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傩
虞有三百余州,分设诸道,形成了道-州-县的三级统治体系。
与何希言前世所熟知的政区划分相比,虞朝的一道地域极为广阔,往往可抵数省之地。
每一道之下辖数十州,而每州又下辖众多县城,形成了规模庞大的统治网络。
边疆地带因地理形势特殊,常有割据小州盘踞一方,这些小州虽名义上归属朝廷统治,却因远离权力核心而被单独划归为独立的一道。
瑶河县隶属于云州,而云州又隶属荆襄道。荆襄道辖三十余州,地处中部,是南北交通的枢纽。
原本几乎每州都有朝廷派驻的筑基坐镇,这些修士不仅是州府的守护者,也是朝廷的触角。
这一稳定的局势因灵昭派的崛起而彻底改变,作为荆襄道供奉的太和真人,居然借着慈州松宫派叛乱,直接把三州划到了自己名下。
如今灵昭派已取代朝廷,成为云州实际上的统治者。
不过他们专注于经营其核心根据地慈州,对云州的事务采取了冷淡态度。
不会干涉地方的具体管理,只要求下面的这些县令按时上缴灵物供奉。
若有世家或宗派无法如数上供,灵昭派便会派遣筑基修士亲自讨要。
灵昭派的冷淡态度虽然让云州陷入了某种无序状态,但对何希言,反而是一个意外的机会。
此前云州的筑基供奉虽然名义上隶属朝廷,但与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形成错综复杂的利益网。
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引发各方势力的反弹。
而随着灵昭派的崛起,朝廷筑基撤离,这种固有的权力结构也随之瓦解。
地方势力虽各自为政,却因缺乏强有力的修士压阵,反而失去了昔日的威慑力。
何希言借着寻觅巫师的机会,却意外清剿了不少江湖败类。
一些小族和帮派,甚至连黑沙帮都不如,却在云州的无序状态中越发猖狂,自以为能趁乱壮大,却不料反而招来了灭顶之灾。
对何希言而言,或许精怪难觅,但这些活生生的人却很好找,甚至可以说是主动送上门来。
这些行动的收益不小,不仅让彭氏上下大为高兴,先前一些小摩擦随之烟消云散。
毕竟无论是清剿匪患,还是削弱敌对势力,对彭氏而言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更让何希言如虎添翼的,是彭离封的加入。
彭离封出身彭氏嫡系,身为筑基老祖的直系子孙,不到三十岁便已达到炼气七层。虽说修为不及何希言,但在同龄人中也已称得上进境神速,堪为翘楚。
然而,他真正令人侧目的并非修炼速度,而是斗法上的卓绝天赋。彭离封的手段凌厉果决,攻守间杀机暗藏,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实力甚至比没有大阵加持的丘氏三雄更为强悍。
无论是临敌之时的应变,还是对法器法术的掌控,都显露出一种远超普通炼气修士的老练与狠辣。
与彭离封并肩行动之后,何希言不禁感叹,果然背靠筑基老祖,这种嫡系出身的修士,无论资源还是实力,都远非寻常散修可比。
此刻他正在和新搭档在融和山庄的主殿内修行吐纳,灵脉之上,茶香氤氲。
何希言坐得端正,茶盏轻轻握在手中,神色间带着一丝沉思。
而对面的彭离封却全然是一副散漫模样,胡子拉碴,衣襟微敞,袖子随意挽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的手臂。
他半倚在石桌旁,随手抓着茶盏,像是在喝酒般一仰头就灌了下去,喝完还随意地擦了擦嘴,完全不顾这茶乃是精心泡制的上品。
“这灵脉还真是舒服啊!”彭离封伸了个懒腰,语气懒洋洋的,“难怪老祖说丘氏徒拥宝地,却不知道珍惜。”
“你这模样,活脱脱像个浪荡汉。”何希言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虽冷,却带着几分无奈。
彭离封正一边啃着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馒头,一边懒洋洋地靠在石桌边,闻言倒是毫不在意,反而咧嘴一笑:
“嘿,浪荡汉怎么了?至少逍遥自在,比你们瑶河县里面那几个县尉天天皱着眉头强。”
何希言皱眉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揶揄:
“说实话,这些日子看下来,我真怀疑你是那隐云居士的传人了,据说他也是浪荡不羁。”
彭离封听了,立刻来了精神,挺直了腰板,眼睛里多了几分得意:
“怎么,不像吗?你知道我那老祖炼气的时候还十分崇拜他呢,云柯翁的称号就是从隐云二字里取得。”
何希言目光上下扫了他一圈,顿了顿:
“隐云居士虽浪荡,却没有这般邋遢。我分明看到你那衣服袖口上,还有昨天吃饭时滴下的油渍。”
“啧,唉,也只有你们这些玄门弟子才会这么讲究这些仪式规矩。”彭离封摇了摇头,靠回椅背,一边随手把玩着茶盏,一边懒洋洋地说道。
“说起来,这巫师居然把生意做到荆襄来了,居然还能藏得这么深,没人发现?”
