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智慧100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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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陈鼓应

我的哲学研究进路,从西哲到中哲,由庄入老,一放一收,道家哲学使我徜徉其中几十年,深受其益。我也因此写了一系列研究老庄哲学的著作。在几十年的道家哲学研究过程中,我结识了不少同道。令我尤其难忘的,是在自己成长、漂泊与求索的历程中,诸多师长、友朋与年轻才俊给予我的帮助。这也让我意识到学缘的可贵。我在1992年创办的《道家文化研究》辑刊,主编至今,团结了海内外众多学友。我始终相信,“独学”与“众乐”可以相得益彰,学术发展需要大家协力同心。

老友刘笑敢教授即是道缘中人。1984年,我甫一回国,就结识了正在研究道家的笑敢。后来笑敢博士毕业,我参加了他的论文答辩会。他的博士论文《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后来成书出版。书中指出,《庄子》内七篇有“道”“德”“命”“精”“神”五个单纯词,并未构成“道德”“性命”“精神”这三个复合词,而这三个复合词却在外杂篇出现了三十六次,由此证明外杂篇晚于内篇。这一发现也可以在其他早期古籍中得到验证,在《论语》《墨子》《老子》《孟子》中都没有“道德”“性命”“精神”这些复合词,而这三个复合词在稍晚的《荀子》《吕氏春秋》《韩非子》中就都出现了。可见,这三个复合词的形成有时代的痕迹。笑敢的这部论文,条理清晰,论证有力。

笑敢后来由庄入老,对《道德经》进行研究,埋首十年,出版了《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这部巨著。该书逐章逐句对照比较郭店竹简本、马王堆帛书本、唐代傅奕本、河上公本以及王弼本,发现古本在流传中一方面出现了很多的版本歧变的现象,同时也出现了明显的版本趋同的现象。这些梳理与发现对于研究《老子》版本的演变,把握老学发展的脉络有重要意义。另外,笑敢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期间创办并且主编了《中国哲学与文化》辑刊,对于中国哲学文化的研究与发扬作了努力。我个人亦在其中发表了《从“得意忘言”的诠释方法到谱系学方法的应用》一文(第5期)。

笑敢和我一样,都是由庄入老。相似的问学经历自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也让我对笑敢的事业格外乐观其成。这些年来,我与笑敢同在道家哲学领域进行研究,声气同通,常有会面交流的机会。

近来展读笑敢新著《〈道德经〉智慧100讲》。这是笑敢在100讲老子哲学的系列普及讲座的基础上整理而成的著作。笑敢的普及工作是建立在他长期精研老子哲学的丰硕成果之上的。开篇寄语“悲悯天下万物,照亮曲折人生”,道出了老子的真精神。老子对于世间万物确有非常深沉的爱和悲悯的情怀。

这便不能不说到对于老子其人其书的研究。老聃,世人尊称为老子(约公元前571—公元前471年),一如尊称孔丘为孔子、墨翟为墨子(“子”为先生之义)。司马迁说老子“姓李氏,名耳”。根据高亨先生考订,春秋年间其实并无“李”姓,但有“老”姓,后以音同变为“李”。而“耳”“聃”字义相近,故称作“耳”。总之,“老聃”被尊称为“老子”在先秦典籍中屡见,毋庸置疑。

老子是陈国人,后陈被楚灭,故称楚人。“楚苦县厉乡”,即后来的河南省鹿邑县。老子曾为周朝史官,《史记》称他为“周守藏室之史”。守藏室史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司马迁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说:“孔子之所严事者,于周则老子,……于楚,老莱子。”孔子分别问学于老子与老莱子,两者都有著作传世,著书篇目各不相同(“老子著书上下篇”,“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可见老子和老莱子并非一人。

老子与孔子同时代,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老子生于公元前571年,比孔子年长二十岁。《史记》记载“孔子问礼于老子”之事,当属史实。先秦典籍如《庄子》《吕氏春秋》及《礼记·曾子问》等都提及此事。当代学者邢义田教授著有《画外之意:汉代孔子见老子画像研究》一书,更是在文献以外,为这一史事提供了大量文物(图像)佐证。

