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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鞋子放在一直不曾变过的位置,左脚的和右脚的鞋紧挨着,仿佛从未离开过那里。
鞋子上的暗影斑斑驳驳,看起来就像五六岁的女孩穿的鞋子般小巧。
仿佛来去无踪,此刻的她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里屋的电视机跟前。分不清是电视里的声音,还是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在屋子里和檐廊上方飘荡。
电视机里,年老的妇人腰弯得像一把镰刀。她在同一个地方卖了四十多年的拌饭。大铝锅里熬着猪骨汤,十几个装有米饭和蔬菜的大碗在铝锅旁边一字排开。碗里高高地摞着豆芽、菠菜、蕨菜等蔬菜,看不到下面的米饭。据说,来吃拌饭的都是一些年老的石匠。
老妇人用汤勺舀起骨头汤倒进碗里,待汤差不多没过蔬菜,再把汤重新倒回铝锅。
倒的时候,为了不让蔬菜和米饭掉出来,老妇人用汤勺按着它们。
这样反复烫六次。老妇人的动作机械且单调,但一丝不乱。
像花骨朵绽放般,她的左手手指依次伸开。望着左手手掌,她的嘴角浮起一丝涟漪般的微笑。
她总是出现幻觉,看到螺蛳在左手手掌上蠕动。一共六只,有半大的,有比半大的大一些的,还有比半大的小一些的,看起来好像和睦的一家子。
明知这是幻觉,她还是提心吊胆,害怕螺蛳从手上掉下来。果不其然,比半大的稍大一点儿的螺蛳吊在拇指和食指中间,摇摇欲坠。她把它拿起来放到手掌中央。
某个瞬间,幻觉像泡沫般一触即灭。可她还是分明感觉到了螺蛳的蠕动,肩膀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她知道,螺蛳虽小,生命力却极顽强。别看只有橡皮团那么大,可即使离开水,它们也能苦苦支撑,坚持良久。
流年一瞬,转眼已经是七十几年前的事了……
七十几年前,她在家乡的小河里摸螺蛳。几个男人突然出现,他们抓住她,把她拖到了河堤上。
然后,一个人抓住她的腿,还有一个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扔进了卡车的车厢。她被高高地抛起,然后重重地落下。彼时,已经有五六个女孩坐在里面。24
她记不清是四个男人,还是五个。只记得他们之间互相都说日语。
把女孩们从大邱站送到哈尔滨站的男人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她以为他们会杀了自己25,连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都没敢问。
当时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害怕。26
卡车来到河边的一家旅馆,又拉走一拨女孩。和一脸恐惧的她不同,旅馆里的女孩们看起来都比较放松,甚至有些兴奋。她们互相叽叽喳喳地交谈着,不时咯咯咯地爆发出阵阵笑声。离开旅馆之前,她去了趟茅厕,回来时看到山坡上开着一种紫色的花,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花,她满脸都是新奇。一个女孩问她:
“漂亮吗?”
“这是什么花呀?”
“桔梗花。”
女孩比她高出一头,穿着旧式黑色短裙和系纽扣的棉布衫,脚上穿着一双木屐。
“我摘给你吧?”