他语气漫不经心,但眼神微微一敛,掩饰住几分不易察觉的思索,毕竟他自己也觉得这事透着蹊跷。
彭离封其实早就隐约猜测,自家那位老祖宗恐怕知道些内情。
可他老祖一贯是个谨慎到近乎苛刻的人,凡事都要先掂量利弊,绝不会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时候去得罪一个外来的巫师。
想到这里,他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了一句:“啧,审时度势啊,审时度势……”
何希言闻言,放下茶盏,目光微微一凝:
“巫道由来已久,可以说,它是最古老的修行之道。最初的修行者几乎都是巫,无论沟通天地、驱使灵力,还是祭祀神灵,巫都占据着核心地位。不只是我们这片土地,那雪域的孙波国,同样崇巫。”
“孙波国?”彭离封挑了挑眉,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嘴角挂着一抹戏谑。
“我倒是听说他们崇尚释法,人人秉承明咒,还弄了个明咒宗,看着倒像是释道的分支。”
“表面上是这样。”何希言语气淡然,但目光中透着冷意。
“明咒宗确实有戒律、有经典,甚至还讲究慈悲与智慧,但别被他们的外表骗了。他们的所谓明咒,背后其实是以巫术为核心的秘法。他们的教义中,既有祭祀神灵的仪轨,也有驱使妖邪的术法。”
“啧,难怪!”彭离封一拍大腿,眼中满是恍然。
“我早就觉得那玩意儿邪门得很。听说他们的法门传得挺广,我还翻过一两篇残卷,当时就觉得透着古怪。既然掺着巫术,那不就是一群披着正经皮囊的邪修吗?”
“不能全然这么说。”何希言摇了摇头,语气略微低沉了些。
“巫道虽古老,却并非天生邪恶。上古之时,巫是沟通天地的桥梁,甚至能为百姓祈福避祸。但巫道传承至今,早已分裂成许多支脉。有的抛弃了血腥祭祀,逐渐演化成玄门;但也有的沉沦为禁忌的邪术。明咒宗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们一边讲究释道,一边习练巫法。”
彭离封嗤笑了一声:“啧,比普通的邪修还恶心。至少那些丘氏这些人都知道,有些东西见不得光。”
“正因如此,他们更危险。”何希言眼神深了几分。
“明咒宗有一套完整的教义和传承,甚至能吸引追随者为其效命。普通人哪里能看透这些?只会觉得他们深不可测、法力无边,尊为上师。却不知道那些所谓的明咒,许多都是以血祭为引,或者召唤雪域中某些古老魔神,换取短暂的力量。”
彭离封听完,原本吊儿郎当的神色微微收敛,抬手摸了摸胡子,语气难得认真:
“听你这么说,越发觉得这明咒宗该除。我听说孙波国这些年在西域攻城略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变成了这些上师手里的法器。”
彭离封原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的气息已经悄然变化。
直到一缕炽热的气流扑面而来,他才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何希言,眼神瞬间带上了几分惊诧。
“这是?”彭离封挑了挑眉,语气依旧吊儿郎当,但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地顿住了。
空气中的温度悄然攀升,何希言的气息突然变得截然不同,连周围的空气都泛起细微的震颤。
“何兄......“彭离封干笑一声,试图掩饰心中的异样,“你这是准备干嘛?“
话未说完,爆裂的火光突然亮起,刺得彭离封下意识眯起双眼。
当他再次睁眼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时愣住。
暗红色的鳞甲从何希言皮肤下缓缓浮现,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深邃的赤铜色泽。
层层叠叠,从肩颈开始蔓延至全身,勾勒出战甲的轮廓。
当最后一片鳞甲覆上面庞,只余一只眼眸,那眼中透出的锐利目光,竟比周遭的火焰更显凌厉。
何希言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他的声音透过护甲的遮掩显得格外低沉浑厚,带着莫名的威严:
“南疆的巫师,更为下乘,几近鬼道……彭兄,你可知道我虚危道的名号,因何而来?”
