却得意扬扬:
“都是因为年纪的关系,大家才想不到。话说我朋友克劳蒂雅的年纪比我还大呢。”
此时,此地,我想把她拥在怀中,但受限于我们所处的世界,这种举动大概会很奇怪而且暧昧。我为她开了处方,还就如何避免性病,慷慨地给了不少建议。
我,二十七岁,给六十七岁的女性上有关性病的课;她所知道的细节,要比性病研讨会里迷迷糊糊的医生们还来得多吧。况且她还是仪态万千的皇后,要不就像范妮·阿尔当,胭脂红的唇膏,手上拿着烟嘴。
千真万确,几乎和她一样。
接近晚上七点,二号诊室。
福尔摩斯先生来到急诊科,因为他那个的时候手肘很痛。
那个:举起右手臂,用力朝着各个方向挥动。
“您要是不那个的话就不痛吗?”
“不痛。”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那个呢?”
“我知道我用力挥就会痛,可我就是想试一试。”
好个让人无法反驳的逻辑:他猛摇他的手臂,就跟有人老爱伸舌头去舔嘴角的疮一样。
“为什么不去看之前的家庭医生?”
“如果不严重的话,我不想打扰他。”
是哦,夏洛克,因为是我,所以你就可以在我眼前乱挥一气,毫无歉疚地浪费我的生命。
又是个无可反驳的逻辑。我一脸遗憾,直直地盯着他:
“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您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
“您看吧!幸好我没去找家庭医生,要不然就白白打扰他了。”我真希望成为这位福尔摩斯的莫里亚蒂!眼前出现瀑布[12]的景象。
外加一词:暴力。
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但是我累了。“再见”两字足矣。
晚上七点,楼下,四号诊室。
干这一行,我们的情绪像不断在搭电梯,上上下下每天四万次。很累人。我进到四号诊室时,带着如杀人犯般粗暴的念头,想要进行献祭的仪式,却遇上两个可爱的人物,难分难舍的哈玛爷爷和西塔奶奶。
他在穿拖鞋时摔了一跤。碧姬把他们带给我,跟他们说:
“这是实习医生,他会好好照顾你们,可是你们要说故事给他听当作回报哟。你们的故事很美,他最喜欢听美好的故事。”
奶奶说:“是这样的,他要穿拖鞋,但鞋子太大,所以他滑了一跤!”
“不是啦!”碧姬大喊一声,“不是这件事,是另一段,以前那个,你们相遇的故事啊!”
“啊!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圣诞节,那时我二十三岁。我们再一次见面是新年晚会。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我们可没有喝醉,不过我们一直跳舞,一直跳舞。这是六十四年前的事了。”
她看着他,仿佛他只有二十来岁,正打算再度邀她跳舞。
我笑了,说:“您后悔了吗?”
一抹微笑:“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
她又说:
“我们结婚的时候还有人说闲话,说什么他娶我是因为我怀孕了。才不呢,结婚两年后我才生孩子的,我可以跟你发誓!”
说得像是我要责备她似的,我不过才二十七岁,过着放纵的日子。
在我问诊的时候,爷爷十分平静,不会东看西看,也不说话。
“他给了我一个俊俏儿子,对,大帅哥。四十三岁的时候死了……人生无常……他那时正在睡觉,突然一切就没了,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了。幸好我还有个孙女……”
她说了很久,他安静了很久,我则听了很久。
“……我很高兴,因为我们约了下星期去看神经科。他们会帮他做点治疗。”
她指了指爷爷,然后小声地说:
“他有那个,阿尔茨海默病……神经科医生能够帮我把他叫醒,我的老舞伴,嗯?”
她亲亲他,我替他把头上的伤口缝起来。
我看到病历上写着:
“老年痴呆早期。”
白纸黑字。
关于“那个阿尔茨海默病”,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方法。
“神经科医生能够帮我把他叫醒,嗯?”