女孩这样问,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女孩向山坡上走去,想把桔梗花摘回来。一个男人看到后马上大吼一声,女孩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中,桔梗花被踩坏了。
在火车上,女孩穿着木屐的脚上始终粘着被踩坏的桔梗花。27
卡车跑了一顿饭的工夫,把女孩们拉到了大邱站。
没能在大邱站逃掉一直是她心里最大的遗憾,可即使重回那时,她十有八九还是不敢逃跑。暂不说把她抓上车带到这里的那些男人一直在旁边守着,大邱站到处也都是日本宪兵和军人。再加上她是第一次来车站,眼前的阵势早已让她腿脚发软。
人群像海浪一样一波波涌来,为了不被冲散,女孩们互相拉着手。她们大都十五六岁,身上穿的衣服形形色色。有的女孩下身穿着类似劳动裤的裤子,上身穿着一件羽织(6);有的女孩下身穿着黑色的长裙,上身穿着白色的紫薇纱韩式短袄。28她的下身穿着那件短得有些突兀的裤子,29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粗布短袄。
一个年老的女人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女人一身白色的韩服,头发拧成麻花状后绾成一个髻,怀里抱着一只用白色土布包袱包着的公鸡,公鸡的鸡冠长得格外大和红,鸡头伸在包袱外面,抽风似的一抖一抖的。
黑洞洞的火车头喷着木耳状的浓烟自轨道上升起时,她不由得握紧了自己的左手。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夹在女孩们当中,被推挤着上了火车,左手还攥着那六只螺蛳。她握得实在太紧了,螺蛳深深嵌进了她的手掌,仿佛在那里打了洞。
一个高个儿、长脸,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在后面看着女孩们上火车。把她抬着扔进卡车车厢的时候,抓住她的腿的人就是他。在当时,五十岁的话就算老头儿了。30男人穿着一条肥大松垮的裤子和白色的上衣,乱蓬蓬的头发一片斑白,就像刚在盐田里打过滚似的。
上了火车,男人给女孩们每人分了一点儿面包片。面包片干巴巴的,微微发黄,有点像饼干。31
火车中间隔着走廊,两侧的座位相对而置,每侧可供三个少女并排而坐。日本兵两人一组,不停地在走廊上来回巡视。32
从浦项开来的火车上还有四个浦项女孩。
火车从大邱站出发,开到元山的时候,她左手的螺蛳还在动,它们还活着。
担心睡着后螺蛳会从手指缝儿里跑掉,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螺蛳能帮助她重新回到家乡的那条小河边。她担心螺蛳干死,用手指头蘸着唾沫涂到它们身上。那一丝丝的唾沫似乎有股臭味,很快就干掉了。
当听说另外一个人离世,只剩下自己的时候,最后一个人的心情会是怎样呢?她突然想。
会不会像孤零零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船一样感到恐惧和孤独呢?如果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那人会得到些许安慰吗?对别人来说可能无所谓,但是,是否应该告诉那个人,这里还有一个呢?可是,她不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
她也曾经是日军慰安妇,但是世人并不知晓她的存在。因为她从未进行过慰安妇申报。
她想,像自己这样没有进行慰安妇申报的应该大有人在。她们以自己为耻,觉得无颜面对世人,尽管那并不是她们的错。33
环顾房间四周,她突然不知自己此刻身处何处。视线最后落在了镜子上。每天早晚都要照的镜子,此刻竟然如此陌生,就像一个从未见过的迷宫。
这是哪儿啊……
坐在火车上,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这是哪儿啊……在大邱站上车之前,她从没去过离家十里以外的地方。34现在,她只能模糊地感觉到火车在向北走。35火车一路北上,令人疑惑和不安,可是,她不知道该问谁。
别人说大田就是大田,说奉天(7)就是奉天,说清津就是清津。36
她听到几个女孩在小声交谈着。
“你也去‘满洲’吗?”37
“我也去‘满洲’。”
“我们也是去‘满洲’。”
“听说‘满洲’那边赚的钱都是论麻袋装的。”
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孩们来说,“满洲”就像一个遥远的传说。
“他们说让我去做护士。”38
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韩式短袄,下身穿着煤黑色旧式短裙的女孩说道。
“我去制衣厂。”
穿着淡绿色韩式短袄、编着条长辫子的女孩说。
“我去山田工厂理线。”39
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女孩脸上有些麻点。
“我去一个好地方。”
下身穿着黑色旧式短裙、上身穿一件白色紫薇纱短袄的女孩笑嘻嘻地说。
“好地方?”
“村长大叔说要给我介绍一份好工作……爸爸问什么工作,村长大叔说是个很好的地方,很不错的工厂。还说反正工厂很好,只管去就行。”
“给的钱多吗?”
“那要看你活儿干得怎么样。”40
“你去什么工厂啊?”