关于《道德经》一书的写作年代也是学术界长期争论的问题之一,对此,笑敢则有独辟蹊径的论证。他发现,《道德经》一书中的韵文格式和修辞手法都和早期的《诗经》风格一致,与战国后期的《楚辞》明显不同。比如《诗经》和《道德经》多用整齐的四字句,而《楚辞》多用六字句和七字句;又如,《诗经》和《道德经》都是密韵,并多用回环、顶真、叠韵、倒字换韵等形式,而这些韵式在《楚辞》中是几乎没有的。显然,相信《道德经》是《诗经》风格尚有广泛影响的较早时的产物有着更多历史的、文献的、诗学的证据,而相反的观点主要来自怀疑,很难找到实在的证据。

笑敢此书围绕四大议题展开——“道”“自然”“无为”“正反观”。这四个方面可以说是老子哲学思想的关键议题。

关于什么是“道”,书中展开了细致的讲解,指出老子的“道”是“宇宙万物的总根源和总根据”,“道”生成万物并且扶助、保护和滋养万物。对于“道”的主要特点,笑敢总结:“道”既是有,也是无;“道”超越感官经验;“道”贯通于形而上与形而下两个世界;“道”本身代表一种趋势。这些观点,笑敢皆依据文本而来,从性质、特点、功用各方面展开探讨,结合现实事例进行阐发,使不可道之“道”有了概念的轮廓。这对于读者进入老子的哲学世界无疑很有帮助。

“自然”这一概念,是老子哲学的基本精神。关于“自然”的议题,笑敢近年来用心颇深。他在本书中强调,“道本身作为宇宙起源和根据,不能直接告诉我们什么对我们的人生是最重要的”,“我们可以直接领会、实践的原则和价值,就是自然”。所谓“自然”,“它代表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道法自然”一语将“自然”一词,即自然而然的状态提高到了最高理想、最高价值或者最高原则的地位。笑敢指出“‘自然’的原则强调动因的内在性,这就要求将外在作用变成间接的、辅助的功能”,“老子主张自然而然的和谐、平静、均衡与有序,反对社会管理者以自己的意志、欲望,以及强制性的手段来破坏这种秩序”。

关于老子所说的“无为”,笑敢认为“无为实际上是为了实现和保障自然之秩序与和谐,和自然相比,无为并不是最后目的,而只能是手段”。这样,他清楚地指出了“无为”的前提和范围,作了相应的设定。由此再来理解“无为而无不为”就容易得多了。

至于书中对于“正反观”的讲解,颇让我会心。笑敢指出,《道德经》里有很多成对出现的、构成正反两面的概念,既有关于具体事物的,也有关于价值判断的,还有关于现实人事的。笑敢认为,老子格外注意这些彼此对立、互为正反的概念,重点突出了四个命题:正反相依、正反互转、正反相彰、以反求正。笑敢将这四个命题拈出,对于读者理解老子的思想有很大的帮助。

过去几十年间,由于时势,也因为心性,我个人的学术工作主要围绕道家哲学研究展开。但越到晚年,我越发现“儒道会通”的不可或缺。以我个人而言,我的祖先崇拜、乡土意识与家国情怀中就都有儒家的精神底色。而近年重读《论语》,也让我倍感亲切。由这样的生活经验,便让我想到一个学术课题:对于儒道这两种中国文化史上最为重要的哲学流派,过去我们的研究更多凸显的是他们的差异,但现在也许到了重新审视他们互相“会通”的一面的时候了。《道家哲学研究》的最新一辑(第34期)是“儒道会通”专号,就寄寓了这样的期待。

近年我曾经多次就“孔老对话”发表学术演讲。在我看来,老子与孔子作为同时代人,共同背负古代文明的历史抱负。他们有许多“不同而和”的方面,比如都主张“民为邦本”。老子说“以百姓心为心”,孔子也强调“修己以安百姓”。他们的差异是建立在这些共同的历史抱负上的。“儒道会通”成就了诸子“百家争鸣”,洋溢着开放与包容的时代精神。

2022年11月6日

北京大学人文学苑哲学系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