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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C2.帕特里夏·萨拉约科(上)
十九号的晚些时候,维多利亚·鲁索接到了她名义上的监护人,也就是理查德·科查曼的电话,后者想要和她见上一面,他们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有联系过了,即便理查德再怎么信任维多利亚,他也有义务且有必要时不时地查看一下她的近况。
而维多利亚对此并没有感到抵触,因为理查德是为数不多的,能和她在同一个空间下共处而不会让她感到反感的人。于是两个人就约好了在理查德的家里碰头。
在离开自己的“狗窝”后,头戴兜帽,缩在地铁车厢里的维多利亚花了十分钟时间去思考自己是否应该给自己的监护人理查德带点东西,空着手去拜访他是否真的合适?
换做是以前,她恐怕想都不想就空着手去了,她从来不会为这种事情感到苦恼。
但是今日不同往日,维多利亚犹豫了,她在近十分钟的常考后决定提前下车,在车站附近的甜品店里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几块儿布朗尼蛋糕,然后提着甜品店附赠的纸袋子步行到了理查德家所在的那条街道……
理查德·科查曼的家位于北芝加哥的索甘纳什街区,这一街区大多都是独栋住宅,四层以上的小楼屈指可数,街道宽阔、绿树成荫,有着丰富的绿地和公园,安静、整洁且安全,相比芝加哥南区的一些地区,这里就是天堂。
和一天一个样的芝加哥市中心相比,这里近些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无非是住户搬来搬去,房子的装修风格始终保留着二十世纪早期的那种陈旧风格。
维多利亚低着头,用自己的靴子踩着人行道上的枯黄落叶,一边踩一边听树叶被靴子底踩碎发出的脆响。她今天并没有戴着耳机出门,因为她想在见理查德前保持足够的冷静和克制,而踩这些无辜的叶子能够帮助她集中精力。
今天是个星期日,大部分人都在家歇着。
正好这里是个住宅区,可以看到道路两旁的人行道边上停满了型号不一的车辆,想必很多人此时此刻都在自家厨房里准备休息日的晚餐,维多利亚通过她敏锐的鼻子分辨出了多种美食的香气。
——不知道理查德今天晚上会做什么东西吃。
她心想。
大概往东北方向走了那么两百五十米,维多利亚在一栋熟悉的住宅前停下步子。
她抬起头,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栋砖红色的二层小楼,它就像是从某个经典电影里走出来的房屋一般,自带一股令她感到温暖的历史感。
房屋的外墙是稍显老旧的红砖,外表的颜色虽然没有过去那么鲜亮,但至少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后并没有明显褪色,面向马路的窗子擦得锃亮,反射着周围金黄色的阔叶树,窗框上镶嵌着白色的百叶窗,一楼窗台底下的草坪上栽着鲜花,不过此刻看上去只是一堆生命力即将枯竭的野草……
维多利亚鼓起勇气走上台阶,站在门廊上,望着眼前的深红色大门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扣响门扉。
“等一下!”
门后传来令维多利亚倍感亲切的理查德的声音。
维多利亚就站在门外耐心等了半分钟,门开了,拄着一根拐杖的理查德出现在了维多利亚的面前。
他的身型就如维多利亚印象中的那般矮胖,这才半个月不见,他的腰间似乎又多了一圈岁月给他留下的“礼物”,这让维多利亚觉得给他买布朗尼是个坏主意。此外,他的大部分头发都已经变成了银灰色,稍显稀疏的发顶可以看到不少空隙,嘴角的皱纹就像是年轮一样一道一道的……
“嘿!帕蒂(Patti)!”理查德一边笑,一边走出屋门,向面前的女孩儿张开双臂。
维多利亚犹犹豫豫地走上去,轻轻抱了抱他,嘴里嘟囔着:“不是帕蒂,是维姬。”
“哦,抱歉,我还是改不过来。”理查德弓着背,拄着拐杖,给维多利亚让开道路,请她进屋,“先进去吧。”
维多利亚提着纸袋进了屋,理查德紧跟着她的脚步进来,反手带上了门。
“我今天本打算收拾一下屋子的,但是上午有位客户,下午又去了一趟西塞罗大街的全食超市,所以就耽搁了。”理查德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为屋内的混乱做着解释,“先去客厅吧。”
腿脚不便的他跟在维多利亚的身后走进客厅,发现沙发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快步走了过去,将一些专业书籍、文件、杂志之类的东西抱起来,丢在一边的橱柜上,给维多利亚腾出一个能坐的位置。
但是维多利亚并没有坐下,她将装着蛋糕的纸袋随手往茶几上一放,然后开始在客厅四处走动,似乎是在探索着什么,或者说,她是在寻找自己曾经存在过的线索,她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向理查德抛出问题:“你还在接客户?”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理查德解释道,“而且有很多人都需要有经验的心理医生的帮助,我想趁我现在还有力气,多做点好事。”
“你现在就算什么也不做,死后照样可以上天堂。”维多利亚随手拿起橱柜上的记事本,翻了两页,然后又兴致寥寥地将其放回原位。
“这不是为了死后能上天堂,帕蒂——哦不,维姬。”理查德说道,“这是身为人的‘应做之事’。”
维多利亚来拜访理查德可不是为了接受成年再教育的,于是她岔开了话题:“——今天晚上吃什么?”
