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众打手们都以为老鄢这一棒送他上了路,纷纷丢下手中的家伙,站在一边围观。有的把双手插在裤袋里,有的被夜晚的凉风吹的缩着上半截身子,还有的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双腿。他们换个站立的姿势,或自由行走几步,等待着鄢清志安排下一步的行动。参加围观开现场会的矿工也陆续溜进宿舍。过了好久,只见肖鸿运一只手颤抖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剧烈地抽搐。他慢慢睁开惊恐发红的眼睛,下意识地想要逃命。众打手见状,又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压在地上。那场面,就像农家杀年猪。
鄢清志防止肖鸿运狗急跳墙,一头撞死在电灯杆上,以求解脱此时生不如死的痛苦,指使另一个打手去他值班室取来一条尼龙绳(那是专门对付个别不守矿部规章制度的矿工的),将肖鸿运捆成一个大肉粽子。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蓝幽幽的紫黑色。额上的汗如蒸锅盖子上的蒸馏水珠。后脑勺肿起小碗大一个包,渗出的污血洇透了湿漉漉的头发,又顺着耳根蚯蚓似的蜿蜒而下。奄奄一息的肖鸿运身上一根主绳是拴在电灯杆上的,打手们再从肉粽子身上分出两股细绳,分别由两人拽住,使之形成一个“三叉戟”式,如耍猴戏似的将肉粽子平衡固定在中间。再把三角皮带换成拉毛了的废旧细钢丝绳。每抽打一下,废钢丝绳像锯齿似的把皮肉拉起小指粗一条灰色的棱梗。换了钢丝绳没抽几下,两个拽绳的打手感觉绳子越来越沉,轻轻一松手,肉粽子似泄了气的塑胶囊袋瘪在了地上。鄢清志令人提一桶水来浇。泼了两桶水,也没见肉粽子有什么反应。鄢清志说:“去,把我床底下那盘导火索拿来,我看他还装死不装!”有人飞快去拿来了导火索。他令人把导火索外包线剥去,再把剥了线的导火索在赤裸的肉粽子上缠绕了三四匝,点燃导火索,立时浓烟翻滚,浓烈的火药味掺杂着人肉焦糊味四散弥漫。肉粽子似乎痉挛了几下。
鄢清志指挥他的手下把捆缚肖鸿运绳子的另一端打个活结,套在路灯杆横担上。肖鸿运耷拉着脑袋,再也没听他呻吟过一声。他的脚尖欲着地又离地有一二公分,肉粽子就在昏暗的路灯光下如风吹影子似的晃悠......
到了后半夜,鄢清志接到手下人的电话,说“打秋千的那个贼”硬了。他照着矿灯从洗头房回来,亲手拨弄着“肉粽子”看了一下,硬翘翘身上都变成了棕褐色,小伙子已经走三四个小时了。此时天还没亮,鄢清志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打扰卞总的休息。他去敲卞总的房门,卞总并没有睡觉,他在陪别处几个矿老板打牌,正好和了一把自抠杠上开花。卞总顺手在钱码子里抽了两张给鄢清志“吃喜”。问他“还没睡?”,鄢清志说:“偷雷管的那家伙不抵事,还没见啥阵仗就报销了。”卞总在牌桌了数了一万块钱,吩咐:“把跑采买的皮卡车叫去,就你两个,不要惊动别人,一人五千,去把这事处理一下!”
皮卡车把“肉粽子”拉到后坡,跑采买的单膝跪地告道:“生有时,死有地,你自己犯了大错却怨不得别人。有机会了我给你烧几张纸钱。你一路走好!”两人抬起已经无法伸直腰杆和手臂的尸体撂下废井。
鄢清志处理完这宗事,跟采买皮卡车一同进城。他问跑采买的:“你认为人死了会不会变成鬼?”
