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小月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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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有一件心碎的事

初中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小的事情有,妈妈养的五头猪得猪瘟病死掉了。妈妈嚎啕大哭了几天,最后成分不舍地把猪扔进了大粪坑里。大的事情有,隔壁金叔叔家的大女儿秋红被淹死了。他的弟弟扁头大名叫金龙,是的,村上人都叫他扁头,因为他的头的确太扁了,后来,金龙成了大企业家,这是后话啦。秋红比小月季小了五岁,是一个最乖的女孩,可是她在十岁就被淹死了。爸爸那天休息,看到几十个人在河里打捞秋红,一个人转眼就不见了。他赶到十里之外的小姨父家,对,就是那个拐子姨父,他是一个裁缝。爸爸到了姨父家,看到小月季,抱起来就走。姨妈是一个脸上坑坑洼洼的大麻子,但她非常勇士,能爬树,能做木工,能做篾匠活,什么都能做。她高声大喊:哥哥哎,来了水不喝一口,话不说一句,有气不成,还是我这个做姨母的虐待你家宝贝了。

爸爸闷声说:隔壁秋红淹死了,到处发大水,我不放心。

小月季第一次对家门前的小河产生了恐惧。在这之前,每到夏天,她会下河去摸螺蛳,会坐木盆去摘菱角,自从秋红淹死后,她再也没有下过河。

那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巧珍回门了,三天后,巧珍回门了。天更热了,又闷又热。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还抱在怀里,以及她的丈夫祖圣。

祖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小月季还没到关心男人这个生物的年纪,她不喜欢看男人,尤其不喜欢看成年的男人,她对家门前堤坝上走来的几个人,只看了一眼,甚至于没有看清脸。但是妈妈的描述却让她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妈妈笑着说:哎呀,老黄瓜刷了漆,老房子失了火。祖圣半白的头发染的漆黑,跟着胖乎乎的巧珍回来了,巧珍更胖了,像个呆子,胸前的两坨肉大得不得了,可是再大也不能喂养孩子,嗯,她早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吧,黄花闺女哪有那么胖的胸。老男人老婆刚死,又找了一个新老婆,没良心的男人,男人应该都去死。妈妈的诅咒无缘无故,但是在月季的心中,她对男人也产生了一些想法,那就是男人与女人不一样,男人会占女人的便宜。

有一件最痛苦的事,还是要说一下。

月季去外地上高中。

一个月后,收到了爸爸的来信。

爸爸写信给她,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不,根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上高中后,月季一个月回去一次,总要回去的,为什么爸爸要用写信的方式来与她沟通。

收到信的月季把信揣在口袋里,吃过午饭,她一个人到了学校教学楼东边的小花园里,坐在石凳上,展开了父亲的信。

父亲有一手好字,他是一个才子,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他的字是可以收藏的书法作品。

但月季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字如何如何,她一目十行地看信,她看到了什么,晴天霹雳!

看过信的月季眼眶火辣辣的的,但没有一点眼泪。她明明痛苦到心痛,心揪成一团,阵阵钻心的疼痛,但就是没有一滴眼睛。她悄悄地走进宿舍。

十几个人的宿舍,正是中午午休的时间,宿舍里非常热闹。她一个人默默地躺到床上,心潮澎湃,她哪里睡得着,头脑里如有千军万马在杂沓而过。

月季是奶奶一手抱大的。她呱呱坠地时,她的妈妈用最后一点力气咬着牙地骂她是讨债鬼。她与奶奶是一对被遗忘的人,祖孙两个人相依为命。她发誓等工作后,是要带上奶奶一起生活的,可是才高中的第一学期,奶奶在家偷偷自尽了。

