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女提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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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若隐若现的真相

目送着林冲带着一票人马向城外狂飙而去,我带着小马和另一位仵作吉利转身上车,向府衙而去。马车穿过一处僻静的街道果然停住了,前面的马夫闷哼了一声,车帘被撩起,一个青衣男子出现在我面前。

“什么人?”小马大声喝道。

“你们在映香院找到了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绑走吕大人,又是为什么?”我反问道。

他丢出了两颗话梅,将我身边的两人悉数点倒。

“话梅点穴,原来是你!”我睁大双眸看向他,冷静地说道,“于那件东西有兴趣的是睿王殿下,而非本官。本官在意的只是映香院灭门之案的凶嫌。你若肯交出吕大人,本官自会在他日刑囚之时为你陈情。”

“哈哈哈哈!”那人一阵大笑,“我倒是有些好奇,如今在下为刀俎,大人为鱼肉,又要如何抓住在下?”

“莫非你真的以为,我会没有任何准备,只待任人宰割?”我叹了口气,身侧一阵风吹过,一直藏在马车我座位后面的“靠山”程潜已经到了我身边。

“苏州程潜!难怪难怪,原来凤大人早有准备。”

“你们于大人多有顾虑,于我却定然是肆无忌惮。你追随大人而去的同党,只怕已经束手就擒了。交出吕大人博得宽大之机惟有一个,他残杀八人,宽免之后能落个全尸;而你杀一人,能减得流刑犹未可知。你可清楚了,你们办砸了差事,主子可会将你们轻轻放过?”

“凤大人似乎对此事知之甚深,竟有此自信,能让在下就范?”

“于程公子的能力,本官自然深信不疑。”我声音一顿,“若今日你能平安遁走,自然会为灭口再来找本官,只要你来,本官便再有机会将你擒下。”

“大人心性坚强,在下佩服,在下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所要找的人,就在连云巷鬼宅,若有本事,便去拿人吧!”说完便消失在我们面前。

连云巷鬼宅是苏州城阴气最盛之处,每到夜晚周围便是阴风阵阵。这地方程潜会愿意去吗?我转头看向他,硬着头皮开口,“程公子,事不宜迟,能否请公子援手?”

“光隐!”他强调自己的名字。

“光隐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没有想过吗?此人也许是别有用心。”

“他对幕后之人,确实别有用心。否则他也不须以这话梅留下指引。”

“苏州城内少有我不曾去过之处,但这连云巷,却是生平第一着。若真能带回狐仙女鬼红袖添香,倒也是美事一桩。”他邪魅地一笑,调侃道。

这个男人,真是没药医了!

去鬼宅捉人这样的事,带着我自然只有累赘,他最后还是自己去了。我抓了一本书,靠着厚厚的羽垫,让自己投入到书香的世界。

“翔之!”林冲象征性的敲了一下门,便走进了我房间,在他身后程潜也跟了进来,一脸轻松的笑意。

“人呢?”我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

“已在客房,皮肉之苦在所难免,所幸并无内伤——此事所知之人不多,亦不方便传召医博士,翔之,你精于医道,还是由你亲自去一趟愚兄方才放心得下。”

“是!”我点点头,抓起披风披在身上,将装着常用药的木匣拎起来。只听得程潜说道:“二位所托幸不辱命,既然事了,我也该回去了。”

“今日辛苦了,光隐,改日再找你喝酒。”林冲拍拍他的肩膀,由衷地说道。

“兄弟之间,自该召之即来。”程潜转头看着我道,“难得见识到翔之的雷霆手段,令我眼界大开,也算值得!”

“程公子过誉了,凤君代表苏州府刑房上下,谢过程公子仗义援手,改日自当将‘除暴安良’锦旗奉上,以彰显公子的贤德。”我对程潜报以笑容,刚刚“利用”过他,总不好再给脸色。

程潜抚掌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那我便等着翔之的锦旗了!”

“还要特别谢过公子的‘一带之恩’,待明日我将这锦带浆洗好了,再请人送到府上。”看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丝带,我急忙说道。

“就不劳烦了。”他将丝带轻轻一卷,也不道别,放入袖中便转身而去。我松了一口气,这尊大神总算走了。

“吕参军,这位是我苏州府法曹凤大人。”林冲轻声说道,“今日你得以脱险,全赖凤大人智计。”

“有劳凤大人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三十出头,容貌并无任何突出之处,只有那一双眼,透着荒芜的绝望,让人心头发紧。他挣扎着欲坐起身,被子滑落,“万紫千红”布满了睡衣尚未完全遮住的胸口,映衬着那一片苍白,更显得触目惊心,无言地诉说着他曾经经历了如何的酷刑煎熬。

林冲忙走上前去,扶他躺下,我也走上前,说道:“吕大人有伤在身,不必如此多礼。在下略通岐黄之术,愿略尽绵薄之力。”