坐在她旁边的女孩问她。女孩穿着一件粗布短袄,袖口处露出细细的手腕。
“我不知道。”
她刚想说自己是在河边摸螺蛳的时候被抓过来的,迎头和男人的目光相遇,吓得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火车一路奔跑,有时会在隧道里停上半天。
就这样走了不知三天还是四天,中途好像还换乘过别的火车,她有些记不太清了。
终于,男人告诉她们可以下车了。是哈尔滨站。虽说已是五月中旬,天气还是像三月初一样阴冷。天空就像抹了一层水泥,看起来阴暗又坚硬。女孩们哪里会知道,那里直到三月还会下盖过袜筒的大雪。由于三四天没洗脸了,再加上一路上被火车的煤烟熏染,女孩们的脸都黑乎乎的。圆眼睛女孩身上的白色紫薇纱短袄已经变得脏兮兮、皱巴巴的了。
车站周围到处都是日本兵。一行身着军装、背着圆鼓鼓卷起来的军用毛毯、右肩扛着长枪的日本兵正匆匆赶往某个地方。还有一些士兵席地而睡,他们头上戴着钢盔,面朝着同一个方向,睡梦中脸上都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在做着同样的噩梦。其中也不乏一些稚气的面孔,看起来就像玩累后睡着的孩子。有的人头上的钢盔掉下来滚走了也不知道,只咯吱咯吱地磨着牙。一辆拉满了石子的马车从旁边经过,但熟睡的士兵们浑然不觉。
车站的一侧挨挨挤挤坐了很多女孩,怀里都抱着或黑或白的粗布包袱。可能她们也好几天没洗脸了,看起来都灰头土脸的。泥巴四处飞溅,一辆货箱帘子破破烂烂的运货车开过来,停在了女孩们面前。
货车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原野上疾驰着,时不时被高高地抛起。这样跑了半天,41女孩们来到了一处四面围着三合板、房顶盖着屋瓦的房子跟前。
一个身穿青灰色和服、拖拖拉拉地踩着木屐的矮胖女人正从铁丝围栏42的那一侧往这边走。
看到从车厢里下来的女孩们,女人立刻数了起来,就像在数有几头绵羊或山羊之类的牲畜。
天空中彩霞满天,像是泼了洗过血衣的水。43
往铁丝网里面看了几眼,她被吓得发出一声尖叫。一个身穿蓝色和服、脸被涂成红色的女人鬼魂一般地站在那里,嘴里还咬着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真人,而是个稻草人。稻草人的嘴里咬着一块魔芋。44
清点了一下女孩们的人数,女人突然用日语和货车司机争执了起来。她吓得躲到一个紧紧抱着粗布包袱的女孩身后。在火车上这一路,女孩怀里一直抱着那个粗布包袱。火车走到清津的时候,女孩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白米蒸糕,和其他女孩一起分着吃。蒸糕是女孩的妈妈给带的,妈妈告诉她,饿了就吃这个。蒸糕上星星点点地撒着很多黑色的小豆子,像老鼠的眼睛。黑豆已经馊了,闻起来酸酸的。可女孩们还是把蒸糕放进嘴里,努力地嚼着。45
生气的司机像赶一群牲畜一样把女孩们赶进了铁丝围栏里。司机留着小胡子,下身穿着暗黄色的束脚裤,头上戴着鸭舌帽,还戴了一副度数很高的金边眼镜。46
女人让女孩们叫她“哈哈”。听了别的女孩的话她才知道,“哈哈”是日语中“妈妈”的意思。
哈哈告诉女孩们,从明天开始她们就要接待军人了。当时她天真地以为,军人们来了以后,只要给他们做饭、洗衣服、洗袜子就可以了。
之前说去山田工厂理线的女孩问哈哈:
“要怎么接待军人呢?”47
一路上,女孩根本不知道火车去的是中国还是日本48,只一直说自己是去山田工厂。火车一路向北行驶,女孩依然说自己是去山田工厂。当时她还想,看来山田工厂是在北边啊。
“军人们来了以后,你们得陪他们睡觉。”49
听到哈哈这样说,女孩们有些不明就里,不由得面面相觑。她们已经觉察出不对劲了,因为这里只有一些像猪棚一样的房屋,根本看不到工厂建筑的影子。
“为什么要我们陪他们睡觉啊?”
