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少帅府的新奇事
西安的冬夜总爱往人骨缝里钻针。
四个东北军士兵挤在岗亭里打牌,炭盆烘得人脸发烫,可后脊梁还是窜凉气
——这光景比关外暖和,可总像是火炕底下埋着冰碴子。
“王炸!”
周广财甩出两张牌,袖口露出截冻疮。
他今天本不该当值,偏要替人顶岗,这会倒像灌了二两烧刀子似的亢奋:
“哥几个猜猜,前夜里我撞见什么稀奇?”
炭火噼啪炸响,惊得檐角冰棱断了半截。
牌桌上三双眼珠子登时活泛起来。老油子李德全往砖墙上蹭了蹭脊背,青砖缝里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莫不是撞见狐仙?这少帅府从前可是前清王爷的别院。”
“比狐仙还邪乎!”
周广财从兜里掏出枚铜扣把玩,黄铜映着炭火,倒像团鬼火在掌心滚:
“前夜西时三刻,我正数着墙根底下的耗子洞,忽地两道车灯劈过来——
您猜怎着?打那铁壳子里钻出俩洋婆子!”
李德全叼着半截哈德门,烟灰簌簌落在捷克造步枪的准星上:
“扯你娘的西洋景!洋婆子坐铁壳车?那玩意喝油比驴饮得还凶!”
岗亭里忽然静了,檐下冰棱凝在半空,牌桌上“大帅”的纸牌斜插在裂了缝的榆木桌面,红缨枪穗子似的晃悠。
周广财见众人不信,急忙用生冻疮的手指比划着:
“金头发蓝眼珠,活像年画上走下来的仙女。
小的那个张口就要见少帅,说的倒是北平官话。”
李德全突然嗤笑:
“怕不是毛子派来的探子?上个月......”
“你当哥几个都是棒槌?”
周广财看了看,将手压到嘴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那洋女人可生的气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另一个看样子,像是她的陪嫁丫鬟。
两人没有通行证,要见少帅,我自然不答应。
你猜怎么?那个洋丫头直接掏出一张照片,好家伙,大晚上给我吓清醒了都——
上面是咱老帅和一个洋人军官的合照,咱老帅笑得那叫一个嘚瑟。”
“那洋妞说那是她老爹,冤有头,债有主,老帅欠了她爹的债,她来找少帅偿还。
一起递来的,还有个檀木匣子。”
周广财压低嗓子,炭火映得他半边脸发赤:
“里头躺着枚勋章,翡翠镶的龙须能数清纹路!
赵副官见了跟见鬼似的,撒丫子就往书房跑。”
牌桌上炸开哄笑。
有人嚷着“少帅又要添房姨太太”,有人念叨“老帅在时就爱和洋鬼子打交道”。
檐下冰棱终于坠落,在青砖上摔出个透明窟窿。
戌时三刻,秘书室那盏洋玻璃灯忽然亮了。
四个脑袋齐刷刷转向窗外,瞧见赵副官引着一个金发女子穿过回廊。
雪粒子扑在窗棂上,那抹金发倒像是团将熄未熄的炭火,明明灭灭地往内宅飘去。
牌桌上的哄笑突然卡在喉咙里。
周广财冷笑一声,又掏出两枚银币,叮当砸在牌堆里。
“那洋妞昨天晚上打赏老子的,你们闻闻,上面还有香味呢。”
“民国十七年秋!(1928年)”
蹲在炭盆边烤袜子的老兵猛抬头,脚趾头从破洞里钻出来晃悠:
“兵工署收过批西洋车床,说是能造开花弹引信——老帅拿辽东烟土换的!”
营房忽然灌进股冷风,几人看向门外,同哨的王二愣子刚好解手完回来。
听到周广财聊到昨晚的洋女人,他便接上话茬:
“那晚我们把东西抵上去,后来来门口接引小轿车的人,可是少帅的亲信——刘鼎秘书!”
他比划着刘秘书后脖颈汗湿的西装领子:
“那辆小轿车开进去后,再没出来。少帅这些年那么多姨太太,那洋妞怕是来讨风流债的嘞!”
“怕是讨到炕上去了!”