我看着自己脚上的意大利舞鞋。
我默默想着。
没有办法的,老太太。
他会一直保持沉默,而您会一直说下去,一直期待您年迈的骑士醒过来。
持续不断。
她请教我的意见。
我没有回答。
不过我向庇佑“老爱侣”的保护神祈祷:奶奶,希望有一天他会醒来,能再一次带着您跳舞。
有一天他会的。
跳上很久很久。
接近晚上八点,电梯内。
火鸟女士和我,我们的第二次碰面是她刚开始接受治疗的时候。
这段记忆清晰得就像是昨天才发生:在走廊上,她抬起眼睛看着我,我则低头看着她。心中一亮,此事绝非偶然。她具有某种我一直在寻找的气息,而我的长相则让她想起了某个人。如果人一出生,在他必须迈步的位置上,就能出现白色的印记,我们的生命会不会更自在些?这些印记自接受哺育的时候展开,不停地在地球上移动,世界的平面上画出了我们所有的旅程、所有未来的道路,直到生命完结的终点。我也不知道日子会不会过得更容易,只不过火鸟女士与我的白色小印记,从医生为她打开诊室大门的那一刻起就纠缠不清了。
刚开始是极轻微的恍神,随后转变成话语。大量的话语。我有好多事要说,她全都想听。
晚上八点,七号病房。
“……然后她骄傲地挺起胸膛对我说:‘来吧,胖胖,我的肛门画出了蒙娜丽莎!'”
火鸟女士一阵大笑,我立刻又说了另一件很好笑的事,不让她的颧骨有片刻的休息。当她笑的时候,我似乎在她头上看见生命的红利,它们是红色的心形容器,里面装满了血液。
她坐直身体,要我仔细听她说个笑话:
“有个人来到上帝的面前,问他:‘上帝啊,对你而言,什么是永恒?'‘噗!对我而言,永恒勉强算是一分钟。'‘上帝啊,对你而言,什么是十亿欧元?'‘噗!对我而言,只能算是一欧元。'‘那么上帝啊,可不可以赏我一欧元?’上帝说:‘等个一分钟吧。'”
我问她,而且衷心希望她不要回避我的问题:
“您相信上帝吗?”
“不相信,上帝根本不存在,因为托马不在我身边。”
火鸟女士有道理,对一位母亲来说,这个论点不容置疑。
“还不如谈谈白雪!”
“六楼的实习医生?负责您的那一位?”
“对。她来来去去处理这些治疗事项,对我的情况清楚得很,我对她却一无所知。”
我不假思索地说:
“我最欣赏白雪的地方就是她的矛盾。她说自己很温和,但有一次,有个男的跟她说:‘看你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你在床上很厉害。’那家伙当场吃了她一巴掌。
“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她很优雅,也很爱吹毛求疵,属于霸气的妖姬;就算是大名鼎鼎的脱衣舞娘蒂塔·万提斯[13],和她一比,也可以把衣服穿上了。”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我立刻呼吸不太顺畅:
“您在说什么啊!我和白雪?不可能啦!”
她笑了笑,一脸肯定的表情。
“我年轻的时候想和几百万个不同的男孩子做爱。后来认识了托马的爸爸,就只想和他一个人做爱,但是要做几百万次。有些人会很快让你明白,两个人在一起不只是交换体液这么简单。”
“我和白雪,只有几次而已,不会再发生了。我们两个太不一样了,她就像……白雪……这事……反正没什么。”
“只有这样吗?”