其中一个女孩略带不满地追问了一句。在火车上这一路,告诉大家现在走到京城(8)、平壤、新义州、安东(9)、长春的就是她。
“因为你们来的是接待军人的地方,所以就得做这样的事情。”
“听说是来这里当护士,所以我才来的,要是知道这里是接待军人的地方,我才不会来呢。”
门牙有些前突的女孩争辩道。
“只要你们肯为大日本帝国献身,我们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的。”50
“他们说给我介绍好工作我才来的。”
“这个我们不知道。”51哈哈故意装蒜。
“你怎么能说谎呢?”52
在火车上给大家分蒸糕的女孩刚质问了一句,哈哈就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有人哭闹着求哈哈放自己回家,哈哈反而倒打一耙,让女孩掏出来“满洲”的路费。不仅如此,还恐吓她们说,在还清账目之前,不可能让她们走。53她很想说,自己在河边抓着螺蛳就被抓来了,但恐惧让她不敢开口。
“你们不奉献的话,军人们怎么奋勇作战?”54
哈哈板起面孔。
“要是知道是来给军人献身的,我死也不会来。”
女孩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愿接待军人,但是可以为他们洗衣做饭。哈哈也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还是不明白陪军人睡觉是什么意思、献身又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就是好想妈妈。她开始一边抽泣一边哀求,希望他们能让她回家。哈哈说她哭得让人心烦,也甩给她一个耳光。
哈哈对去山田工厂理线的女孩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富美子了。”
于是女孩变成了富美子。
哈哈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冈田了,女孩就成了冈田。55
到了晚上,哈哈给每个女孩都安排了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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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女孩们都不用哈哈起的日本名字,而是叫之前在老家时的名字。
她一边回忆她们的名字,一边轻声念着:
己淑姐、寒玉姐、后男姐、海今……金福姐、秀玉姐、粉善……爱顺、冬淑姐、莲顺、凤爱、石顺姐……
在火车上时,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女孩就是己淑姐。
顺德、香淑、明淑姐、珺子、福子姐、叹实、长实姐、英顺、美玉姐……
在火车上说自己要去针头工厂的女孩是寒玉姐;说自己要去一个好地方的女孩是爱顺;去大邱站途中,在落脚的旅店外面要摘桔梗花给自己的女孩是冬淑姐;说去山田工厂理线的女孩叫凤爱……
叫莲顺的女孩说自己是偷偷跑出来的,连她的妈妈都不知道。当时她假装去厕所,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56她说,自己是家里的长女,如果能去工厂干活赚点钱回来,弟弟妹妹没准儿就不会饿死了。
“妈妈又生了个小娃娃,可因为怀孕时总饿着,孩子小得跟只小老鼠似的。听奶奶说,女人生完孩子要是吃不饱,会发疯的……所以我就拿着木瓢挨家挨户讨饭回来给妈妈吃。”57
因为听信了别人那句可以做护士的话,一路来到“满洲”的女孩叫秀玉。
她的嘴张着枣核般大小的细缝,舌头轻轻蠕动了一下。舌尖干干的,像硬纸板。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之所以能记住大多数人的名字,是因为她经常默念着,就像背小九九一样。可有一些名字,即使掰着手指头想,还是想不起来。
有一些女孩出生后父母没有给取名,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58就被抓到了“满洲”。那个说着一口地道的釜山方言的女孩就是这样。可到了慰安所,女孩一下子有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哈哈给起的,另一个是一个日本军官给起的。
哈哈给她也起了日本名字,所以她一共有四个名字。小时候在老家叫过的乳名、之前爸爸打算写入户籍的名字、面行政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录入户籍的名字,还有哈哈给起的日本名字。
如果算上军人们给起的名字,她的名字都超过十个了。从她身上来来往往的军人总是随便给她起名。59富子,吉子,千惠子,冬子,惠美子,弥荣子……
身体只有一个,名字却有四个,她时常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四个不同的灵魂。
就是这个只有一米五高的身体,里面有四个灵魂。
在慰安所的那段时间里,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自己只有一个身体。身体只有一个,扑过来的却是二三十个,就像蚜虫堆。
可就连那唯一的身体,其实也不完全属于她。
