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谁人敢出
在并不宽敞的小路上,有十数骑正在飞驰着,坚硬的马蹄踏在同样厚实的黄土地上,在发出雄浑厚重仿若钟声的同时,也扬起阵阵的沙尘。
其中有两骑处在中心位置,其余人众则四处分散着拱卫在各处——事实上,就算不看阵型,从马匹的质量和策马之人的气质、服饰也能观察出,到底谁才是权贵,谁才是跟在他们身边的护卫。
而这处于绝对中心位置,几乎并驾齐驱的两骑,自然就是被基哥派去太子方面宣诏的高力士和寿王李瑁两人。
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李瑁刚一知道自己被基哥安排了这么个差事的时候,心里也是疑惑和震惊的,迷迷糊糊地跨上坐骑,又浑浑噩噩地奔腾出去好一段距离,这才将将回过神来。对于他来说,有些话憋在心里久了,自然是不吐不快的:“阿翁不觉得,安禄山反叛,于国而言,自然是难;可对太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重大利好的事情呢?”
“寿王慎言。”高力士在武则天掌权时期曾经受过武三思的恩惠,他这个人又特别懂得感恩,所以对于寿王这位出自武惠妃膝下的皇子,素来是亲近的,“贼人不思皇恩,悍然起兵造反,于国是难,于太子这个一国之储君而言,又怎会不是难?”
但现在的李瑁明显已经昏了头脑,像是要一股劲地把这十几年对李隆基的不满都发泄出来似的:“是难是好,阿翁与我都心知肚明。经此一事,太子倒好,以后端的是身心自由,不受拘束。可我呢?还是得待在这囚笼里,被……”
“李瑁!”高力士大喝一声,止住了李瑁的话头。
这一声呵斥,就像是一盆凉水浇在了李瑁发热的脑门上,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同时也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刚才的话完整地表述出来,谁知道基哥这有杀子前科的人会不会一咬牙关,将“三庶人”变成“四庶人”。
“有什么不能说的。”李瑁破天荒地怼了高力士一句,但总算还是压低了声音,“宣旨本是阿翁之职责,圣人何须遣我同行?不过是眼见杨太真自缢,于是丢给我这狗儿一根骨头安慰罢了。”
作为基哥最信重的内侍,高力士又怎么能不清楚当年那桩父亲夺儿媳天大丑闻的全过程,又怎么能不知晓李瑁在事情刚发生之时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继续活下去的。宫廷内外浩浩荡荡几万人,有哪个不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他的,又有哪个敢与他说上两句话的?
高力士理解李瑁因自己过往以来的种种而对基哥产生的怨恨,但他依然愿意帮助李瑁遮掩今时今刻的失言,仅仅是因为李瑁就算心里再委屈,再愤恨,也始终对李隆基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多么可笑又悲哀的理由。
伴随着李瑁的“直抒心臆”,旅途后半程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这种沉默的态势一直维持到了两人在护卫下穿过汹涌的百姓们,来到李亨的面前为止。
“太子殿下。”
高力士动作迅速地翻身下马,率先对着尚在马背上的李亨行了一礼。
许还是前几十年的惯性在作怪,面对高力士的致礼,李亨不敢托大,连忙在李倓的搀扶下从马背上下来,恭敬地回了个礼,言道:“二兄不必拘礼。”
接着,或是眼角余光瞟到了满脸写着不情不愿的李瑁,他也对着李瑁说道:“十八郎也是。”
李瑁因为当年的争储之事,更因为李林甫屡构大狱陷害太子的缘故,与李亨的关系就没好过。现下见到李亨出言,正有此意的他也就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在高力士的身侧,缚着手没有说话。
见此情状,高力士在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则是对着李亨露出温和的笑容:“圣人使吾言:关于平叛一事,殿下努力去做便是,不须挂念于他。西北各地之蛮夷,平日里也经常受到他的恩赏,定然会忠心辅佐殿下。”
“父皇……”李亨仰面四十五度朝天,闭上眼睛,表情复杂地喃喃了一句。
“还有一事。”高力士微微低下了头颅,把自己的面容沉在黑暗之中,“圣人御极已久,甚感身心疲累,欲传位于殿下……”
“这怎么行?”李亨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中布满了惊愕。虽然从某种方面来说是在不久前才刚刚来到这个时代,但他毕竟有着原身关于这个时代的种种记忆,很快就融入了进来,并且做出了此时他应该做出的行为举动,“父皇身体康健,可以主持大局,何须着急传位?此事不必再议!”
听到李亨的答案,高力士重新将脑袋提起来,露出来的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既如此,老奴使命完成,就先回程将殿下的孝心告于陛下。东宫家眷,就在我等后方,想必不久就将抵达。”
在他身边,李瑁斜着眼看着李亨,冷笑着撇过头。一个个都虚头虚脑的,在这老李家里,倒显得他是唯一一个真诚之人似的。
事既已毕,两人提胯上马,一抖缰绳,一夹马肚,就飞驰而去,重新消失在远处。走时风火,亦如他们来时一样。
到达行在所在,李瑁自是回到自己应该待在的地方,而高力士则是来到皇帝的车驾前,将一路上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讲给基哥听——当然,不包括李瑁那段胆大妄为的“发泄”。
汇报过后,过了良久,高力士才听到马车里面传来李隆基的不高不低的声音:“太子久不居东宫,身边内侍不多。将军且去问问,若是有谁愿意与太子一同留下的,无论职级高低,都一并许了。”
“是。”
高力士缓缓退下,又来到跟随着天子一齐从长安逃难至此的宦官们面前说道:“有谁愿留下侍奉太子的,自站出来便是。只要尽心尽力,别的不说,日后荣华富贵定然是少不了的。”
这群没卵的货色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愣是没有一个人有所行动。正当高力士等的不耐烦,想随意点几个无关轻重的小黄门去的时候,却看到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东西已经鹤立鸡群般地立在了众人面前。
“你姓甚名谁?”高力士这么问道。
“卑下,鱼朝恩。”小黄门弯下腰,这么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