我耸耸肩,点了一下头。白雪是六楼的救难骑士,据她自己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她的实习项目是姑息治疗……这可是很重要的。她负责照护临终的病人——我本来想写癌症患者,但是我改变主意,因为临终的原因有上千种。不过无论如何,至少要把日子过好,尽情享受人生。她的第一个刻骨铭心的爱人,在教堂的祭台前面甩了她,因此她得出以下感想:爱是苦涩的,而且带着冷却的蜡烛味。她的左眼表现出自负,右眼表现出轻蔑。
“其实她喜欢人,看见路上有猫被撞死会哭。不过这是她的秘密,别人不需要知道。我问过她为什么会当医生,她说她曾对临终的奶奶表达过自己想当医生、想要治疗病人的愿望,不过爸爸希望她读商科。
“她很爱她奶奶,但奶奶死了。这种事常有。
“出殡的那一天,大家念了老太太死前口述的信,她在信中写下了白雪的未来:‘白雪以后要读医学院,不学别的东西。等她成了医生,我在上面也会为她感到骄傲。’
“她爸爸再也没提要她考商学院的事。后来她宣读医生誓词的时候,脑袋里一直想着她奶奶。”
女病人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其他的实习医生呢?”
“还有四个:涂片、阿梅莉、小鸡和安娜贝儿。涂片和我在急诊科。安娜贝儿在肠胃科,不过这星期她在急诊科值夜班。阿梅莉在门诊部,医院的普通内科,大家都叫她‘完人’,因为她从来不出错,以后会跟宝嘉康蒂酋长一样有能力。小鸡是外科的实习医生。不过明天再聊吧,现在很晚了。”
“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对我说‘您’了。医生告诉我病情的那一天你也在场,所以你应该具有某些特权。”
“像是说‘你’?”
“某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他的末日近了,还有什么事会比这个更私密呢。你当时也在场,看到了我的眼神。我哭了。你看到我赤裸裸的人性。所以请你对我说‘你’。”
“遵命,女士。”
她笑了。
“你跟父母说话也用‘你’,不是吗?”
“是。”
“但是你尊敬他们?”
“对。”
“所以你跟我说‘你’,但还是要尊敬我。”
“遵命,女士。”
将近晚上九点,楼上。
已经不早了,法比安现在才把女病人的晚餐托盘拿走。她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水。
“有个问题几年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女病人问我,“为什么急诊科要让人等那么久?有什么隐情吗?还是候诊室有神秘的百慕大三角,能使一分钟膨胀成一小时?”
她边说边笑。我想着晚上那个病人,和他用力朝各个方向挥动就会痛的手肘。像这样的病例,在我白袍的口袋里一抓一大把。
·阿刚,二十八岁。凌晨三点,他决定来挂急诊,心情有如撒尿那样迫切:“我的脸色暗沉已经三个月了,这星期完全是灰的。我就想‘你小子,别再拖了!',拜托,帮我用核磁共振做个扫描,排除癌症或癌细胞转移,或是其他什么更严重的东西。”
(要知道:比癌细胞转移更严重的大概也没多少了,而且,绝对不会在凌晨三点“用核磁共振做个扫描”……)
我则轻松以对:“癌症?哪个部位?肤色癌吗?”
忧心忡忡的阿刚,说了下面这个让人难忘的句子,让所有三十几岁的人听了都会冒火(奉劝各位别太跟他计较):
“看看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我才二十八啊,可是大家都说我三十一!”
我想他在说笑吧,因为二十八和三十一,实在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于是我又加了一点:“既然要这么说,干脆就三十二吧。”
然后阿刚摸着自己的脸,惊恐万分:
“什么!我看起来三十二?!?!?”
女病人笑得好大声。
“您想知道为什么大家得在急诊科等那么久?因为候诊室里塞满了阿刚。想不想知道急诊科医生的另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内容也包括安抚阿刚。”
晚上九点,楼上,离开前。
“您在听吗?”