“煎鸡胸、盐焗土豆还有沙拉。”
“沙拉?”
“柠檬油醋汁。”
“我的最爱?”
“你的最爱。”
理查德原本还在笑,但是他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该死,我得去看看锅!你随便坐吧!”
说完,他拄着拐杖快步离开客厅。
维多利亚没有跟着他去,而是顺着楼梯来到了二楼。
她就像是受到召唤一般来到二楼走廊的尽头,打开紧闭的房间门,提步走了进去。
和外屋的一片混乱不同,这间小屋收拾的清清爽爽,墙角的单人床铺的很整齐,书柜上的书也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地板一尘不染,就像是有人特地打扫过这里的卫生。
墙角边堆着不少纸箱,维多利亚走过去,随手拿起了纸箱里的一个外皮已经泛黄的破旧日记本,她饶有兴趣地翻开日记本,查阅日记本里面的内容:
这是日记本,里面自然写的都是日记,看看上面的日期吧,几乎可以说是天天不落——这对于一个被诊断有严重精神疾病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很多文字,她当然能认出自己的字迹,除了文字以外,每页日记都有她随手画的涂鸦,不得不说,她有画画的天赋,哪怕只是随手画的涂鸦,都很好看。
实际上,她小时候的梦想其实是做一名纹身师,只不过中途走岔了路,这才成了现在的这幅样子……
“维姬!你跑到哪儿去了?”楼下传来理查德的声音,维多利亚条件反射般地“砰”的一声合上日记本,将其掖进自己的外套,结果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早就长大了,早就不住在这个地方了,于是又把外套里的日记本抽出来,随手丢进了纸箱。
她下楼,发现理查德人在餐厅准备餐具,饭菜已经上桌。
正如理查德方才所说,桌上摆着用柠檬汁、蒜粉调制的煎鸡胸肉、香气扑鼻的盐焗土豆、以及淋上了柠檬油醋汁的凉拌沙拉,这三样便是理查德的拿手好菜了,也是维多利亚“记忆中的味道”。
维多利亚随手拉开椅子,坐在了四方桌的一边:“闻起来很香。”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理查德也跟着入座,随手将拐杖靠在了椅子边上,“那么,我们今天应该感谢些什么?”
没等维多利亚开口回答,理查德便合拢双手,闭着眼睛念道:“天父,我们感谢您赐予我们这顿饭和所有的食物,请保佑我们和这些食物,愿它们滋养我们的身体。我们也为你的恩典和供应向您献上感恩,奉主耶稣基督的名祷告,阿门。”
说完这些,理查德睁开眼睛,看向维姬:“你不感谢点什么吗?”
“呃,”维多利亚犹豫了片刻,“我感谢你给我做的这顿饭。”
“没了?”
“没了。”
理查德咧嘴一笑,然后拿起了刀叉,开始切割盘中的鸡肉。
“所以,你最近怎么样?”