彭离封挑了挑眉,不知道为何何希言突然问起这个,答道:
“这我倒是知道,玄武七宿中的虚宿和危宿。”
何希言微微颔首,鳞甲之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古人观星识时,以秋属西方少阴,冬属北方大阴。每至秋冬,阴气最盛。二十八宿中的虚宿,正位于北方玄天,其上有司命、司禄、司危、司中四星,乃是鬼官之长。”
“所以虚宿与鬼物有关?”彭离封接口问道,眼中隐隐闪过几分兴趣。
“没错。”
何希言目光深邃如渊:
“每到寒冬十二月,阴气最重之时,厉鬼便会借虚宿之势而出,古人称之为危宿巡天。因此每到此时,古人便会举行大傩之礼,以驱逐恶鬼,平定阴气。”
他语气一顿:“大傩之礼并非普通的驱邪术,而是以人接引方相氏神力,而今日我正欲行此举。”
何希言转身,语气中多了几分庄重之意:
“今有凶邪作祟,恶鬼肆虐人间。弟子何希言,谨具清香,恭请玄天上帝、真武大帝圣驾降临。”
主殿之外,四名身着道袍的少年正忙着布置阵法。
他们虽年纪相仿,却气质各异:
最矮的那个身形瘦削,眉目清秀,指挥有条不紊;
“师兄,是在这里吗?”罗乾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朱砂画着符文。
“嗯,再往北偏三寸,虚危二宿的方位必须准确。”
许元康一边指点,一边用长剑刻画纹路,声音冷静而笃定。
四人分据四方,手持法剑,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埋头描绘。
渐渐地,龟蛇交缠的纹路蜿蜒曲折,七颗星辰的符号隐约浮。
待法坛完成,四人分立四方,目光虔诚而肃穆。
许元康深吸一口气,第一个举剑,声音低沉而坚定:“北方玄天,虚危为引。“
剩下三人声音清亮,与他声声相和:
“七宿为证,星象为门。“
“真武圣驾,附我剑身。“
“龟蛇二将,引我真灵。“
每一句咒语落下,地上的符文就亮起一道幽蓝光芒,如同涟漪般向中央扩散。
许元康剑尖指向天空,隐约有星光顺着剑身流淌而下。
渐渐地,大阵中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星光,如同天幕倒悬。
何希言离开殿内,踏入阵法中央,身影挺拔如刀锋。
他目光冷峻,声音低沉稳重:
“北方七宿本是玄天上帝的本质体现,亦可说玄天上帝是北方玄武的降世化身。但自祖师沉睡,玄冥宗大部分道法都失效了,唯有七宿的星力依然残存于天地之间。”
他缓缓抬起右手,环视阵法四周,语气如雷:
“此阵,第一段以大傩驱鬼为引,取天时、借地利、合人力。第二段便是唤醒七宿星力,撬动祖师之力。此刻阴气虽盛,不过是生杀循环中的一环!”