“谁说得清?人死了,又不能再活过来把他死后的经历告诉别人。”
在县城吃饭的时候,鄢清志掏出一沓钱递给跑采买的:“卞总给了五千块钱,说让我俩平分。我又不会开车,你辛苦的多些,你得三千。来,你数一下。”
“这怎么行?算了,鄢叔,我一分都不要,你拿着买酒喝吧。”
“给你,你就拿着!钱是什么?人是什么?钱是人身上的垢痂,把垢痂洗去了,它照样还会生长的!莫看你鄢叔不会交朋结友,可向来是重义轻财的人。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谁晓得那杂种这么不中用!我还不是让他长点记性,然后放他逃了算了!所幸,他偷的东西没流入社会中去!卞总少了麻烦,你我也少担一份责任。”
“这贼也是个糊涂蛋,明明是公安严加管理的物品,他却不知道厉害!——他假若不下狠手一次性拿那么多,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也许还不会被炮工发现。——这就是贪心的结果。”
“幸亏他是个蠢贼!炮工每次领雷管,都必须登记雷管上面的编号。——我们如果疏忽大意,这些雷管如果在社会上出了问题,公安就会从雷管编号上查到矿部来。那时麻烦就大了——矿部管理人员有可能都要被追责。”
转眼又过了大半年。河北春夏之间少雨多风。天空灰朦朦的。早晨的太阳,先有一点红晕,一会儿就被风吹散了,泛着昏黄的光。阳光要穿过浓浓的尘埃,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像失血过多的产妇有气无力。杨树翻滚着灰白的叶子,絮花漫天飘浮。
鄢清志即便是坐在值班室里,他的白色衬衣也落一层黄黑混杂的灰尘。那个洗衣服的冷艳女人被他悄无声息的挤走了,自己也觉得少了她还真不方便。他换下来的衣服自己不愿动手洗,就堆在床头柜上,已经有厚厚一大堆了。
这几天,卞龙没有外出,与景秀春一起住在矿部。矿部管理人员一个个谨慎细微,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疏忽。鄢清志也有好几天没去集镇上那家洗头店了。
鄢清志除了在值班室里坚守工作岗位外,有时也在井口、矿堆上去转转。当他转到矿场外面倒渣矸的坡上时,一个头扎花格子条纹头巾,穿着蓝卡叽上衣的女人一手抓着蛇皮口袋,一手握住铁钩耙子在渣坡上找煤块儿。那是很危险的。那女人只顾弯腰低头扒渣寻煤,井口上倒罐矿工一时疏忽大意,从坡顶端倒一罐渣矸,在这渣石疏松的陡坡上,拾煤女人是无法逃避危险的。
鄢清志站在井口外的轨道上向女人喊话,令她走开。可能正刮着上坡风,把鄢清志的喊叫声刮向相反的方向去了,女人没有听见;或许她不认识鄢清志,不知道他的身份,故意不理他。鄢清海在井口倒罐,把井下提上来的煤倒在矿坝里,把提上来的渣矸倒在渣坡上,再把空罐回到井下去。鄢清海头脑简单,爱管闲事。就像枪管儿里的子弹,只要给他足够的爆发力,他根本不顾前面是什么东西,就飞射去撞击目标,不管是否会粉身碎骨!鄢清海自告奋勇要去打那个女人,被鄢清志拦住说:“只管做你自己该做的事!”鄢清海推着空罐走了。
平时,这些琐碎杂事本不由鄢清志管,但这几天卞龙在矿部,矿上管理人员见啥都是该管的。卞龙平时不明确要求他的管理团队如何做事,但要发现谁自己把职责分得太细,做事常分彼此,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那这个人的职位就有点岌岌可危了。
鄢清志绕过松散欲动的石渣,跑到坡下去制止那个捡煤的女人,女人这才直起腰来,显得惊慌和羞愧。嘴上答应“就走,就走”,却站在那里盯着两蛇皮袋煤犯愁:她一下拽不走两个半袋子煤!
鄢清志觉得这女人好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的。他努力回想着,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问:“你哪里人啊?”便去帮她拖渣石上的煤袋子。
“贵州的呀!你也是贵州老乡吧?”
“不是,我是安泰市白沙县的。”
“白沙县?我去过的。”
“哦?你去过白沙县?”
“我还去过万佛寺。”
“我就是万佛寺的。你那里有亲戚?”
女人摇摇头,望着鄢清志莞尔一笑,颈项显露鸡蛋大一团乌红的胎记。鄢清志猛然想起来了:“哦,我见过你的!那年,你去过我们村汤远顺家,是不是?你不是还有个哥跟你一起去的吗?”
“其实,汤家父子俩都是老实人。现在,他们还好吧?”
“一言难尽。在村里租房住吗?——看,”鄢清志指着渣坡说,“这多危险!捡这么一点儿煤能卖几块钱?”
女人说,她男人在井下上夜班。她捡几袋煤自己烧饭用,根本不是想卖钱。
“那好,说起来是熟人了。住房里没煤了,让你男的去值班室找我,哪天晚上趁没人时扛几袋回去不就得了?以后再不要来冒那个险了,啊?”
正说时,卞龙背着手踱了过来。鄢清志转过身报告:“这个女人竟然在这么危险的渣坡上捡煤。这不是,我给她没收了。”
卞龙打量那个女人,问:“你从哪儿进来的?”不等那女人回答,他又问鄢清志:“沿河沟不是用钢丝网全部围起来了么?”
鄢清志:“一会儿我去全部检查一遍。”
卞龙没说别的话,踱着步又走了。
鄢清志等卞龙走远了,迅速把两个半蛇皮袋煤拖下河边,顺便去河边查看钢丝网。
其实,鄢清志是不用去检查的:有些带家属的矿工在村里租房住,上下班图走捷径,用电工钳把钢丝网剪掉了一个能自由进出的大窟窿。
女人从钢丝网窟窿里钻出去过了河沟,鄢清志把她叫住了。他比划着手势,让她把煤扛走。女人站在那里,望着鄢清志把没收她捡的煤又还给了她,犹豫了很久,心里庆幸并感恩她遇到了一个好人。
过了两天,那个捡煤的女人又来了。鄢清志对她说:“已经给你说过了,这里危险,你怎么又来了?若让井口倒罐的那伙人见了你,又麻烦了!”
女人说:“我不是来捡煤的。昨天我就来过的,现在才看到你。这是我的电话......”她把一小片烟纸板儿递给他,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了一串阿拉伯数字。鄢清志慌忙把它揣进兜里。对女人说:“以后别在这儿等我了。我一般时间都在值班室里。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装作去值班室找人、问事,我自然会弄明白你的意图。”说完,做贼似的快速离去。那女人站在那里一片茫然。
路边电杆上的路灯亮了。鄢清志远远回过头去,那女人还在那里徘徊,像一只悠闲觅食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