可是,拖着这不完全属于自己的身体,她走到了现在。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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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满洲”慰安所的第二天,哈哈把女孩们全召集到了院子里。欧多桑(10)把黑色的鸭舌帽换成了一个灰色的,他带领着女孩们往原野走去。
路上,她看到了日本军队。听到士兵们的口号声,她抬头望了望。铁丝网的那一边,黑压压的一片,全是身穿黄色军装的日本士兵。
走了大概三十分钟,他们来到一处随意搭建的茅屋前。61茅屋前面没有篱笆,一辆军用卡车停在那里,几个日本士兵在茅屋周围晃悠。欧多桑让女孩们排好队,可女孩们都往后退,谁也不想站到最前面,欧多桑一拳砸向金福姐的脸,受惊吓的金福姐用手捂着脸,站到了前面。就这样,女孩们排着队,一个一个走进茅屋。她是倒数第三个。其他女孩进出的时候,屋门会打开,不过还是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第一个进去的爱顺红着脸跑了出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只见她一脸慌张地抓着黑色的长裙,四处环顾,好像在寻找藏身的地方。最后她跑到军用卡车后面,蹲了下去。这期间进去的是海今,海今进去不久就传出一声尖锐的叫喊声。金福姐第三个进去,出来的时候眉头紧皱着。队伍不断前移,她越来越害怕,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抬眼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被欧多桑的军靴死死踩在脚下。
轮到她了。她推开柴门,走进茅屋,发现一名日本军医和护士在里面等她。护士是一个年龄很大的日本女人,脸宽得像磨盘。
护士用夹杂着日语的朝鲜语告诉她,坐到那个用木头做成的椅子一样的东西上面。坐在那个底部有一个正方形的孔的东西上面,她才明白,为什么前面进来的女孩都一脸凝重地抓着裙子跑了出去。
女孩们在茅屋里接受的是妇科检查。那个木头做的东西就是检查台。
赤ちゃんを連れてきたね.(还都是些孩子呢。)
幽灵一般脸色苍白的军医咕哝了一句,然后把一个铝制的鸭嘴形状的器具塞进了她的阴道。
从茅屋出来后,哈哈给每个女孩都发了一身很像米袋的黄色的衣服。哈哈还教给她们戴军用避孕套的方法。
“求你让我回家吧。”
爱顺哀求着。
“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多多招待军人,我就会送你回去的,这个你不用担心。”62
哈哈把跟鲤鱼鳔似的压平的避孕套示范着套到了自己的拇指上。
从那天起,女孩们就要开始接待日军了。那天,她在院子里正抽抽搭搭地哭着,抬头就看到日本军队过来了。从茅屋回来后,因为被哈哈强行剪了头发而一直闷闷不乐的海今听到声音后也吓得站了起来。海今的头发在家里连妈妈都不敢随意剪,可哈哈咔嚓一剪子就给她剪掉了。
兴奋的日本兵们边笑边吵嚷的声音越来越近。哈哈大声喊着让女孩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间。
早上她去后院的盥洗室,女孩们都在那里哭着洗自己带血的衣服。63
她们谁也不敢看谁。她的下身肿得厉害,腿都不敢并拢。那种火辣辣的疼痛就像是被毛毛虫蜇了一般,尿液也不受控制,滴滴答答的。
金福对冬淑说:
“我们去死吧。”64
昨天夜里,海今的下嘴唇被一个日本军官咬肿了,乌青乌青的,活像一只喝饱了血趴在上面的蚂蟥。65
第一天一共来过多少人,她已经记不清了。66
整个晚上,当时不过十三岁的她,被他们像玩抓石子儿般玩弄折磨。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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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耻辱感突然涌上心头,不知所措的她突然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嘴里咕哝着:
我罪孽深重啊……
不管是半夜醒来,还是走在路上,或是等车的时候,抑或是吃着饭,她不时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胸膛,然后喃喃自语。明明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抓走的,明明在老家从未出过远门,结果被抓去了那种地方。
对第一个蹂躏自己的日本军官,她求他饶了自己。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错了……”
军官掏出小刀,然后高高举起,用小刀挑破了她的衣服。她觉得被挑断的好像是自己的翅膀。68
她祈求饶恕的时候,己淑姐在祈求饶命,士兵从刀鞘里拔出小刀,向己淑姐的大腿扎去。69
另一个房间里,一名士官正对着海今的阴阜划火柴。70
女孩们听到了包括自己的声音在内的无数的惨叫声,像轮唱一样接连不断,分不清开始,也找不到尽头。在“满洲”慰安所里,女孩们住的房间仅仅用三合板隔开,隔壁的呻吟声都听得清清楚楚。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