维多利亚刚准备开口,理查德就又补充道:“拜托,千万别说‘还是老样子’。”
她耸了耸肩:“还是老样子。”
说完,她用刀叉切下一块儿鸡肉,塞进嘴里,低着头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理查德有些无奈,但他也习惯于这种无奈了。
他早年时在芝加哥蒙特洛斯儿童青少年行为健康医院,又或者说儿童青少年精神病院工作时,见过太多让人感到头痛的孩子了,而在那之中,维多利亚恐怕是最令他感到无奈的。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的潜在意识在逼迫她拒绝周围的一切事物,她拒绝接受测验,拒绝接受心理评估,她抵抗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而一旦某人触犯到了她的逆鳞,她会立刻发疯,不是抄起手头的东西暴打医生,就是用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当然,现在的她全然变了一个样子,也许本质没有变,但至少没有以前那样咄咄逼人了。
理查德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因为他认为一个人想要改变,必须是由内而外的改变,由外而内的改变不叫改变,叫矫正,改变应该是自发性的,是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所以无论维多利亚变成什么样子,这都是她自己给出的答案,和旁人无关。
“你最近需要用钱吗?”
就如之前所说,维多利亚是“无行为能力人”,她的财务一直由她的监护人,也就是理查德代为管理,即便她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
人性在法律面前毫无意义,就好比逻辑和政策。
无论如何,假如维多利亚需要用钱——需要用自己的钱,她需要得到理查德的批准才行,理查德还需要为此整理明细,流程多少有些繁琐……
“不需要。”维多利亚回答道,“我很好。”
“科伦布斯兄弟对你还好吗?”
“我是大人了,这只是一份工作,和他们对我好不好无关。”
说完,维多利亚又补了一句。
“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显而易见。”理查德点了点头,“你看上去不错。”
“你是说我的眉钉,还是耳环?”
“在自己的身上打洞不会让你变得与众不同,维姬。”
“我知道,不过我身上本来就有足够多的洞了,多一个少一个并不重要。”
“天哪……”
——好吧。
理查德心想。
——这是她的本性。哪怕她已经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但是她的本性难移。
“上周我和雷蒙德打过电话。”
维多利亚抬起头:“为什么?”
“为了了解你的境况。以防你不知道,我是你的监护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必须对你负责,确保你的生活一切正常,这也是我的社会义务。”
维多利亚并不在乎什么社会义务,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完全独立。
“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公司的工作量一直很大,你没有时间捣乱。”
“他是个混蛋。”
“你会当着他的面这么说吗?”
维多利亚甚至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会。”
“他不介意吗?”
“他把自己看的很透彻,知道自己是个混蛋。”维多利亚答道,“他不介意。”
“至少你能和同僚处好关系,这是个好消息。”理查德一边吃饭一边点头认同道。
而维多利亚没有吭声。
晚餐在沉默中持续了几分钟。
“——我最近收拾了你的房间。”
“我看到了。”
“整理出了不少东西,都放在了箱子里。”
“我看到了。”
“也许你会对其中一些东西感兴趣?”
维多利亚的“没有”险些脱口而出。
但是最后,她还是回了一句“也许。”
“吃完饭上楼看看吧。”
“——为什么收拾出我的房间?”
“现在你有了自己的公寓,有了自己的生活,那间小房间已经不再适合你了,所以也就没必要留着它了。”理查德回答。
维多利亚认同般地点了点头:“我一会儿上楼看看。”
“饭菜怎么样?”
“很可口。”
“那就好。”理查德点了点头,将一块儿鸡肉塞进嘴里,“多吃点儿,你看上去又瘦了。”
“我没有瘦。”维多利亚回嘴道,“我很好。”
“当然,你一直都很好,维姬,”理查德突然起身,拿起了自己的拐杖,“你要喝点儿饮料吗?医生不允许我喝酒,所以……家里已经没有酒了。”
“我可以自己去拿。”维多利亚立刻起身,快步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她发现冰箱的侧门上摆满了可乐罐——而她知道理查德从不喝碳酸饮料。
维多利亚愣了下神,然后从另一侧的门上取出一盒果汁,然后关上了冰箱门。
理查德发现维多利亚拿着一盒果汁来到餐桌边上,面露惊讶:“你不喝可乐?”
“我戒了。”
维多利亚回答道。