牌桌上顿时腾起腌臜笑声。
有人掰着银币算现洋价,说够讨房暗门子;有人嗅着硬币说洋女人怕是东洋细作,那香气专蚀男人脊髓。
李德全却盯着币面凹痕——分明是微型铁路纹,倒像京奉线与南满路交错的筋骨。
“你们别说,俺想俺媳妇了。
当年遵守命令不抵抗,被小鬼子一路撵到关内,也不知道俺媳妇还有老娘怎么样了。”
哄闹声忽地哑了。周广财摸出张揉皱的“老刀“烟盒,背面铅笔写着呼兰河畔的屯子名。
众人这才想起牌桌下压着的家书:
王二愣子媳妇在黑山县裹了脚,李德全老父的烟袋锅还埋在旅顺口炮台下。
檐角冰棱突然爆裂。门闩咔嚓断成两截,寒风卷着雪粒子扑灭炭火。
众人看向门外,来人正是他们的上级谭连长,只见他冻硬的马鞭在门框上磕出个凹坑:
“传少帅口谕——”
谭连长刺刀似的目光剜过每张灰脸,
“之后不许再提那两个洋婆子,谁再乱嚼舌头的,按泄密罪军法处置!
你们这群怂货,嚼舌根的功夫倒是一流,瞧瞧你们这副德行,哪还有一点军人的体统!”
谭连长朝着士兵们一通咆哮,末了,狠狠啐了一口,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营房。
寒风如刀,刮得人生疼,谭连长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径直走向不远处一个卖烟的小贩。
“李三!”
那小贩名叫李三,人如其名,形容猥琐,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癞瓜,满脸风霜之色,头发乱蓬蓬的,活像一堆枯草,身上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正百无聊赖地守着摊子,见谭连长过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随即堆起谄媚的笑容,嗓音沙哑:
“谭长官,您来啦?今儿个想来点什么?”
谭连长微微颔首,惜字如金:
“哈德门,三包。烟瘾犯了,等不及了。”
说着,便从兜里掏钱。
递钱的当口,谭连长的眼神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手指微微一动,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随着钱一同落入李三手中。
李三接过钱和纸条,动作娴熟自然,仿佛只是一笔寻常的买卖。
“长官慢走,下次再来!”
谭连长接过烟,撕开一包,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转身离去,吐出的烟雾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三癞子,收摊了?”
一个熟识的小贩问道。
“嗯,遇上大主顾了。今儿个就不吹冷风了,早点回去。”
李三敷衍道。
看着谭连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李三脸上露出一丝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凝重。
三包哈德门,这是一个十万火急的暗号。
他知道,这张纸条必须尽快送出去。
于是,他草草应付了几句身边人,收起摊子,匆匆朝家走去。
回家的路上,李三踱进“悦来酒馆”。
这酒馆,外头是冬日肃杀的静,里头是人间烟火的闹,一门之隔,两个乾坤。
李三倒也不踌躇,抬脚入了这滚滚红尘的小世界。
酒香氤氲,人声鼎沸,热闹直往耳朵里钻。
李三寻了个背光的位置,仿佛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似的,朝跑堂的伙计低唤一声:
“来一两烧刀子,暖暖身子!”
“好嘞!客官稍等——”
伙计拖着长腔,应声而去。
须臾,酒至。李三端起酒杯,浅尝一口,眼风却似走马灯般扫过四周。
待确信无人留意,这才不慌不忙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反扣酒杯于桌上,起身便走,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偏巧这时,另一名酒馆伙计赵六晃晃过来,仿佛早就料到这出戏码似的。
赵六身形颀长,眼神里带着股子与生俱来的精明,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活像个落魄书生。
他踱到桌边,嘴里念叨着:
“今儿个这天儿,冻得人骨头都僵了,三癞子你还有闲情逸致来喝酒?”
李三癞子跺着冻得梆硬的脚,仿佛要借此把肚里的酒气蒸腾到四肢八脉去似的,
“可不是嘛!今儿个碰上个阔绰的主顾,一口气买了三包哈德门,小赚了一笔。
不来喝一杯庆祝庆祝,岂不辜负这财神爷的眷顾?”
这番对话,听着像是闲聊,实则暗藏玄机。
赵六眼疾手快,飞速扫了一眼酒杯下的纸条,不动声色地用抹布一裹,纸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仍旧慢条斯理地擦着桌子,嘴里吆喝着:
“李三癞子,再来啊!”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李三喝完酒,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施施然出了酒馆,背影消失在寒风中。
赵六掀开那酒肆厚敦敦的棉门帘,一股子混合了酒香、烟气和不知名浊气的热浪,登时将他裹了个严实。
他本意径直走向柜台,将李三托他带的字条递与掌柜,却见那掌柜正和一位姑娘嘀嘀咕咕,满面愁容。
那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梳两根油光水滑的麻花辫,若非架着一副西洋眼镜,活脱脱就是个农家姑娘。
只听那掌柜赔着笑脸,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狐疑:
“我说姑娘,您是不是遇到困难了?小店只卖酒,不留宿。
而且,我们都是一群男人,留你一个女子也不方便啊。”
那姑娘倒也和气,回道:
“掌柜的,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叫孙茹,从法国来的,在斯柯达工作。
我来这里是吴淞大学林老师介绍的,她说这里是她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