我拉开被子为他做初步诊断,那些人下手颇有些分寸,虽然看上去很恐怖,其实除了几处骨折之外,到并没有太过严重的内伤。想来在得到吕才背负的秘密之前,他们也不敢下重手。只是——

我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左手,那上面已经只剩下孤单的两指,这后半生,他就要带着这残缺的肢体和伤痛的记忆,艰难的活下去了。从此以后的每个夜晚,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一幕一幕……

“翔之,翔之!”林冲正关切第看着我,“可是身上不舒服吗?这披风也是太单薄了些……”

“我没事!”我摇摇头,“所幸并无内伤,每日外敷之外,再服两剂汤药,清火去毒,正本培元。如此休养二月,便可恢复如初。”

“凤大人。”他喘息了一下,“真真她——她可在府中?”

我点点头,说道:“真姑娘暂寄苏州府中,曲姑娘不日便要前来迎她。”

“真真,真真!”他闭了眼,轻声的念着这个名字,再睁开眼,眼神已经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几近于癫狂,“那些害了真真的人,我定不容他们于世。林大人,下官要求见睿王殿下,还请大人从中斡旋指引!”

“这是自然,若吕大人信得过本官与凤大人,便将此事本末一一道来,我们也可以为你筹划。”林冲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眼中光芒四溢。

“大人能救得下官出来,想必对此事已有所知。”他看着我们叹了口气,半晌方说道,“此次吐蕃入侵,事发突然,睿王殿下先带精兵三万,轻车简从,星夜驰援而去。剩余七万大军,则与辎重押后而至。兵部紧急调用了本欲发往新罗为戍边兵士所用甲胄。这批甲胄,正是昨年扬州府所造。”

不用再说,事实已经很明显。那扬州府所造的甲胄,想必都是315严打的货色,这才使得三万将士血染沙场,也惹毛了“碧落战神”睿王殿下。

“你身为扬州兵曹,甲胄之于兵士轻重如何,你心里应当很清楚。让这样的甲胄进入兵器监,与杀人何异,与卖国何异?”林冲的话语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冷意。

“我虽是扬州兵曹,却并非那位大人的亲信。验看器械之时,正巧六合府兵突发痢疾,下官分身乏术。甲胄验看,全由扬州司马刘大人负责。直到事发之后,下官才发现,那验凭之上,竟盖着在下的印鉴。”

“大人身为兵曹,甲胄锻造之时,亦应常往监看。若有造假之处,焉能逃过你的耳目?”林冲继续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甲胄制造之时,在下丁忧方满。前任扬州兵曹王大人称病致仕,故于返乡途中。淮南道经略使李大人这才将在下起复,调往扬州接任。”

“既如你所言,你对此事全不知情,他们又要从你身上寻得何物?”如果不是他拿到了这些人的把柄,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是前任兵曹王大人遗书与甲胄清册。”他喘了口气,说道,“王大人称病之前已有觉悟,所以留下这两件东西,缝在了狐裘之中,送进了恒丰当铺,约好活当以一年为期,若无人来赎,当铺便要派人至扬州兵房确认。下官接了恒丰通知,将那狐裘赎了回来,才得了这证物。恰在此时,兵器监暴毙身死,扬州府亦有异动。下官思前想后,只怕落得与王大人一般无二,这才夤夜逃至苏州府,只想过了风头再举发此事。不想竟累得真真为我惨死——”

他说着说着,眼睛又变得赤红,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我和林冲同时说了一句“节哀”,然后对视一眼。如果能证明扬州前任兵曹王大人死于非命,这案子就有机会追查下去。

“那遗书和清册现在何处?”林冲问道。

“吕大人,您可知王大人葬身何处?”我问道。

虽然都是破案,显然我和林冲的思考回路并不相同。

“下官将此物藏在苏州城外第一间驿馆的雅舍之中。”他喘了口气,“真真画筒之中,有一卷墨兰,题着‘俗人那解此,看叶胜看花’的,地图便在画轴之中。”

林冲握住我的手,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事不宜迟,我即刻便出发。我已传令司马与兵曹增派人手护卫府衙安全。翔之——我在外之时,府中之事,汝均可从权处置。”

一宿太平无事,我放下手中的医书,推开窗子,梅花的清芬随飞雪而入,沁入心脾。在初升的朝阳之中,林冲那一袭玉色的大袖衫,行动间光彩跃动,正朝着这边走来。那双晶莹明澈的凤眼温柔四溢,带着无比让人的心安的气息,安静的微笑。

“翔之,昨夜辛苦了。”