“用‘您’称呼我就不听。”
我的脸抽了一下,这事我办不到。火鸟女士做了个不要紧的表情:
“顺其自然吧。”
“前几天急诊科来了位老太太,翁莉塔,九十三岁。年纪很大而且痴呆了,什么都搞不清楚,所有的事都混在一起。她坐在急诊科的走廊上,等着楼上某个正在清出来的床位。医院就是这样,不停地玩着大风吹的游戏。翁莉塔对我一见钟情,每次我经过她面前,都有幸获得她一句洪亮的‘下流!',真是莫大的特权。其他实习医生经过,她吭也不吭一声。只有我能独享‘下——流!下——流!',好个让人棘手的关注!听到第十次的时候,我转身面向同事,摆出一副加拿大驯鹿在冬夜里面对吉普车车灯的表情:‘她怎么知道我昨天晚上干了什么?’大家哈哈大笑。我又说:‘不可能,她才不会知道呢,要不然她会说得更难听。’就在此时,千真万确,从走廊上传来了新词:‘臭母狗’。我跟同事说:‘好吧,我想她猜到了。'”
女病人微微一笑,一抹红晕染上她向来苍白的脸颊。
“我最喜欢那些爱慕我的老太太了……”
我起身把椅子放回角落。
“跟我发誓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她直接对我这么说,“你发誓!”
我发誓。我们不会拒绝临终患者的要求。
晚上九点,通往宿舍的坡道上。
天色暗下来已经很久了,真是冷到骨子里。我把大衣拉得更紧些,这件皮衣是我在罗马的旧衣店买的。狮子没了皮毛就什么也不是了。我这身兽皮感觉像是奈迈阿那只怪兽的防护罩[14]。我是只出奇怕冷的猫科动物。
我转身望着医院,有些窗户后面的灯光熄了,有些还亮着。这栋大楼的结构颇为特殊,看起来像棵巨大的白蜡树,水泥质地,形状有点像人体。建筑师在画下第一道线的时候就已经全规划好了:
·二楼:整形外科与功能康复科。构造十分结实,稳稳地立在基础上。
·三楼:消化外科与肠胃科。里面是庞大的胃,吃得饱饱的。
·四楼:心脏科与胸腔科。心脏在跳,双肺鼓起,一切充氧中。
·五楼:神经科与老年病科。思维在此出现,在此瓦解。五楼?迟早有一天,对城市的所有回忆会住到这儿来。
要完成整个惊人的骨架,还有:
·妇产科与急诊科,位于地下室的树根部位。在那儿,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维持某个火苗的燃烧,那些为了生命而奋斗的火苗。
·上面,在最高的枝丫上,六楼与顶楼,是肿瘤科与姑息治疗。树液到不了的地方,干掉的叶子被抛向阴暗的空中。战斗结束了。
在我看来,这条垂直线颇有道理。位于地底下的在不断挣扎与搏斗。往上走会获得安抚,最后沉默不语,火苗就此熄灭。
有喧闹也有暴怒。紧握双拳。战斗。
也有全然的放弃与和平。双臂展平。
还有我。
在楼下。
还有七号病房的女病人。
在楼上。
[1]“All along the Watchtower”,出自鲍勃·迪伦于1967年发行的专辑John Wesley Harding。
[2]法国每年一月初的主显节(Epiphanie)有吃国王饼的习俗,以前会在饼里藏蚕豆,现在改成小瓷人。
[3]Haroun Tazieff,法国火山学家和地质学家,也是知名的火山喷发和熔岩流摄影师,著有多部关于火山的著作。
[4]Schéhérazade,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说故事的女主角。
[5]Pocahontas,动画电影《风中奇缘》有同名女主角,是出生于十六世纪末的印第安人。
[6]“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披头士乐队的歌曲,收录在1967年发行的专辑《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7]“Elles sont cuitas,les bananas”,法国电视主持人Philippe Risoli的歌曲。
[8]“El Desdichado”,法国作家内瓦尔的诗作。
[9]指法国酸奶与甜点品牌Mamie Nova。
[10]Fanny Ardant,法国女演员,也是名导演特吕弗最后的亲密爱人。
[11]“Demain dès l'aube”,法国大文豪雨果的诗作。
[12]福尔摩斯与宿敌莫里亚蒂教授在决斗时,双双坠入赖兴巴赫瀑布。
[13]Dita Von Teese,活跃于影视剧和时尚界的美国脱衣舞娘,以卖弄复古优雅的性感,表演“香槟浴”而闻名。
[14]Monstre de Némée,希腊神话里住在奈迈阿的狮子,有着一身刀枪不入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