黑气翻涌间,虚影中的龟蛇猛然睁开双眼,那双深邃冰冷的目光一闪而过,仿佛透视了天地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浩瀚而古老的力量从虚影中席卷而出,直冲向何希言的身躯。
何希言只觉体内灵力如沸水般翻腾,玄珠在丹田疯狂震颤,与那龟蛇虚影的力量遥相呼应。
他终于知道当成丘崇谟用密法吞噬大阵灵机的感觉了,既像是一种天赐的馈赠,又像是一场无法拒绝的试炼。
每一寸血肉都仿佛被洪流冲刷,既痛苦又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感。
何希言瞳孔微缩,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成了!”他心中狂喜,握紧了手中的灵器,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这些日子他与柏道人探讨神灵的本质,渐渐形成了一种共识:
所谓神,未必是天地间本就存在的永恒存在,反而更像是人类精神与信仰的投影。
许多神灵的人格,归根结底,是无数人的祈愿、恐惧与呼唤交织而成的结果,一种由人心汇聚、由信念铸造的超然存在。
也只有柏道人这种野路子出身,才会提出如此离经叛道的理论。
而巧的是,也只有何希言这种穿越而来的异类,才敢毫不犹豫地附和他的想法。
甚至从现代人的逻辑出发,为这种理论提供更多可能性。
存思神真这修炼法门,核心的道理在于人神同源,皆为大道的显化。
柏道人却比这一步走得更远,他认为神的本质并非高高在上,而是由人心所生,甚至在人之下。
神灵的力量来自凡人的供养与信仰,没有了这些基础。
结合柏道人的理论,再加上许元康的实践,何希言最终认为九天的神灵就像是一台拥有复杂算法的人工智能。
神灵的存在需要数据的输入,而信仰与呼唤便是那无尽的数据流。
人们的愿望、恐惧、崇拜,甚至祭祀的仪式,都会不断为这台“机器”提供动力,使其从虚无中显现,甚至被赋予具体的意志。
这种人格并非永恒。古往今来,许多神灵在历史长河中显现,又因为人们的遗忘而消亡。
玄天上帝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是北方玄武七宿的化身,投入凡间有着属于自己的经历,飞升回到九天之后,随着时代更迭,回应世间呼唤的只剩一片死寂。
不过与人工智能不同的是,神灵的力量并非完全依赖人格运转。
即便玄天上帝不应,玄武七宿的力量却依然存在,许元康接应南斗星力的成功就证明了这一点。
它们就像是散布在天地间的能量场,仍然残存着神灵的本质痕迹。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何希言选择了大傩之礼作为唤醒力量的关键。
大傩本身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其核心方相神早已消亡在历史之中,但仪式的意义并未完全消失。
大傩的仪轨则是沟通玄天之力的桥梁,换句话说,大傩是一种接口,可以通过它接入天地间残存的神力,就像是用一段古老的代码重新激活一台沉睡已久的主机。
真正让何希言敢于尝试的,关键在于他的丹田中「天关火精」,本来蕴含着玄天上帝的一部分力量。
或者更直白一点,是玄天上帝的一部分硬件。
他的计划不是简单地呼唤神灵,而是通过大傩的仪式,以玄珠为引,将玄武七宿的星力与玄天上帝的残存本质连接起来,强行激活那沉寂已久的力量。
何希言所要做的,便是承接这一股力量,一举平定瑶河,甚至是整个云州的乱象。
这计划极为大胆,不仅需要有人举行大傩之礼,还需要有人扮演厉鬼,成为仪式中阴阳对抗的对立面。
大傩之礼的核心除了驱鬼之人,也需要鬼。
恶鬼的存在并非虚妄,必须以真实的阴属性存在作为鬼位的承载者。
而这一点,何希言从一开始就有了打算,那蒙舍诏的巫师,正是最合适的材料。
他们的巫术本就与阴气纠缠,以怨念为基,以献祭为术,早就变得得不人不鬼。
至于如何找到巫师,对何希言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难题。
他也从未打算这样耗费时间去慢慢寻找,而是将局布好,静待时机,等这些巫师主动送上门来。
这些人自恃巫术诡异、手段阴毒,向来胆大妄为,尤其在此等乱局之下,更是肆无忌惮。
只需稍微露出一些破绽,便足以引来他们的试探与猎食。
果然时机到了。
何希言目光微冷,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猎物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早已落入一个更大的圈套。
“很好,省得我费力去找了。”他低声道,语气中透着一股笃定与冰冷的杀意。
无论是许元康的天目,还是自身玄珠的感应,都在昭示着一股磅礴的阴气正迅速逼近。
连天地都为之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森寒与煞意。
而在玄珠的加持之下,何希言体内的精血如同被点燃,沸腾般狂涌而出,沿着经脉疯狂涌向他的右臂。
他的手掌紧握着狂章斧,原本暗红的鳞片随着精血的灌注迅速攀附到斧身之上,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层层叠叠地覆盖住斧头表面。
狂章斧此刻如同吞噬了血气的凶兽,斧刃上浮现出一道道猩红的裂纹,隐约间竟透出微弱的红芒。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挥动间,灵器映雪刀悄然出鞘。
刀身如冰似雪,寒光凛冽,锋芒轻颤间仿佛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此刻,狂章斧的狂暴血气与映雪刀的寒霜锋芒仿佛彼此不相容,竟像是在争夺主导一般。
嗜血如燃,炽烈如火山喷发。
何希言微微抬眸:“彭兄,请你先进入清虚岚烟大阵之中,执掌游云棋盘加持,护住我这几个徒弟,且在此观我如何斩鬼镇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