我摇摇头,其实我们两个人都不算轻松,他夤夜奔袭一个来回,我则两天两夜不曾合眼了,但是在将这些证物交给那位钦差大人之前都只能撑着。

当天林冲便派人前往扬州府发照会,确认扬州兵曹吕才作为映香院灭门案的重要证人,被留置在苏州府协助调查。这招敲山震虎效果明显,在接到扬州府方面的“强烈抗议”之后,接下来的两天都是风平浪静,积蓄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感觉。

吕大人在恢复了些气力之后,便挣扎着去了尸房,悲恸之下又晕了过去,现在仍回到床上调养。曲玲珑找上门来,敲定了在真姑娘头七之后就出殡敛葬,安葬在虎丘后山灵地。

出殡那日,正是除夕夜。早上起来我便收拾了一身白色素服,刚刚穿戴完毕,就听到拍门声传来,林冲的声音响起,“翔之,可起身了?”

我走过去开了门,只见他一身白衣站在廊下,头上没有加冠,只用锦带与玉簪固定了长发,更显得丰神如玉,俊美出尘。

他见我如此打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道:“今日是翔之的生辰,本应隆重贺之,却偏值多事之时。愚兄惟有以此物相赠,还要翔之莫嫌轻薄。”

说完便将手中的包裹递给我,我道了声谢,将其打开,里面是一件白狐披风,雪青色的缂丝凤纹针脚细密,精致典雅。我拉起披风的一角,触感轻暖非常,缎面之上竟有银色的流光转动。

“这太贵重了,请恕凤君不能接受。”

“翔之无须推脱。”他微笑着道,“礼物无轻重之别,在乎送礼者的本心。何况此件披风除翔之之外,亦无人可匹。”

我还要推脱,他强行将那披风展开,围在我身上,“大丈夫不拘小节,翔之若想答谢,今晚便在福满楼设宴,还席除岁如何?”

这份好意是推不掉了,我只有跟随着他上了车,一路奔向停灵之地报恩寺。还未进灵堂,便听到哀伤的曲调。曲玲珑一身素白抱着琵琶,独坐在灵堂的一角。

我与林冲都停住了脚步,吕才早已克制不住,踉踉跄跄扑进灵堂,俯在灵前,随着肩膀的起伏,压抑的哭声时隐时现,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这曲《惊鸿》是真真心头至爱,有了这曲子,再有吕公子相伴一程,真真此去也不孤单。玲珑在此,代真真谢过二位大人。全赖二位大人奔走,才是真真冤屈得昭,心愿得了。如今又得二位大人亲来相送,真真泉下有知,想必可以瞑目了。”曲玲珑泪盈于睫,向我们深深行礼。

我忙让过了,换林冲上来与她寒暄,我走向吕才,说道:

“吕大人不妨先去后堂相伴真真姑娘,此地有曲姑娘在,大人也尽可放心了。”真真已故,什么都来不及了,可是他还活着,我们所做的一切,还要以活人为要。今日这阵仗无论如何也小不了了。不说真姑娘芳名赫赫,只说这丧礼由曲玲珑“承办”,那些有心人如何会错过这一亲芳泽的机会!

好容易劝动吕才与曲玲珑一起去后堂安置,林冲又去见方丈大人,我落了单,一个人站在灵堂后门的廊檐下,檀香苒苒,梵音声声,而满天的雪花,就是真姑娘灵魂的独舞。我伸出手去触摸那六角的洁白,突然想起从前看到的一首诗,

“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

“好一句‘蛾眉古难全’!”身后传来某人华丽的声音,我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醒来,转过身,程潜正看着我,俊美的脸上挂着勾魂摄魄的欠扁笑容。

“我就说翔之不是那等俗人,果然还是来了。”他转过身,与我并肩看雪。

碧落的风俗,生辰不宜见白,只是我把验尸当成工作,这点小迷信,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凤君操持的便是这验殓死人的勾当,世上便真有鬼,只怕也是绕着我走的。大人在里面,程公子请自便。”

“有求于我是光隐,平日里便是程公子,翔之还真是方便得紧。”他没有离开,反而轻盈一跃,坐在了栏杆之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公子是江南第一才子,凤君如何敢高攀?”我没有仰头看别人的习惯,所以干脆直接走进那飞雪之中。

“江南第一才子?天下第一才子又如何?若被这虚名所累,人生还有何意趣!”他扬声道,也许是穿越风雪而失真,他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丝寂寞,“于翔之,我却只愿是光隐。”

我没有说话,春风得意如他,也有自己的不如意。这世界上没有一种人生,是真的可以了无遗憾。而我们都比真真幸运,因为我们还有继续烦恼的机会,而她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雪花轻柔的落在我的头上,肩上,像是一种无声的抚慰。这是我在碧落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第一个生日,祖父所说的“那终有一天会到来的幸福”仍没有降临,我在一片素白的悲哀之中,目送着一个青春而美丽的生命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