奶奶用一根粗布裤带就让自己咽了气。

即使过去了多少年的至今,她的内心仍有波澜。

镜中的月季一张月白色的脸,没有沧桑的痕迹,尖尖的好看下巴,清澈单纯的褐色眸子。下意识的害羞表情。

长发及腰,没有一根白发。

月季知道自己是美的,这种美是从米兰到月季到迎春花的羞涩不自信,到像一朵牡丹那样盛开,是惊人的艳丽。

她怕自己过于艳丽,所以一直来素衣素面。

可是,即使这样,仍旧引得路人瞩目。

半个世纪后,她收到画家柏林的邀请函,要她到上海看他的画展。

她为自己添了一条浅蓝一条果绿两条长裙,配上素白与靛蓝的两件上装。她巧妙地掩饰自己在观展的人群中,她想谨守诺言,她必须听画家的嘱咐,在撤展的前一天,与他见面。

他期待着两个人的见面,她又何尝不是。

就像从前,她像涉水而过饱含爱欲的女子,去宾馆他的长包房里,做美事,像两架永动机,不休不止。

他像甘露,她则像夺人魂魄的女巫;他是受了盅惑的迷失者,她则像夜行的鬼女子。

她有无穷的诉求,她不能满足,她是精神与心灵极度饥渴的长不大的孩子。

月季的故乡青山镇早已是艺术家们的乐园。她当年读过书的中学已不复存在,适龄的学生少了,青山中学被拆并到其他的中学。

看似废弃的古镇,近些年却因为颓圮、沧桑、古旧,变为网红旅游打卡之地。

从姐姐的信息中,月季知道她家的院落也时常有城里人去拍照参观,那一株几人合抱的老榔榆树,让外面的游客赞叹不已。

青山古街上画室、裱画店、文房四宝店、古玩店、博物馆、酱园、茶坊、手工坊不一而足。

远远近近的游客到了这里,流连忘返,慨叹这里是世外桃源。咖啡店整日飘香,下午茶店里坐着南来北往的人,篾制的暖水壶、补过底的铝制烧水壶、整天泡茶馆的大爷,有着历史的沧桑感和太平盛世的烟火味。

舅妈住在镇上,儿子应青在城里开着公司,领着上百号人承建古建筑。

舅妈是个清高狂傲的人,但也有求人的时候。她看到月季时嘴巴总是半天都合不拢,这样美貌的小女子嫁给别人家可惜了,仗着是舅妈,她跟妈妈都是命令的口气,颐指气使道:这个丫头是我的儿媳妇,说定了的。

月季喜欢舅妈家的儿子,他长相好,性格好,成绩也好,可是,月季从来没有想过回到青山,星江河水再多情也留不住一颗决计要离乡背井的心。

母亲很不高兴,她重复着骂她:你是一个骄傲自私的人。养你有什么用,最恨你爸爸把你当个人,早些送给舅妈家,看你还能做怪!

原来,月季是骄傲;原来她不愿意那样的贫穷无依,是自私。像一盆冷水烧在了头上,浇得她彻骨的寒。

月季叹道:母亲,即使命运把你一千遍击垮,你仍旧是个女王。因为你顽强,你可以逆风而行三千里却不言辛劳。你还可以在荒凉里建上你的王国。可是,月季是如此软弱。

母亲用尖锐的眼光刺了她一百零八遍,她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母亲咬着牙说:太好了呀,你生在我们家里,要是生在帝王家,你要祸国殃民了。

月季对自己未知的命运做小小的反抗,怎么就成祸水了呢?而即使祸水,能够淹没的不过是她自己,再无旁人。

母亲反问:怎么不会呢,你吃要好的,穿要好的,动不动还要别人看你脸色。你是应该生在帝王家,还要把一个国家毁了。

母亲几乎兴灾乐祸了。她之所以这样挖苦月季,是因为月季居然想吃白米粥,不要吃山芋粥。

月季早早的有了胃病,跟她的父亲一样,捂着胃,天天念叨胃里的酸心烧心。有一个不好的胃走不了天涯,父亲走到天边最后还是回到这里,继续吃母亲煮的山芋粥。胃酸把嗓子烧坏了,常年哼叽,脸色苍白,面容削瘦。

母亲看得懂月季眼睛里的话,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听得懂月季的腹诽。

月季的祖母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金庆堂,早早去世了。想必是大儿子去世后,祖母知道自己的厄运也就来了。可是,命运就是这样的绝情,祖母徒唤奈何。二儿子就是月季的父亲金善亮,他英俊儒雅,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这一点遗传了月季奶奶的基因,等到月季长成大姑娘时,她的舅妈说:“美玉啊,你生了3个,只有这个孩子遗传了她奶奶的美貌。”母亲听到这里,鼻子里出了一股冷气,不屑地说:“是美,就是不知道会惹多少野男人争风吃醋。”

妈妈说话从来不回避月季。月季听多了渐渐地也习以为常。

但妈妈有一句话让月季记住了:漂亮什么呀,就是会装弱。装得像死了自己的男人。

敢情女人漂亮是因为死了自家男人,是因为可怜加不幸。

妈妈土矮圆丑,但她从不认输。她迷之自信,野蛮生长在青山,日夜横行,这点让月季不得不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